“誰?”
“一位用戶。一位每個月在我們app上消費兩萬多的用戶。”左子良說,“她要見你。”
王子虛恍惚了兩秒,說:“你知道我不可能跟她見面。我有老婆了。”
左子良苦笑著捂住了臉:“你以為你有得選嗎?或者說,你以為我們有得選嗎?”
“什么意思?”
左子良收住表情:“如果你不出面,那位用戶說,會把我們舉報到信樂署。”
“什么逗樂薯?”
“不是逗樂薯。是信樂署。信息娛樂管理署。”左子良說,“我們屬于網絡信息娛樂應用,他們是我們的直管單位,負責監督我們運營過程中有沒有違規行為。”
王子虛站起身:“你不是給我保證過,不會違法嗎?”
左子良伸手讓他坐下:“叫你冷靜。我們哪里違法了?我們怎么可能違法?”
“那你還怕她舉報?”
“你根本不懂。”左子良皺眉,“就算不違法,她舉報了,信樂署查不查?只要他們來查,那事情就麻煩了。”
“你又沒違法,干嘛要怕被查呢?”
左子良說:“你知道怎么查嗎?先讓伱寫自查報告,然后派人來搜集各種資料,調取流水,檢查后臺記錄,甚至要求對我們的服務進行審核……”
“跟我們的迎檢一樣啊。”
“是啊,但是問題在哪?我們提供的服務是語療,他們會讓我們提供我們的所有聊天記錄!我們還不能把用戶的聊天記錄泄露出去,只能讓語療員把自己的記錄截圖截出來,他們要是肯配合還好,不配合直接不干了,我們得流失多少語療員?
“更別說審核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種懲罰。你讀過薩特嗎?凝視即奴役,你讀過吧?”
王子虛說,我讀過,我上午還見到他老人家了。
左子良說:“因為有他人凝視的存在,我們必須生活在視角監獄當中,時刻規訓自由意志。審核,就是來自公權力的凝視。
“我們的語療是一種創造性的活動,它極度需要自由意志的自由舒張,如果存在一個審核,那就不自由了,語療員會戴上枷鎖。而且審核的尺度是相當曖昧的。
“比如,我說‘小姐姐你好美’,這不違規吧?但是我說‘小姐姐你好騷’,這就會違規。一字之差,就能決定違規與不違規,就算我一個人能拿捏好,我們上千個語療員都能拿捏到位嗎?
“退一步講,我們的互動是雙方共同完成的,如果對方小姐姐說‘我要穿品如的衣服’,那我說‘你好騷啊’不是合情合理嗎?但不能說,說了就是違規了。
“只要審核開始進行,我們的語療員會時刻在腦海中自我拉扯,糾結‘你好美’還是‘你好騷’的問題,所有人都會陷入自我審查的泥潭中。自由意志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被謹慎考量的字斟句酌。
“凝視即奴役,審核即懲戒。我相信我們文曖app絕對沒有違規違法行為,但是只要被舉報,審核開始進行的那一刻起,對我們的懲戒就開始了。即使最后我們通過了檢查,懲戒遺留下來的枷鎖也會永續存在,我們會在和其他app的競爭中一敗涂地。”
左子良說完長長的一段話后,抓起桌上的涼水痛飲。王子虛陷入了沉默。
他進行了長久的思考。他思考薩特,思考存在主義,思考1984。
他也思考自己的稿費,思考妻子,思考寧春宴的保時捷。
最后,他站起身,雙手放在桌上:“那這樣的話,我們緣分就到這里了。”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賺點錢,我不想被介入生活。我有老婆,我不能暴露我寫腳本的事。我只是打個短工而已,我背負不了你們app的命運。那既然現在已經侵入我的生活了,我只能跟你告別了。”
左子良呆呆坐在座位上,光頭反射著咖啡廳溫柔的光。王子虛慢慢站起身,又等了幾秒,看看他有沒有什么話要說,發現他一直沉默,他試探性地說:“那,就這樣,我走了。”
他回頭走了一段,確認左子良沒有來追,推門出而,心中有些放心,又有些悵然。
外面涼颼颼的,夏夜的冷空氣輕撫到臉上。正此時,他感到后背傳來一股巨大推力,他踉蹌著跌到街上,一只臂膀從脖子后面繞上來,把他箍了起來。
“你干嘛?我告訴你不要強人所難!”
左子良在背后呼氣:“你跟我過來!”
“去哪?”
“過來!”
左子良挾持著王子虛,兩人跳雙人舞一樣旋轉著從街上走過,拐過一個街角,左子良把王子虛推到一間酒吧前。
“進去。”
“干嘛?”
“進去!”
王子虛推門,嘈雜的音樂直直撞到臉上,混雜著酒精和汗臭的熱浪鉆入鼻孔,LED屏幕發出的刺眼光芒將黑暗裁出形狀,人群的剪影如同秋草在風中舞動。
“來。”左子良拽住他的胳膊。
燈球的光芒滑過王子虛的眼瞼,紅色紫色黃色的光芒,高腳杯碰撞,香檳的綿密氣泡發出“嘟嘟”聲響,鼓點、鋼琴、薩克斯,這溫柔的琥珀琉璃色的夜啊。
左子良拉著他來到舞池旁,指著舞臺上說:“看到那個女生了嗎?那個吹薩克斯的女生。”
“看到了。怎么了。”
光芒太耀眼,他實際上看不清楚舞臺上方人的模樣,只能看到一道白晃晃的身影,緩慢地搖晃著身體,懷里抱著薩克斯,如同抱著自己的舞伴。
“那個吹薩克的,是西河市最好的爵士樂手,或者說,是唯一一個爵士樂手。你知道爵士樂嗎?”左子良說。
“海上鋼琴師里面那種嗎?”
“就是海上鋼琴師里面那種。”左子良說,“沒有樂譜,即興,所有人都可以隨時加入進來,隨著音樂流動、自然生長,只靠靈魂里藏著的旋律。”
王子虛說:“原來是這樣嗎?”
左子良說:“但是現在播放的是錄好的音樂,即興的只有她一個人。因為整個西河,只有她一個爵士樂手。沒有人和她一起即興。所以,這就不是爵士樂了。”
王子虛看向他:“你想說什么?”
左子良伸出食指,點在他胸前:“如果你走了,文曖就只有我一個人即興了。世界上再也沒有爵士樂一般的文曖了。不存在了。消失了。永久性的。你甘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