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在西河這座小小城市,王子虛的單位也令無數人艷羨。
活兒少,不累,工資水平中不溜秋,雖吃不飽,但絕對餓不死,是很多人夢想中的終點。
不過,每當王子虛產生混吃等死的念頭時,父親那憔悴的笑容就會再次浮現在他眼前,飄啊飄的,揮之不去。
他從父親的身上看到了前車之鑒。父親從一個脖子很硬的人,到變得溫文爾雅地對自己兒子道歉,也不過只花了數年而已。時間的力量一至于斯。
或者說那不是時間的力量,而是這個物種的必然終局。隨著年齡增長,人類必須學會接受,并且在這個過程中磨損掉,慢慢變成另外一個人。
但是這世上有兩樣東西,可以對抗歲月的侵襲。一者是權,二者是錢。
權錢可以養人。它們是天堂里生產的兩根麻繩,可以讓卑微的變得偉大、虛偽的變得真實、低劣的變得高尚,抓住它們就有機會直通天堂。
想要從人生的旋渦中將自己拔出來,起碼得抓住其中一根。王子虛深知自己沒有做生意的天賦,所以他開始尋找一切能讓自己恢復公務員身份的機會。
他開始積極探聽消息。在敬了很多不想敬的酒,見了很多不想見的人之后,如那位老同學所說,他并沒有獲得什么保證,而是獲得了許多“機會”。
這些機會看起來很美妙,等王子虛一腳踩進去,才發現那都是一個接一個的坑。他為了那些“機會”疲于奔命,到最后,統統為別人做了嫁衣。
他的所有奉獻,都成了別人的鋪墊。永遠在他吭哧吭哧忙完一切,滿心歡喜地等待第二天黎明的時候,一個從未見過的家伙從刺斜里殺出來,沖他揮了揮手,說,對不住哥們兒,插個隊。
那些插隊的人各有各的理由,而且還都無比正當,絕對不是因為沾親帶故或者有什么裙帶關系。當然,他們確實有裙帶關系。但你不可能因為人家確實有裙帶關系,就否定別人正當的插隊理由。這里不是犯罪現場,不適用有罪推定。
在浪費了許多時間和感情后,王子虛終于悟了,世界上并不存在公平可言,如果你不想插隊,就只有被插隊的份兒。盤算起來,他沒有任何插隊的理由,所以從一開始,他看到的那個“機會”就不存在。
他曾經以為他努力地去抓住每一個機會,就一定會過上幸福生活。但其實幸福生活這種商品已經被人預定了,一開始就不會賣給他。放在柜臺里,只不過騙他這樣的老實人過去看看罷了。
在歲月蹉跎中,他終于也老了。
王子虛的單位離他家直線距離不超過800米,步行回家用不了10分鐘。結果現在五點半下班,往往也要六點多才到家。
不是因為單位加班多。
他家樓下有個院子,在修剪整齊的灌木環繞中,有一塊平整的沙地,上面有紅色和藍色的健身器材。可能是因為狗屎多,所以平時人比較少。
曾經王子虛也嫌棄狗屎不愿意來,但后來他發現,這塊被狗屎守衛的小小地盤,對于他可說是夢想中的靈魂場所。
這里距離他的生活和工作都很近,又隔著一段距離,所以坐在這里,能得以從二者當中超脫出來,去客觀地審視自己的人生。
下班后,他會坐在那臺蹲力器上,點上幾根煙,在煙霧繚繞中,無數次地想到死,也無數次想到他為什么要出生。
既然他一出生就必然無法企及自己的夢想,無法觸碰自己喜歡的事情,那么,為什么他要出生,又為什么要長成現在這副模樣呢?如果世上有上帝,上帝為什么要把這么多郁郁不得志的人,扔在這大熔爐里煎熬呢?他圖的是什么?
他想,如果上帝是個官,那屌東西肯定會說,我讓你活著,只是提供給你一個活著的機會,活成什么樣我并不保證,我只保證你會死。你要么接受,要么放棄,但是永遠記住,你不活,有的是人活。
但是他不懂。他不懂大家出生時都是赤條條的一個,為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有三套房子,為什么有的人不費吹灰之力就過上了想要的人生;而他長到8歲時卻失去了母親,28歲時又失去了生活的勇氣,成日里與狗屎為伴。
當然,與狗屎為伴是他選的。他過成如今的人生,都是自己選的。他的委屈沒地方說,說了會被認為是矯情。因為他是男人,男人有錢有權是天經地義的事。人生看似有得選,但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
想到死的時候,他其實已經釋然,剩下的就是說服自己。既然那屌東西保證了自己的死亡,那么在今天死還是在50年后死,其實都一樣。既然總是要死,那在死之前,不如做點自己喜歡的事。
他其實頂討厭喝酒和應酬,這兩樣事首先從他人生中排除,再讓他去做這個,不如先一頭撞死。那么也沒有必要去追求轉變身份的機會了,不管哪個身份,他都只是在被玩得團團轉而已。
他忽然想到,在成為公務員身份或者事業人員身份之前,他的身份應該是一位文學愛好者。與其去糾結自己應該是公務員還是事業人員,不如好好做點文學愛好者該做的事。
于是他開始讀書,中國的,俄國的;歐洲的,美洲的。讀啊讀啊,無數次為魯迅,為托翁,為那些沒有得到諾獎承認的優秀作家惋惜。諾獎不發給死人,這不是死人的悲哀,而是活人的遺憾。
但是他忽然轉念一想,既然諾貝爾獎不發給死人,那么反向思考,只要活著,就有獲得它的機會。這屄玩意兒又不是一開始就寫上別人的名字了,如果自己還能活50年,就還有50次獲得它的機會,那為什么能斷言他一定不行呢?
這一刻,他仿佛見到無垠宇宙,見到天下蒼生,見到熙攘人群當中渺小的自己。他看到地上一切邁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熱烈的生長。
他看到托爾斯泰,看到魯迅,看到魯迅的嘴唇翕動,對他說:“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他無法將未來的日子活成想要的模樣,所以他決定,在一切日子里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王子虛從府辦大樓出來時,陽光正好,路上車水馬龍。
他剛剛拒絕了一次進入權力中樞的機會,但并不覺得可惜。他充滿希望地走在大街上,街上人來人往,他心情輕松,沒有比今天更好的日子。
這座小小的城市在他視野里鋪開,展露出五臟六腑。他今天也沒有輸給這座城市。看著遙遠的天際線,他只覺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