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話!”
沙里飛氣樂了,緩緩蹲下,用刀尖挑著周校尉下巴,“你這廝可真會倒打一耙,勾結妖邪害人,還說我們是鷹犬,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了嗎?”
“都尉司的人,還說我們是鷹犬…”
他心中很是不爽。
被稱作朝廷鷹犬,對江湖中人是種侮辱。
李衍則上前,沉聲問道:“說!田千戶是怎么死的?還有你們村子,什么時候信奉了繭衣教?”
“哼!”
周大勇一聲冷哼,閉上了眼睛。
對于這種人,李衍也懶得費事,扭頭看了龍妍兒一眼,蠱女立刻揮舞衣袖,飛出幾只細小的芝麻蠱。
這小東西不會要命,卻能鉆入神經,讓疼痛瘙癢達到極限。
“啊——!”
周大勇立刻發出凄厲慘叫,且發力一頭撞向地面。
他雖非暗勁,卻也是明勁巔峰好手。
這一下,足以將腦子砸破。
但還沒落地,沙里飛便上前一托,用巧勁化掉。
但即便這樣,周大勇還是不肯招供,只是死死盯著前方。
李衍眉頭微皺,順著其視線望去。
但見周大勇的老婆,正拉著兩個孩子站在遠處。奇怪的是,看著丈夫和父親受苦,三人皆是一臉冷漠。
“先停下!”
李衍讓龍妍兒停手,隨后蹲下低聲道:“你可是怕,一旦說出去,老婆和孩子都會丟了性命?”
“放心,我們有解救之法…”
“哈哈哈”
話未說完,便被周大勇慘笑著打斷,滿臉絕望道:“解決?她們早就身患重病,有娘娘的秘法,才得以存活…你們動手吧,反正這世道,我也待夠了!”
李衍若有所思,心中泛起了嘀咕。
就在這時,蒯大有三人也折身返回。
“走快點!”
他們抓住了那跛腳老頭,正呵斥著對方前行。
這老頭白發蒼蒼,雖已年邁,卻不見半點慈祥,滿眼透著奸詐與驚慌,走路跌跌撞撞,不時暗中看向周圍。
和周大勇一樣,他也沒中咒。
“各位大俠!”
來到眾人面前,他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抹著鼻涕眼淚道:“冤枉啊,小老兒就是個泥腿子,什么都不知道,求各位大俠饒我一命。”
“裝什么裝?!”
沙里飛一腳將其踹翻,冷聲道:“剛才你干了什么,我們都瞧在眼里,說!這村子到底怎么回事?”
這跛腳老漢原本還想狡辯,但龍妍兒放出一只芝麻蠱后,他便疼的哭爹喊娘,上氣不接下氣,講述起了經過:
“開海之后,官府加重了絲織稅銀,百姓怨聲載道,這時候又恰好鬧起了瘟疫,大家伙連看病買藥的錢都掏不出…”
“老弱婦孺最先扛不住,死了十幾人,就在這時,有人告訴小老兒個法子,供奉蠶神娘娘,還有人捎來符紙,燒灰化作符水便能治病,真的治好了很多人…”
“自此之后,大家伙便開始暗中供奉…”
“官府查的嚴,我們就不讓外面村子的人來,最后就來了幾位上仙,教我們養神蠶之法,神蠶吐出的絲繭,一斤可賣十兩銀子,所有人都開始養…”
“養蠶的人都得了病,但那些上仙說,這是蠶神娘娘的庇護,果然后來就百病不生,有些人的肺癆都不咳血了…”
聽著其訴說,眾人皆是眉頭緊皺。
龍妍兒微微搖頭,冷聲道:“中了這‘蠶僵咒’,五臟六腑皆被侵染,并非百病不生,而是已感受不到。”
李衍眼睛一瞇:“你為何沒事?”
跛腳老漢連忙回道:“小老兒要時常外出,一是拿銀子買糧,二是聯絡那些上仙,沒工夫養蠶。還有這周大郎,也是常年在金陵當差,才沒事。”
“小老二腿腳不便,原本也想被蠶神娘娘祈福,但瞧著這些人有點不對,才棄了這個念頭。”
李衍繼續問道:“那些‘上仙’都在什么地方?”
“這…”
跛腳老漢滿頭冷汗,連忙回道:“小老兒也不知道,上仙們要見我時,便會派喜鵲前來報信。他們都蒙著臉,小老兒也不清楚他們長什么模樣。”
李衍等人自然不信,但再三逼問下,發現這跛腳老漢就是個貪財的無賴懶漢,只想著撈錢,什么都不敢過問。
“殺害田千戶的就是那些上仙?”
李衍又扭頭看向周大勇,冷聲道:“這些村夫愚婦不懂,但你出自都尉司,應該知道這些妖人手段,怎會助紂為虐?虧田千戶還信任提拔你!”
“妖人?哈哈哈”
周大勇滿臉悲憤,“我在外給朝廷出生入死,但家中妻兒卻被逼得沒了活路,父母更是染病而死。”
“那些個老爺豪紳貪得無厭,比起妖人,他們才是妖魔!”
“這朝廷,這天下,亡了也罷!”
轟隆隆!
陰沉的天空一聲雷鳴,秋雨下得更大。
李衍等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么。
“無量壽福”
王道玄拂塵一甩,施了個道禮,正色道:“居士錯了,權貴欲壑難填,妖人殘害生靈,皆是大惡,又豈分高下?況且…”
說著,扭頭看向那拉著兩孩子的婦人,于心不忍道:“她們只是不會說,并非不痛苦。世間萬事皆有代價,任何邪術續命,留在這紅塵中都是一種痛苦。”
“貧道問你,她們晚上可睡得安穩?”
“你怎么知道?!”
周大勇兩眼發紅,厲聲詢問。
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雖因“蠶僵咒”挺過了瘟疫,但平日里神情冷漠如死人,夜晚更是慘叫連連,狀若瘋癲。
日子一長,這種癥狀就越強烈。
周大勇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遲早有天會和方才那些百姓一樣,徹底淪為被蠶絲操控的傀儡,但他只能裝糊涂逃避。
如今被王道玄戳破,更是憤怒至極。
忽然,他身子一僵,停止了掙扎。
但見龍妍兒不知何時,已來到了那對母子身旁,嘆了口氣,從袖子中放出幾條螞蟥蠱。
隨著螞蟥蠱身子扭曲,很多白絲被吸出。
啪嗒!
螞蟥蠱身子膨脹成透明狀,掉落在地沒了動靜。
這對母子中咒太深,即便螞蟥蠱也難以治愈。
但隨著蠶絲被抽出,這對母子的臉色也好轉許多,表情不再木然,而是望著周大勇滿臉流淚。
“府君,放我們走吧,太累了…”
“爹爹,我疼,每晚都疼…”
她們盡力說話,但聲音卻越來越虛弱。
“啊——!”
周大勇滿臉淚痕,發出凄厲絕望的嘶吼。
深呼吸幾下,他掙扎著起身,跌跌撞撞來到跟前,緊緊抱著妻子孩子,嗚嗚哭泣,身子不斷抽搐。
隨后,才木然扭頭看向龍妍兒,“可有法子,讓她們走的舒服些”
龍妍兒神色微暗,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
“天香散,可讓人忘卻疼痛,安心離去。”
周大勇木然接過瓶子,摟著妻子孩子回到房中。
王道玄嘆了口氣,取出鈴鐺,一邊搖,一邊念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頭者超,無頭者升……富貴貧窮,由汝自招。敕救等眾,急急超生,敕救等眾,急急超生。”
秋雨之中,往生咒伴著鈴聲回蕩。
李衍面色凝重,望向陰沉天空。
他們的隊伍號稱游仙,表面上看著在追求力量財富,實則真正的目的是歷練修行。
他始終在想,修行是為了什么?
為了長生升仙?
大羅法界并沒傳說中那么美好…
為了力量?
力量重要,但和財富一樣永無盡頭。
一山還有一山高,天下間有太多人為追求力量不擇手段,沒人能到達彼岸,只有死在路上的修羅。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蜀中劍仙程劍心。
護佑一方,可稱紅塵仙。
或許,修行就是為超脫,擺脫人間苦難。
助他人超脫,何嘗不是在幫自己…
許久,周大勇才從房中出來。
他臉色木然,對著眾人開口道:
“隨我來吧。”
說吧,就在前方帶路,往祠堂方向而去。
“大郎,你干什么?!”
那跛腳老漢一看急了,“不要命了,你會害死我們!”
“老東西,嘴真多!”
沙里飛一巴掌將那老漢扇飛在地。
很快,眾人便來到了村中祠堂。
里面供奉著一尊古老石像,也不知什么年代,竟能少許隔絕氣息,加上腐敗的祠堂一股隱晦臭味,讓眾人沒有注意。
“這東西,也是他們送來…”
周大勇解釋了一下,便上前發力,將神像轟隆隆挪開。
下方露出粗糙的地道洞口。
周大勇點起火把在前,李衍打了個眼色,讓體型龐大的武巴和擅長火器的沙里飛留在外接應,隨后才帶其他人進入。
剛鉆入洞中,隱晦潮濕的空氣,便夾雜著濃烈的腐敗腥甜氣息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周大勇沉默地舉著火把彎腰在前帶路,火光搖曳,勉強照亮了祠堂地下延伸出的巨大天然洞窟。
很快,眾人便到達了目的地。
眼前的景象,即便是見慣了妖邪的李衍等人,也感到一陣頭皮發麻。
但見洞窟深處漆黑一片,周大勇將一個個火盆點燃后,洞穴中央堆積如山的眾多“蠶繭”映入眼簾。
這些繭并非絲綢的柔白,而是帶著一種病態的、半透明的粘膩感,隱約可見內部蜷縮著人形的輪廓。
他們被包裹在繭中,如同被蛛網捕獲的昆蟲,雙目緊閉,面色灰敗,身體隨著某種節奏微微顫動——仿佛在被無形的口器緩緩吸吮著生機。
而在洞穴的四周、巖壁的縫隙間,爬行、蠕動著的,正是周大勇口中的“神蠶”。
它們大如野豬,通體呈現出一種油亮的、令人不適的灰白色,頭部口器開合,不斷噴吐出粘稠堅韌的白色絲線。
這些巨蛆般的怪物遲緩笨拙,但配合那不斷吞吐、纏繞、包裹的動作,以及口器中滴落的粘液,無不令人胸中泛惡。
洞窟內,回蕩著它們啃噬桑葉的沙沙聲、吐絲的嘶嘶聲。
“那些都是最早一批村民…”
周大勇臉色木然,“中‘蠶僵咒’時間長了,就會變成傀儡,能動的會看守祠堂,徹底不能動的,就會在這里結繭。”
“結成的繭會被神蠶吸食,等里面空了,再用熱水繅絲,便是所謂的神蠶絲…”
“簡直…喪盡天良?!”孔尚昭聲音發顫。
跟著李衍等人,他見過許多,從京城用孩童種植的“蟠桃”,到這里用人命喂養的神蠶,都徹底顛覆了他的三觀。
周大勇眼神黯然,“村民被逼的沒活路了,交不上稅銀,朝廷會來催繳,這里秘密必然暴露,況且中了蠶僵咒,只能按時祭祀,喂養神蠶,其他人才能活的更久。”
“咦…”
旁邊的林胖子察覺不對,強忍著胃里的翻騰,下意識掐訣,雙目隱有金芒閃爍,待掃過那些收好的蠶絲,瞳孔驟然收縮。
“衍小哥!”
他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難以置信,“這些絲……這些絲線不對頭!它們……它們有寶光!”
林胖子的神通是能看到寶氣。
聽他一說,眾人也起了好奇心。
李衍上前拿起一把,幾次實驗后點頭道:“確實是寶貝,水火難侵,還異常堅韌,用來做法器差點,但制作凡人甲胄,卻是好材料。”
“我知道了!”
孔尚昭點頭道:“繭衣教,估計便是由此而來,他們暗中拉這些百姓下水,不僅要密謀控制,還好收集蠶絲,一舉兩得。”
“應該是。”
李衍點頭,看向洞窟最深處的一尊石像。
那是一個身披華麗錦衣,頭戴鳳冠的女仙形象,面容模糊不清,一手拈指作捻絲狀,另一手則托著蠶繭。
李衍眼睛微瞇,“這便是嫘陰?”
周大勇望著那神像,眼神復雜,有刻骨的恨意,也有一絲恐懼,音嘶啞道:“沒錯,就是她,我們說是蠶神娘娘,聽村中老人說,當年就有人供奉,但卻是正神,百姓才輕易相信。”
李衍沉聲道:“蠶神娘娘另有其人,是馬頭娘,這嫘陰不過是假借正神之名,欺瞞世人。”
王道玄也點頭道:“貧道想來,當初你們村子的瘟疫也來的蹊蹺,更像是江湖敗類術士的手段,先放疫病,再上門治療斂財。”
“原來如此…”
周大勇對這些不懂,繼續說道:“除了我們村被坑得最慘……附近幾個村子,像張家洼、柳樹屯,也都有人偷偷摸摸養著這玩意兒,量沒這么大,也沒這么明目張膽……”
“他們以為撿了便宜,殊不知是在給自己挖墳!”
他深吸一口氣,轉向李衍,眼中閃過一絲痛苦,“至于田大哥……我也是受人欺瞞,并非主謀。”
“我只知道,動手之人名叫‘林中翁’,干瘦得不像人,穿一身綠袍。他給了我個小鈴鐺,讓我在戌時三刻,走到營地東北角的大槐樹下搖響。”
“他保證說,這鈴鐺只會讓田千戶昏睡,他說田大哥是京城來的,有其相助,便能讓那些絲織局的人不亂來…”
“我也是鬼迷心竅,又怕妻兒被害死。”
說著,他深深吸了口氣,“那‘林中翁’便是嫘陰娘娘在金陵這邊的總頭目,跟一伙鬼戲班的混在一起。”
“我猜測,等太湖妖軍一到,金陵城里城外,所有信了繭衣教的村子,都會是他們的內應!”
“我所知,便是這些了,告辭。”
說罷,轉身就走。
李衍眉頭一皺,“你干什么去?”
周大勇停下了身子,聲音冷漠如冰,“殺人!”
說罷,便頭也不回離開了洞窟。
眾人見狀,也沒有阻攔。
他們知道,這漢子如今只是靠著仇恨支撐,至于會不會殺了幾個官員豪紳,就不關他們鳥事。
“走吧!”
李衍看了看周圍,眼中滿是火氣,“真兇已經找到,咱們也會金陵城,救出林家其他人,再讓他們看看,都干了什么好事!”
這一刻,什么世家,什么法脈,他都懶得顧忌。
正如周大勇所言,嫘陰是妖魔。
這些人又何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