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此物?”
李衍聽罷有些詫異,同時也放心不少。
葉法善可謂是大名鼎鼎,乃唐時玄門高人,歷高宗、則天、中宗朝五十年,時被召入宮,睿宗時官鴻臚卿,封越國公。
大歷銅鐘傳聞便是其所鑄,留下諸多傳說,在整個太玄正教,都是最頂級的法器之一。
周隱遙繼續道:“此寶可鎮可封,舉行投龍儀式時,聲勢浩大,妖魔嫘陰必施法阻撓,有了此寶,可保儀式順利進行。”
“金陵玄門法脈已經同意,且會全力配合,派遣援兵,但建木妖人高手眾多,說不定會有地仙前來滋擾,老夫主持儀式無暇他顧,到時還要請李少先出手震懾。”
李衍一聽,頓時了然。
他就說,以周隱遙在玄門中的身份,即便怕他找麻煩,也完全能避開會找其他人傳話,無需親自前來。
真正所求,是要借他活陰差的力量,震懾地仙高手。
金燕門此番相邀,便是牽線撮合。
“可以。”
李衍點頭道:“林胖子他們…”
話音未落,周隱遙便開口打斷道:“貧道不打誑語,逼他們放人行,但人心貪欲難止,林家若不找出兇手,洗清嫌疑,待金陵之事結束后,終究還是隱患。”
“道長說的在理。”
李衍說罷,直接起身道:“救人事不宜遲,飯就不吃了,多謝款待,投龍儀式之時,在下自會出手。”
都是互相利用,也沒必要在這虛情假義應付。
“嗯。”
周隱遙面色平靜,看向身后,點了點頭。
那獵妖人女子王鹿當即抬手,“李少俠請隨我來。”
慕容燕也連忙起身,將二人送出棲燕樓,回來后這才松了口氣,微笑拱手道:“恭喜仙長,十二元辰手段不俗,有他們相助,大事可成,仙長事后必萬家生佛。”
周隱遙看向窗外天空,微微嘆了口氣:
“貧道所求,不過保命罷了……”
夜色如墨,金陵城在肅殺中沉寂。
李衍跟隨王鹿,借著稀疏星光穿街過巷。
王鹿腳步迅捷無聲,顯然對金陵道路爛熟于心,七拐八繞,避開了幾隊打著燈籠巡夜的營兵,最終抵達了城南武定門附近。
至于李衍,則悄無聲息打了個手勢。
后方建筑屋頂黑暗處隱藏的幾人,繼續跟隨。
雖說已達成條件,但依舊要提防是陷阱。
很快,一座森嚴的府邸在夜色中顯現。
高墻深院,門前石獅猙獰,門楣上“應天府”的牌匾,在昏弱的燈籠下泛著冷光。
雖非皇城御道街兩側的中央六部那般恢弘,但作為金陵最高地方行政中樞,其威儀自顯。前院大門內隱約可見儀門輪廓,東西兩側應是土地祠與監獄所在。
王鹿并未走正門,而是繞至西側角門。
此處值守的衙役顯然已得吩咐,驗過王鹿手中一枚刻有飛燕圖案的令牌,無聲地拉開沉重的木門。
一股混雜著霉味、血腥和絕望氣息的陰冷撲面而來,正是府衙監牢所在區域。
李衍眉頭微蹙,隨著王鹿和牢頭人快步進入。
穿過狹窄昏暗、兩側皆是粗大木柵的通道,最終在最深處一間牢房前停下。
牢內,林胖子、孔尚昭以及一個臉色慘白的林家年輕子弟正蜷縮在角落的草堆上。
光線昏暗,可以看到短短幾日牢獄之災,林胖子已明顯憔悴,原本圓潤的臉頰塌陷,眼窩深陷,兩眼迷茫。
他們皆帶著特制枷鎖,身上幾處穴道還刺著符針。
這是衙門常用手段,名叫“截脈法”,專門對付玄門中人,一旦發力或使用術法,渾身經脈便會疼痛抽搐。
李衍眼中升起一絲火氣,低聲道:“林胖子!”
聽到聲音,林胖子猛地抬頭,渾濁的眼中爆發出光芒,聲音沙啞道:“衍…衍小哥!?”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因虛弱和枷鎖踉蹌了一下。
原本昏睡的孔尚昭和蒯大有,也滿臉驚喜醒來。
牢頭迅速打開牢門,壓低聲音道:“快快!莫要聲張,按吩咐只能帶這三人走,其他人……還得等府尊大人示下。”
李衍聞言,也懶得多廢話,上前幾步進入牢中,手掌巧勁爆發,啪啪啪按在三人枷鎖之上。
嘩啦啦 枷鎖裂開,三人身上符針也盡數彈出。
“你…”
牢頭見狀大急,這些東西可不便宜。
但他話未說完,便被王鹿揮斷,示意別亂說話。
這女獵妖人也不是傻子,看出李衍心中有火,好不容易談妥的事,可不能因為這些雞毛蒜皮再生波折。
林胖子踉踉蹌蹌起身,目光掃過其他牢房,看著其他林家子弟或絕望、麻木或羨慕的眼神,心中微沉,卻知此時不宜節外生枝,所以沒多說話。
“走!”李衍果斷下令。
三人被帶出牢房,再次穿過那陰森通道,離開府衙西角門時,忍不住大口吸著新鮮空氣。
一路上,眾人皆是沉默不語。
偶遇巡城士兵上前盤查,都會被王鹿打發走。
將他們護送到晉州商會附近一條僻靜小巷后,王鹿才拱手道:“李少俠,希望你信守承諾。”
說罷,便轉身進入街巷,消失不見。
唰唰唰!
沙里飛等人,也從漆黑屋頂跳下。
呂三低聲道:“從你們進了府衙,就有不少人一直跟著。”
“我知道。”
李衍眼神冷漠,扭頭看了看黑暗街巷,“回去再說。”
回到晉州商會為他們準備的后院上房,李衍當即讓伙計提來熱水和干凈的衣物,龍妍兒則拿出隨身攜帶的傷藥和清神藥散。
一番清洗、涂抹、服藥后,林胖子三人總算恢復了幾分人色,精神也稍微安定下來。
“衍小哥,這次……這次真是……”
林胖子聲音嘶啞,感激中帶著無奈和羞愧,“我做事不周全,給你們添麻煩了。”
此刻的他,心中滿是迷茫和不安。
以往有著林家少東家光環,加上他臉皮厚、會說話,很多事都能輕松完成,所以心中存著幾分傲氣。
即便是加入十二元辰,也是湊熱鬧和利用。
但這次,卻是栽了大跟頭。
“不怪林胖子!”
蒯大有眼中憤恨難平道:“這幫狗日的,就是誠心找茬,根本不聽我們解釋,老子不過是頂撞了幾句,就說我咆哮公堂。”
孔尚昭相對冷靜一些,喝了口熱茶,沉聲道:“這些人早有準備,接風宴上下了迷藥,公堂之上也有玄門高手埋伏。幕后之人,必然身份不簡單。”
“是陸、謝兩家。”李衍回道。
“原來是他們!怪不得…”
林胖子聞言,頓時臉色慘白,“沒機會了。”
沙里飛有些好奇,“這兩家很了不得?”
林胖子滿臉苦澀道:“姑蘇陸氏,乃三國東吳陸遜、陸抗后裔,唐末避戰亂南遷蘇州,南宋時因資助抗金獲朝廷嘉獎,奠定基業。大宣立朝時,又提前歸附響應,以獻糧助軍功獲封‘世襲千戶’,乃蘇州府士紳領袖…”
“現任家主陸弘遠,乃南京都察院僉都御史,二房經營漕運、絲綢業,壟斷蘇州至松江棉布貿易,三房主持蘇州‘天香書院’,與虎丘云巖寺、玄妙觀關系緊密…”
“錢塘謝氏乃東晉謝安后裔分支,北宋末南遷臨安,南宋時因海運貿易發家,大興朝時任市舶司提舉。開海之后,專營日本、琉球朝貢貿易。”
“如今家中有三人為官,分別是寧波知府謝廷芳、閩南布政使謝淮,現任家主謝蘊,為金陵戶部浙江清吏司郎中…”
聽著林胖子訴說,眾人都有些驚訝。
這兩家的勢力,有些超乎他們預料,簡直和土皇帝一般,既是地方世家豪族,還是開海派重要人物。
“好家伙…”
沙里飛好奇道:“你林家又什么來頭,號稱江浙首富,難不成就沒有朝廷官員相助?”
林胖子嘆了口氣,“我林家,說白了就是個暴發戶,當年隨大宣軍隊南征,靠經營軍中后勤起家,祖父為人精明,才將家族壯大,但祖父死后,那一輩軍中老將陸續去世,情分也斷了。”
“謝家與我林家同在江浙,族中子弟互相看不上,平日里就有不少摩擦,但還沒鬧出什么大事。”
“這次林家出事,他們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原來如此…”
李衍若有所思道:“怪不得,那周隱遙說只能幫一時,謝家聯合陸家出手,已經結了怨,必然不會讓你們林家翻身。”
林胖子聞言,臉色更苦。
“別急。”
李衍喝了口茶,沉聲道:“事情總有轉圜余地,周隱遙用了些玄門的面子,但陸、謝兩家咬死了林耀祖通倭的案子,不找出真兇,洗清嫌疑,總會受制于人。”
“田千戶到底是怎么死的?”
提到田千戶,林胖子深吸幾口氣,努力平復心緒,斷斷續續地講述起來:
“那晚快到句容地界,押解的隊伍約有五十人,除了田千戶的親兵,還有南樞密院派來的幾個校尉…”
“出事前……大概亥時末(晚上十一點左右),隊伍在官道旁一片野地扎營,田千戶和周校尉他們在營地中間的火堆旁商量著什么,聲音不大,但臉色都不太好,似乎在爭論。”
“就在那時……”
林胖子聲音發顫,眼中滿是疑惑,“怪事就來了!本來那晚月朗星稀,風也不大。突然之間……營地周圍刮起一股子邪風!那風陰冷刺骨,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吹得火堆噼啪亂響,火星子到處亂飛。馬匹也開始不安地嘶鳴、亂踢。”
“我們察覺不對勁,連忙去幫忙,但已經遲了。”
“那風像是長了眼睛,專門往火堆和營帳里鉆!田千戶拔刀后退,但卻被風卷起。緊接著,風里突然傳出一種……一種像是蛇吐信子,又像是很多小蟲子在啃咬樹葉的‘嘶嘶’聲…”
“然后呢?”沙里飛聽得入了神,急聲追問。
“然后……”
林胖子咽了口唾沫,“那風散去后,田千戶就只剩個骷髏架子,像是短短時間遭萬蟻啃噬。”
李衍皺眉道:“這些都是凡夫俗子所見,你們都是玄門中人,沒察覺什么不對勁?”
“還真沒有。”
蒯大有苦笑道:“對方手段,遠勝我等,用了神通探查,只覺頭昏眼花,耳邊轟鳴,差點被迷惑殺人。”
孔尚昭也點頭道:“雖及時蘇醒,但我們確實被迷惑,對著旁邊士兵出手,在牢中有口難辨。”
李衍眉頭緊皺,看向旁邊的王道玄,“道長,這種術法我聞所未聞,你可能看出是什么?”
“可是猖兵作祟?”王道玄看向林胖子。
林胖子連忙搖頭道:“猖兵我還是分辨的出,當時地面并無寒霜,感覺像是蠱蟲…”
“并非蠱蟲。”
龍妍兒搖頭道:“任何蠱蟲,都必須寄生人體才能施展,此等聲勢,還能靠聲音蠱惑玄門中人…倒像是什么被人驅使的異蟲。”
說著,看向了呂三。
呂三點頭道:“確實像,但猜不出是什么。”
十二元辰中,各路專家都有,很快做出判斷。
可惜,神州廣袤,他們哪能通曉全部。
“無論是什么,必然有人操控…”
李衍沉思了一下,詢問道:“你說,當晚田千戶和那周校尉在爭論,可聽清他們在說什么?”
林胖子微微搖頭,“離得太遠,沒聽清。”
而孔尚昭,則開口道:“我倒是知道一些,路上曾偶然和田千戶聊過,那周校尉并非外人,是他遠房妹夫,這次來江南辦差,其他人信不過,才調了對方。”
“聽田千戶說,這周校尉村中族人多是織戶,想請田千戶幫忙辦件事,或許就是因為此事爭論…”
“織戶?”
李衍腦中靈光一閃,“那周千戶在何方?”
他忽然想起,妖婦嫘陰成立了個“繭衣教”,教義與桑蠶業有關,江南很多百姓都秘密信奉,尤其是織戶。
林胖子搖頭道:“我等被押入牢中,就再沒見過。”
李衍看了看窗外,“先休息,天亮后就去找。”
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祥預感。
這“繭衣教”在江南流傳甚廣,所有人都被太湖妖亂吸引,但此教,或許才是最大的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