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眉頭緊鎖,心情凝重。
林胖子三人入獄、田千戶離奇暴斃,如同兩塊巨石壓在他心頭,更別說還有那揚州鼎的事。
“放心。”
王道玄見狀安慰道:“萬事總有解決的辦法,況且出了這么大的事,朝廷必然會派人來。”
李衍點了點頭,目光銳利地掃過空曠冷清、香火寥寥的大殿,心中一動,直接問道:“張前輩恕我直言,金陵乃江南重鎮,城隍廟乃溝通陰陽、協理地方俗務之樞紐,如今倭寇窺伺、妖人作亂,城內暗流涌動,為何此地……如此冷清?”
“貴廟人手,似乎有些不足?”
張靜清臉上微微一滯,隨即化作一絲苦澀。
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慢悠悠地提起小爐上溫著的茶壺,給李衍等人續了些早已微涼的茶水。
“李少俠慧眼如炬……”
這老道苦笑道:“此事說來,也是我龍虎山天師府時運不濟,腹背受敵,以至于偌大一個江南首府城隍廟,竟落得個無人可用的窘境。”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隨后才開口道:“此事也不瞞諸位,其一,江浙、江蘇乃道法淵藪之地,并非我龍虎山一家獨大。茅山派根基深厚,符箓齋醮冠絕天下,閭山在民間影響甚廣,尤其擅長驅邪治煞,虎門令派以雷法、召將著稱、玉皇派等法脈亦是人才輩出,香火鼎盛。”
“各家法脈經營多年,根深蒂固,各有山頭。朝廷敕封龍虎山管理這金陵城隍廟,然則……”
張靜清苦笑一聲:“地方豪強,豈是那么容易服膺的?”
“名義上歸我們管,實則各有心思,陽奉陰違者居多。真正聽調遣、能干活的核心弟子,本就分散各處,人手本就不寬裕。其二…”
他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明顯的無奈和一絲怨氣,“便是前段時日,我天師府當代天師,在京城做了一件‘大事’”
眾人一聽,頓時了然。
當時燧輪真君入社稷廟,天庭同時降下旨意,各家教主入京,張天師沖在最前面,還在乾坤書院與霍戰斗,他們可都是見證者。
雖說后來達成一致,但退了一步的皇室,心中豈能沒氣?
“諸位想來也清楚,此舉…后果極重。”
張靜清長嘆道:“圣心不悅,朝堂震動。原本與我天師府交好、或至少保持表面和睦的各方勢力,紛紛避嫌,唯恐沾染我們這‘不識時務’的晦氣。”
“金陵官府的態度也變得曖昧不明,許多原本看在朝廷敕封和天師府面上給予城隍廟的支持,如今都打了折扣,甚至直接斷了。一些依附于城隍體系的小法脈和民間術士,也人心浮動,開始另尋靠山。”
“這最后一點…”
他眼中閃過一絲忌憚,“便是贛州那邊也不安穩。梅山法教創出幾手犀利的‘火槍秘術’,一時風頭無兩,總壇那邊壓力巨大,不得不從各處抽調精干人手回援。金陵這邊……唉,能調走的精銳,幾乎都被調回去了。”
張靜清攤了攤手,指著殿外幾個正在打掃落葉、看起來精氣神都遠遜于修道之人的青年道士,又指了指身后兩個垂手侍立、氣息平平的中年道士:“如今偌大一個金陵城隍廟,除了我這把老骨頭,就剩下這些凡俗弟子和幾個道行尚淺、不堪大用的徒弟。”
“莫說協防城池、追查妖邪,便是最基本的登記造冊、處理日常訴狀、維持廟務,都已捉襟見肘,顧此失彼。這幾日涌入城內的流民、因恐慌而求告的百姓,還有各方勢力暗中活動的登記,已讓我們焦頭爛額。”
他看向李衍,眼神復雜,既有希冀,也有試探:“李少俠,十二元辰之名,如雷貫耳。諸位在揚州、蜀中、鄂州的事跡,貧道亦有耳聞,皆是匡扶正道、斬妖除邪的壯舉。”
“如今金陵風雨飄搖,內憂外患,實非常力所能應對。貧道……代表金陵城隍廟,懇請十二元辰能伸出援手,助我等一臂之力!維護此城陰陽秩序,保一方百姓安寧!”
“所需一應符箓、法器、俗神敕令權限,貧道皆可盡力提供方便!”
李衍沉默了一下,平靜道:“張前輩言重了。”
“我等初來乍到,情況不明,且身負要事。城隍廟事務牽涉朝廷規制、地方俗務,關系重大,非我等江湖散人所能置喙。此事……容我等考慮一二,再行答復。”
這老道也是鬼心思不少。
什么匡扶正道,金陵官府敢晾著龍虎山,自然有其他法脈出手,分明是舍不得這城隍廟盤子,想拉他們當壯丁。
張靜清眼中失望之色一閃而過,但并未流露任何不滿,甚至擠出一絲笑容:“李少俠所言甚是,是貧道唐突了。茲事體大,確需慎重。諸位遠來辛苦,先請安頓歇息。”
“若有用得著貧道的地方,或需查閱些非涉密檔卷宗,盡可差人來告知。”
他邊說邊起身,客氣地將李衍等人送至廟門外。
看著李衍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長街轉角,張靜清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變得深沉難測。
他身后那個方才登記的道士徒弟,忍不住湊上前低聲道:“師父,他們拒絕了,怎么辦?”
張靜清目光悠遠地看著遠處巍峨的金陵城墻,輕輕哼了一聲:“你懂什么?拒絕了才好。”
徒弟一愣:“啊?為何?”
“樹大招風啊。”
張靜清捻著胡須,聲音平淡道:“十二元辰名聲太響,響到江南這片地界上,茅山、閭山、虎門令那些老狐貍,誰不防著他們幾分?”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更何況,他們和林家綁得太緊了。江南地面上,想林家倒臺、好分食這塊肥肉的勢力多著呢!”
“墻倒眾人推,林家這次自己撞到刀口上,那些人好不容易等來的機會,豈容旁人輕易插手攪局?”
徒弟恍然大悟:“所以師父您是……”
“不急。”
“城隍廟這‘名正言順’的牌子,他們會用得著…”
離開城隍廟,已是下午。
天空鉛云低垂,秋風拂面,帶著金陵城特有的濕冷。
長街兩旁的店鋪大多門窗緊閉,偶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神色惶然,唯有巡城兵丁走過,盔甲與兵器碰撞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嘖嘖,城隍廟是指望不上了。”
沙里飛搓了搓手,低聲嗤笑道:“那張廟祝話說得客氣,實則想拿咱們當槍使,還不想給實打實的好處。”
“意料之中。”李衍語氣平淡,“龍虎山自顧不暇,張靜清能守住廟門不垮就不錯了。指望他幫我們救林胖子,不現實。當務之急,是找個安穩的落腳點,理清頭緒。”
“去晉州商會?”龍妍兒提議道,“我們和晉商在運鹽、藥材上合作不少,交情尚可。他們的商號遍布南北,消息也靈通。”
她喜好干凈,南來北往這么多地方,也就商會住的最為舒心。林家出事,江浙去不了,晉州商會便成了最好的選擇。
“嗯。”李衍點頭,“好,就去晉州商會。”
晉州商會金陵分號位于城南運河碼頭附近,高門大院,門庭開闊,無不凸顯晉商雄厚財力。
聽聞十二元辰李衍親至,商會的王掌柜親自迎了出來,笑容滿面,熱情洋溢,將他們請進雅致的后堂,奉上香茗點心,噓寒問暖,禮數周全。
“哎呀呀!李少俠,諸位貴客臨門,蓬蓽生輝啊!快請坐請坐!這一路辛苦了吧?揚州的事情我們都聽說了,李少俠為民除害,大快人心啊!”王掌柜滿臉堆笑,話語連珠炮似的。
“王掌柜客氣了…”
待來到僻靜處,李衍直接詢問起了林家變故內幕,想打聽些一些金陵城近日的動向,看能否將人撈出來。
王掌柜聞言,臉上笑容瞬間僵了一下,隨即變得圓滑而模糊,“這個……哎呀,李首領,您這可問住小老兒了。”
王掌柜拍著大腿,一臉為難,“我們做生意的,奉公守法,只管些柴米油鹽、南貨北運的俗事。這官場上的風云變幻,還有那些打打殺殺的案子……我們實在是兩眼一抹黑,不敢打聽,也打聽不著啊!朝廷的事,自有朝廷法度,我們這等小商戶,哪敢妄議?”
他又嘆了口氣,補充道:“至于林東家……唉,真是飛來橫禍!我們也是剛聽說,震驚得很!林家向來是正經商人,怎么會……唉,一定是誤會!”
“不過李少俠放心,朝廷自有公斷!我們商會這邊,能做的就是趕緊查查和林家的賬目往來是否清晰,免得被牽連,實在是……愛莫能助,愛莫能助啊!”
他連連拱手,話里話外滴水不漏。
李衍眼睛微瞇,卻也沒多追問。
晉商以精明務實、明哲保身著稱,他們之間雖有合作,但這種涉及多方勢力的漩渦,他們也絕不敢輕易卷入。
王掌柜見他們不再追問,松了口氣,熱絡地安排了幾間寬敞干凈的上房,又吩咐廚房準備精致的席面,服務可謂周到備至。
但這份周到之下,是清晰的界限感。
“賊慫的。”
沙里飛站在窗邊,看著外面巡邏兵丁的火把光影,嘟囔道:“城隍廟和晉州商會都不敢招惹,看來背后使壞的人勢力不小。”
咚咚咚!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叩擊聲。
一名商會伙計恭敬地捧著一個錦盒走了進來:“李少俠,方才有人在門外留下此物,指明要交給您。”
沙里飛上前接過錦盒,打開一看,里面只有一張深紫色、帶著金燕暗紋的拜帖。
帖子以遒勁的筆鋒寫著:
“金燕振翅棲鐘阜,故友新茶待君嘗。
戌時三刻,秦淮河畔‘棲燕樓’,掃榻恭候。
——金燕門金陵分舵舵主慕容燕敬上”
帖子下方,還壓著一枚小巧的金色燕子令牌,正是金燕門最高規格的邀請信物。
眾人齊齊看向李衍。
待伙計走后,沙里飛樂道:“金燕門鼻子果然靈,咱們才剛到金陵,不過兩個時辰,就送來了拜帖。”
王道玄面色凝重道:“這金陵城中敵友難辨,且幕后之人勢大,金燕門也不可輕信,要當心。”
李衍點了點頭,看向窗外,冷聲道:
“無妨,我去赴約,你們在外接應。”
“無論如何,先把林胖子他們撈出來再說,反正咱們就這名聲,若真惹急了,那就誰也別想好過!”
戌時三刻,秦淮河浸在黏膩的夜色里。
這大名鼎鼎的秦淮河,分內外兩河。
外秦淮河便是護城河,繞金陵城城墻外側流淌,承擔防御、泄洪功能,不直接穿城。
而內秦淮河,則自東向西貫穿金陵城南部城區。
沿河兩岸是“河房”,乃金陵獨有的建筑。
這些房屋多為兩層,下層臨水開“水門”,可直接搭跳板接畫舫。上層設弧形欄桿,名叫“美人靠”,供人憑欄觀河。
河房懸掛著“羊角燈”,是一種以羊角熬制的透明薄片為罩的燈籠,比紙燈更耐潮、更透亮,或懸于雕花窗欞下,或掛在臨水的朱紅欄桿上。
一盞盞順著河岸鋪開,像一串被拉長的星子。
李衍負手立在烏篷船頭,聽著船夫木槳劃水聲,望著兩岸燈火如星,吳儂軟語的歌聲不時飄入耳中,忍不住微微搖頭。
怪不得,那么多文人墨客沉溺于秦淮風流。
只是如今戰爭陰云籠罩,秦淮依舊歌舞不休,著實讓人無語,一個搞不好,眼前繁華便盡數化為瓦礫。
“先生,前面便是棲燕樓。”
老船夫指向前方左側,打斷了李衍思緒。
抬頭望去,但見秦淮河倒映的燈火中,一座兩層繡樓臨水而立,規模面積不小,朱門金匾高懸,兩側龜茲石燈幢的火舌吞吐明滅,將進出賓客的身影拉長扭曲。
門內絲竹嬉笑混著脂粉暖香涌出,檐下燈籠夜風中搖晃。
相較于周圍的青樓,明顯更上檔次。
李衍也不在意,金燕門本就以混跡達官顯貴的圈子聞名,若是地方差了,那些豪紳都懶得踏入。
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李衍卻皺起了眉頭。
勾牒忽然開始發熱!
他眼神微冷,閉目后又迅速睜開,臉上露出錯愕。
這里確實藏著陰犯,但身份卻有些出乎意料。
正是在揚州城神秘消失的那位仙人周隱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