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微寒,河邊水浪拍石。
噼里啪啦燃燒的篝火上,呂三正用樹枝插著幾條魚熏烤,不時撒上隨身帶著的香料和鹽巴,很快香味便彌散開來。
他遞給王道玄,又從道人手中接過溫好的酒,邊聊邊吃,對付著吃頓早餐。
至于胃口更大的武巴,早啃著昨晚便烤好的半扇野豬,吃得滿嘴流油,弄臟了身上衣服都不在乎。
三人的模樣都有些狼狽,身上更是一股子臭味。
沒辦法,自從離開揚州碼頭,循著線索開始追蹤,他們就沒睡過個好覺,探查、追擊、與不明來路的敵人廝殺,根本沒什么時間洗漱。
但更倒霉的是他們對面幾人。
身著黑衣,或長發絡腮胡,或滿臉橫肉,個個長相兇狠,但皆是灰頭土臉,被草繩捆綁,難以動彈。
身下的鵝卵石硌得他們難受,整晚河風吹麻了四肢,又聞到這誘人香味,腦子都有些迷糊。
“幾位大俠,能…給口吃的嗎?”
其中一人終于忍不住詢問。
“好說。”
王道玄微微一笑,用烤魚在幾人面前晃了晃,引得他們口水直流,這才開口道:“誰先招,誰先吃。”
幾人互相打量,皆閉口不言。
王道玄也不在意,搖頭嘆道:“可惜啊,這香噴噴的魚肉無福消受,黃泉路上做個餓死鬼,到了幽冥也不安生。”
這些人一咬牙,干脆閉上了眼睛,裝作沒聽見。
“道長別急。”
旁邊的呂三冷聲道:“待會兒衍小哥他們來了,有龍姐出手,沒人能挺得過去!”
說話間,遠處運河上出現了動靜。
但見林家那艘寶船,破開晨霧,緩緩駛近。
剛一靠岸,李衍、沙里飛和龍妍兒便快步下船,與王道玄等人會合。
望著地上抓到的俘虜,李衍眼中寒光一閃:
“就是他們?”
他收到鷹隼傳來的密信,王道玄等人按著線索追查,可惜慢了一步,揚州鼎已被取走,且妖人在太湖造反。
唯一的收獲,是抓著幾個斷后的江湖敗類。
“沒錯。”
王道玄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搖頭道:“貧道用紙鶴追蹤,揪住了對方尾巴,可惜這些人用火器阻撓,誤了事。”
“好,先上船再說。”
李衍招呼眾人上船,順流直下,朝金陵而去。
待王道玄三人簡單洗漱后,他們又聚在船艙底部。
看著這幾名閉目裝死的家伙,李衍也懶得廢話,直接看向龍妍兒,微微點頭。
沙沙沙…
龍妍兒抬手便放出密密麻麻的芝麻蠱。
這些蠱蟲看著個子不大,如同黑芝麻一樣,甚至瞧不清楚腿腳口眼,但卻十分兇狠,能鉆入人皮膚。
無論瘙癢還是疼痛,都非常人能夠忍受。
“啊——!”
很快,凄厲的慘叫聲便響徹船艙。
這些人也算是硬漢,但鐵打的漢子也扛不住這芝麻蠱,不到半炷香的時間,便鼻涕眼淚橫流,吐露了實情經過。
原來,這幾個家伙都是江南綠林道上的好手,地方上出了名的兇人,被官府追的走投無路,經人引薦加入了“繭衣教”。
這“繭衣教”,便是嫘陰娘娘所成立。
說起來,其教義也與桑蠶業有關。
因為破繭成蝶的緣故,古人認為蠶可通天,穿著蠶吐絲制成的絲綢衣服,就能像蠶一樣飛升上天。
所以,“蠶”字由“天”和“蟲”兩部分構成。
所謂“繭衣”,就意味著凡胎,其教義就是修持內在,供奉神靈,等到死的時候能褪去凡胎成仙,免受輪回之苦。
這嫘陰娘娘,自稱上古黃帝之妻嫘祖轉世,利用蠶農對“蠶花娘娘”的虔誠信仰,用邪術制造各種神跡或散播疫病,誘騙桑農蠶農入教。
對于重要人物,則以“蠶僵術”控制。
他們暗中發展,等級森嚴,以“繭衣”區分地位,秘密壯大,還經常舉行集會,用邪術懲處泄密者。
嫘陰則在鬼戲班相助下,收服各路黑道高手。
因此短短時間內,悄無聲息壯大組織…
李衍眉頭一凝,“你們是用什么方法取走揚州鼎?”
這是他最大的疑惑。
無論在成都還是洛陽,寶鼎一出,便是地動山搖,但這一次卻是悄無聲息,實在讓他心中難安。
俘虜們聽罷,皆閉上了嘴,眼中恐懼混雜著崇拜。
“快說!”
李衍一聲厲喝,龍妍兒又催動芝麻蠱。
終于,有人扛不住,道出個駭人聽聞的隱秘:
“嫘陰娘娘托夢,讓我們掘開一座荒墳,打開棺材,里面竟然有個剛出生不久的孩子,跟怪物一樣,正在吃他娘的胎盤……”
“這怪物被帶回去,前后來了好幾波和尚、道士和神漢,也不知動了什么手腳,這孩子整日猛吃瘋長,不到半年,個頭就比得上成年的漢子,還開始吃人…”
“他還會吐絲結繭,我們找到一山中洞窟,用麻繩將其放入地下河,沒過多久就釣上來一枚大繭,用船裝著運往太湖…”
聽著其訴說,眾人只覺匪夷所思。
這種事情,就是在那些志怪傳奇中,都難得一聞。
王道玄若有所思撫須道:“你們是如何說服的周隱遙?”
“周隱遙是誰?”漢子一臉懵逼。
王道玄開口道:“他有個渾名,叫‘青霜煮石叟’!”
“周隱遙”就是他們最先得到的情報,乃傳說中的仙人,《太平廣記》和《仙傳拾遺》都有記載,擅長太陰煉形術,數次假死重生,李衍懷疑是個地仙陰犯。
“是那老頭啊…”
漢子連忙點頭,“那老頭原本不搭理咱們,但出門前,娘娘賜下一封書信,給那老頭看了后,當即色變,告訴我們地點后匆匆離去。”
“信上寫了什么?”
“娘娘說下了咒,沒人敢翻看。”
“她有沒有說過,要用揚州鼎作甚?”
“娘娘說有了此鼎,朝廷便不敢妄動,否則便會引爆金陵乃至整個長江下游地脈震蕩,到時江水倒灌,死傷無數…”
“王八蛋!”
“胡作非為!”
眾人一聽皆是,臉色驟變。
雖然早知道建木妖人個個兇殘,但沒想到這嫘陰如此喪心病狂,竟拿數百萬人的性命做要挾。
一時間,船艙內氣氛壓抑死寂。
“先打暈!”
李衍一聲冷哼,轉身來到甲板上。
“唉,這可難辦了。”
沙里飛也跟著走了出來,撓了撓光頭,滿臉愁容。
“先到了金陵再說吧。”
李衍面色凝重,看向了遠處。
但見運河水面上,一艘水軍戰船正緩緩前行……
就在這壓抑的氣氛中,寶船加快了速度。
越靠近金陵城,運河上的景象也越發肅殺。
沿途可見朝廷緊急調集的水軍戰船,數量越來越多,整個運河上警旗招展,炮口森嚴,每到關鍵河道,便會設卡攔截。
無論商旅客船,一律都會嚴加排查。
他們有乾坤書院的令牌,自然一路暢通。
寶船駛過龍江關,江面驟然收束。
但見遠處水面上古城陰影蔓延,立于船頭的李衍等人,已能感受到這座六朝古都彌漫的肅殺之氣。
船頭連忙上前,遙指西面石城,開口道:“諸位大爺,這便是金陵外郭,觀音門。”
說著,有些擔憂嘀咕道:“公子也不知怎樣了…”
眾人抬頭望去,但見江左丘陵之上,黃土夯筑的城垣蜿蜒如龍,烽堄相望,上面錦旗飄蕩,已布置了不少火炮。
距水門尚余二里,又有哨船截江。
兩個總旗官乘八槳快船近前,其船頭竟也架著火銃,黑洞洞的銃口直指寶船,逼停他們,上船檢查。
驗過路引文書,為首的年輕總旗目光銳利如鷹,沉聲道:“諸位既是術士,入城后立刻前往城隍廟登記,若有隱瞞,軍法處置!”
說罷,命手下記下他們的名字。
李衍等人面面相覷,沒有說話。
看來這金陵城內規矩已十分嚴苛。
入得觀音門,漕船轉入護城河。但見外郭與京城兩重城垣間,竟是另番天地。
沿河密布臨時搭建的營房,晾曬的軍服如云片片,空氣中混合著汗味、鐵銹與桐油的氣息。
數十匠人正給新造的戰船刷桐油,腥甜撲鼻。
李衍耳尖,聽到有個歇工的老匠人對同伴低聲嘆氣,“上月倭寇突襲鎮江,火光映得這邊天都紅了!距此不過百里水程,誰知道那幫殺才會不會順江摸過來?”
“是啊,該死的倭寇,還有那些亂匪…”
“這么多兵馬,朝廷為何還不動手?”
“軍機大事,哪是咱們能知曉…”
李衍和王道玄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已有所猜測,估計朝廷此時也已知道了嫘陰擁有揚州鼎。
到了三山門,江防之嚴密更甚。
但金陵京城十三門,惟此門通水陸。
船頭跟附近漕幫的船頭打探了情報,便回來對李衍等人低聲告誡:“諸位爺,如今城中風聲緊,入城后謹記三不——不問營寨方位,不議兵員多寡,不觀官署文書。上月剛砍了幾個倭諜的腦袋掛在儀鳳門……”
他知道李衍等人身份,但還是有些擔心。
方入三山門,一股混雜著汗味、鐵器與桐油的氣息,裹挾著森嚴的兵氣撲面而來。
城門甬道深五丈,腳步聲在券頂碰撞回響,更添壓抑。
伴著“嘎吱”巨響,千斤閘鐵鏈絞動,巨大的閘門竟開始緩緩落下,引得外面等候的人一陣騷動。
一旁軍士喝道:“申時未到,為何落閘?”
跑來的校尉厲聲回應道:“樞密院急令!自今日起,閉城提前一個時辰!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
眾人心頭一沉,趕在落閘前進入城中。
轉至三山街,景象令人瞠目。
往昔繁華的綢緞鋪、裱畫店多已歇業,倒是不少鐵匠鋪被臨時征用,弓匠當街矯直箭桿,木屑紛飛,鐵鋪爐火熊熊,錘擊聲不絕于耳。
“兵氣沖天,煞云壓城…”
王道玄捻須嘆息:“金陵此番劫難怕是不小。”
轟隆隆!
忽然,東面馬蹄聲如雷動。
塵土飛揚間,二百余精銳騎兵自大功坊方向疾馳而出。
當先掌旗官擎著一面玄黑令旗,上書四個刺目大字——“南樞密院”!
鐵蹄踏在濕潤的青石板街上,濺起前日積存的雨水,水中倒影著騎兵們冰冷甲胄,百姓商販如潮水般驚慌避讓。
“走吧,先去城隍廟。”
李衍不想惹事,便帶著眾人前往金陵城隍廟。
城隍廟的位置距離不遠,他們穿過兵甲林立的街巷,便看到了青磚黛瓦的城隍廟門庭。
金陵六朝古都,城隍廟自然不凡。
廟前石坊匾額上新抹金漆,寫著“監察幽明”,傳聞乃大宣開朝皇帝御筆。
坊下蹲二石狻猊,目如銅鈴,竟披著數十件新舊錦袍。
這是金陵當地習俗,百姓將患病孩童衣物覆蓋于神獸之上,傳聞能祛病驅邪。
大門匾額上寫著“赫赫明明”,楹聯更顯氣魄:
“作鎮南邦,統江漢淮河而澤民。
監察天下,歷春秋冬夏以彰癉。”
但讓他們奇怪的是,此刻城隍廟卻有些冷清。
讓門口道童遞上帖子沒多久,便見一位鶴氅玉冠的老道疾步迎來,邊走邊笑道:“貧道張靜清,忝為金陵城隍廟祝。早聞十二元辰威名,蓬蓽生輝啊。”
這老道異常客氣,李衍等人雖奇怪,卻也沒多問,跟著進廟登記造冊后,便開口道:“我等已有同伴前來,他們隨漕運千戶田安邦來金陵受審,真人可知下落。”
他只是順嘴一問,但廟祝笑意卻猛然凝固。
他皺了皺眉,低聲道:“此事貧道聽說過,卻不知他們也是十二元辰之人,三日前,林氏商行主仆二十七人全數下獄!”
見李衍瞳孔驟縮,他嘆息搖頭道:“田千戶押解途中暴斃,林東家抵金陵當日直闖南樞密院鳴冤,痛斥周侍郎勾結彌勒教截殺官軍,隨后便被押入大牢。”
“豈有此理!”
沙里飛眼睛一瞪,“林胖子可是配合都尉司來查案,他們憑什么將人押入大牢?”
李衍也是面色陰沉,他沒想到,田千戶竟然死了。
之前獨自與建木在江南周旋,都活了下來,這奉京城之命前來,竟然死在了半路。
大劫臨頭,這金陵城到底在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