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眾人沖入后院,入眼已是一片狼藉。
但只見滿地干癟尸體,無論那些功夫高強的護院,還是家丁家眷,此時早已斷氣,脖子被撕爛,皮膚呈現詭異的蒼白。
其中還有幾名幼童,正是王茂德的孫子。
濃烈的腥臊味,混合著尸體特有的甜膩穢氣,幾乎化作實質,狠狠糊在沖入院落的每個人口鼻之上。
燭火搖曳著,將墻上大片血色污跡照得忽明忽滅。
而在后院正堂內,一名道姑低頭端坐太師椅。
光線昏暗,顯得很是神秘。
而隨后趕來的王茂德,則死死盯著不遠處兩具小小尸身。
那是他的兩個孫子,此時就像被丟棄的破布娃娃,枯癟發青,維持著蜷縮呼救的姿態,一雙空洞的眼窩直直對著天穹。
一聲不似人腔的嚎叫炸裂開來。
“啊—!”
“都給我上!剁碎了她!剁碎——!”
王茂德目眥欲裂,如同瘋牛嘶吼,狠命推搡身邊已經魂飛魄散、雙腿抖成篩糠的家丁。
幾名家丁被老爺的狂怒催逼,恐懼暫時壓過了驚惶,喉嚨里嗬嗬作響,胡亂舉著刀槍棍棒便往前沖。
但他們腳步踉蹌虛浮,磨磨蹭蹭,顯然早已嚇軟了腿。
“且慢!”
李衍頭也不回,攔住了眾人。
他眼睛微瞇,看向堂內,沉聲道:“她早死了…”
此時,眾人也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但見堂內道姑的腦袋忽然掉落,咕嚕嚕滾在地上。
而在其后背,金華貓妖正趴著撕扯,滿臉鮮血。
似乎是吸收了不少精血的原因,貓妖原本枯草般的毛發,重新有了光芒,肌肉塊塊墳起虬結,以扭曲的角度,死死摳進道姑皮肉。
濃濁涎水混著道姑破碎肉,從猙獰利齒間不斷滴落。
看著周圍景象,李衍已大致猜出經過。
這道姑根本沒能耐操控金華貓妖,而是其傀儡,因為之前沒得到孕婦胎兒精血,又被術法反噬,所以貓妖發狂,造成眼前慘象。
還有這王茂德,絕非一無所知。
多半是與虎謀皮,自作孽。
當然,李衍此時也顧不上多問,斷塵刀一橫,噼里啪啦電光閃爍,腳下發力,嗖得一聲,瞬間進入正堂。
但與此同時。
“咻——!”
一聲尖銳刺耳的唿哨,毫無征兆出現在遠處院墻之上。
哨聲尖銳,帶著一股摧心裂魂的穿透力。
貓妖仿佛受到召喚,嗖得一下騰空而起,撞破屋頂。
有高手來了,還不止一個!
恐怕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李衍心中有所猜測,但手上動作卻沒停。
之前相遇,他已知道這貓妖遁術高超,速度驚人,又豈會沒有準備,兩條勾魂索早已竄出,在空中翻卷成網。
沒有操控斷魂飛刀,沒有使用雷法,雖威力減弱,但隱蔽性更強,且直接擋在金華貓妖前方。
“吼嗚——!”
貓妖被勾魂索纏繞,渾身一僵。
然而,這畜生卻野性爆發,嘶嚎著想要掙脫。
李衍也有些吃驚,妖類神魂確實與人不同,更加狂暴混亂,再加上這貓妖道行不淺,所以才能掙扎。
當然,他有的是后手。
新煉制的護臂千念,早有儲存的雷罡,瞬息之間便沿著勾魂索呼嘯而上,形成雷網,將貓妖束縛。
與此同時,李衍也腳踩梁柱,騰空撞破屋頂,斷塵刀呼嘯而下,斬向貓妖頭顱。
噗嗤!
貓妖腦袋被直接砍掉。
李衍拎著腦袋,一個鷂子翻身站穩,持刀看向對面。
但見對面院墻之上,水波紋似的空氣漣漪蕩漾開來。
如同舞臺幕布被拉開,幾道身影悄然凝實,或身著戲裝,或臉上涂著油彩,多少有些戲班子的元素。
其中一名青衣花旦,夜風撩動袍袖與裙裾,身姿輕盈似毫無重量,粉白油彩掩蓋真面目,唯見唇上一點猩紅如血,勾著難以名狀的詭異弧度,似笑非笑。
她死死盯著李衍,聲音壓抑,且帶著戲腔:
“哎呀呀你賠奴家貓兒”
“哼!”
李衍眼神冰冷,左手雷光閃爍。
噼里啪啦雷光閃爍,貓頭被劈成焦炭,化作黑霧不斷掙扎的貓妖陰魂,也被劈得魂飛魄散。
即便對方有什么手段,也再無復生之機。
但與他不同,院中其他人卻是另一番表現。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后院。
方才的叫罵、哭泣、奔跑的喧囂仿佛被無形巨手一把捏碎。
“霹靂手”徐震山滿臉警惕,后退一步,咬牙道:
“鬼戲班……”
王茂德張著嘴,扭曲的臉上血色盡褪,牙齒格格打著顫。
方才那股滔天的怒火,好像瞬間被抽空。
至于那些個鹽商,包括護衛,也都滿臉恐懼向后退。
李衍淡淡一瞥,有些詫異。
鬼戲班這個邪修組織,自然是老對手了。
離開京城前,羅明子還讓他留意調查,這些妖人很可能已經與建木合作,在江南肆虐,不知道有什么陰謀。
只是他沒想到,鬼戲班的兇名如此之大。
鬼戲班來的共有五人,但見為首之人緩緩踏前一步。
他是戲服道人打扮,身形削瘦嶙峋,寬大的黑色道袍更顯空蕩,身后背著引魂幡,夜風拂過稀疏的枯發,露出干癟面皮。
“黃泉散人!”
“霹靂手”徐震山怒吼道:“原來此事是你在搞鬼,這里可是揚州城,社令兵馬可隨時出動,叫爾等魂飛魄散!”
話雖說的狠,但聲音發顫,明顯在強撐。
“嗚嗚”
話音剛落,那驅使貓妖的花旦便哭著唱道:“奴家派貓奴入城為地便是這社令兵馬,事情已了,卻可憐我那貓兒”
說罷,又看向李衍,“你你你,好狠滴心哪”
徐震山聞言,頓時面色大變。
他有心組織人突圍,但看了看周圍,不知什么時候,整個宅子都已被濃霧包裹,心知此地已陷入迷陣,悄悄后退,思考對策。
為首的那老生黃泉散人,卻沒理會他,而是看向李衍:
“你便是李衍,我等恭候許久了…”
“嚯。”
李衍嘴角彎起個弧度,半開玩笑道:“有意思,我們這暗中行船,也沒四處張揚,卻鬧得人人皆知,嘖嘖。”
雖臉上帶著笑,眼神卻冰冷如刀。
他已看清這五人模樣,并暗中用神通探查。
在蜀中之時,他已與鬼戲班交過手,知道不少情報。
所謂“鬼戲班”,并非單獨的戲班,而是一個龐大組織,吸納眾多邪道高手,以“生旦凈末丑”為標識,組成一個個小戲班進行活動。
驅使貓妖的神經女子不用說,自然是“旦”。
這為首的“黃泉散人”是老生。
剩下三人也都透露著一股子邪性。
那“丑角”身高佝僂,套肥大破衣,肢體動作扭曲笨拙,臉上帶著木刻哭笑假面,背負一老舊樟木箱,不知裝了什么。
還有一人同樣是老生,精瘦干枯,焦黃臉皮如老掌柜,舊長衫漿洗的板硬泛黃,頭戴小帽,腰間掛著一油膩舊算盤,散發著尸油味。
最后那個也是丑角,身材矮小如七八歲孩童,紅艷肚兜配白褲,扎著沖天辮,死白粉臉配鮮紅腮紅,眼神空洞,帶著詭異笑容。
李衍見狀也不奇怪。
這“鬼戲班”的小隊伍,并不一定齊全,是按各人特性分配。
讓他心中暗凜的是,這幾人炁息詭異,道行約莫四重樓,比起當初在蜀中斬殺的那些,明顯更強悍。
這還只是其中一支隊伍。
鬼戲班短短時間,從哪兒收攏這么些高手?
“哈哈哈”
聽到李衍自嘲,黃泉散人蒼聲一笑,“你可知道上對你懸賞有多少,別說我們,就是那些個地仙也會心動。”
“今日你自投羅網,卻是省了我們手腳。”
話說的兇狠,卻依舊沒有動彈。
李衍眼睛微瞇,“你們在拖延時間…不對!”
他心中一凜,猛然甩出斷魂飛刀。
飛刀呼嘯而下,空中一個盤旋,直接掃過眾人。
但奇怪的是,這五人竟如煙塵般慢慢消散。
“哈哈哈”
“想殺我們,能找到再說…”
蒼老的怪笑聲越來越遠,消失在霧中。
“是幻術!”
徐震山臉一白,隨即變得通紅。
此刻,他也不再裝深沉,直接轉身拱手道:“李少俠,鬼戲班入城作祟,必有圖謀,恕老夫眼拙,你可曾認得這是什么陣法?”
李衍眉頭微皺,“不認識。”
他已想明白方才的古怪。
這些“鬼戲班”的妖人,既然知道他,情報肯定收集的不少。
他可不怕圍攻,召喚出陰司兵馬,能抗住的沒多少人。
敢現身相見,拖延時間,依仗的便是這神奇幻術。
見李衍也不清楚此陣,徐震山只能帶著執法堂弟子往外沖,但沒走一條街,便暈暈乎乎又轉了回來。
其他人,包括李衍也是同樣結果。
“好厲害的陣法!”
徐震山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看情形,這陣法已籠罩了整個揚州城……不好,他們和那些倭寇有勾結!”
想到這兒,他猛然轉身,一把拽住王茂德,怒吼道:“你這蠢貨,簡直是引狼入室,說,到底還知道什么?”
事到如今,眾人那還不清楚上了當。
什么商議對付倭寇。
恐怕是要將他們全部聚攏于此,方便倭寇行事。
王茂德此時已是萬念俱灰,不用眾人逼迫,就講述了原因。
不出意料,他招納那仙姑,純粹是因為對方能驅使貓妖,本事不俗,來到城中后,又幫他暗中除掉幾個競爭對手。
對余海林兒子動手,也是為了讓其分心,不跟他搶生意。
“你好大的膽子!”
徐震山氣得臉皮通紅,沒想到這家伙竟敢在自己眼皮子下用邪術害人,想起之前收到的好處,頓時又急又怒。
“她在城中都做了什么?”
李衍沉聲詢問。
王茂德回道:“我非術士,不懂這些,但那妖女經常蠱惑我那幾房妻妾,去城隍廟栓娃娃,說能求子…”
眾人一聽便知,城隍廟多半已被動了手腳。
“對了!”
王茂德忽然想到什么,開口道:“她還讓我重金懸賞,找一戶崔姓人家,從那戶人家手里,買到了一件裂成兩半的青銅鏡…”
“是‘玉鏡臺’,怪不得!”
徐震山頓時脫口而出,震驚道:“這東西竟然還在!”
見李衍疑惑,他解釋道:“這‘玉鏡臺’乃古時揚州的一件靈寶。《異聞集》中曾記載,揚州崔氏有玉鏡臺,久則有女子影現其中。崔生對鏡言笑,女子亦應之。后鏡碎,女子泣而去。”
“此寶最擅幻術,那些妖人必然已經修復,但要想將大陣籠罩整個揚州,單憑這東西,還做不到。”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了…”
李衍腦中靈光一閃,看向霧蒙蒙的夜空。
“咱們被困在‘幽冥戲臺’中!”
另一邊,余海林府邸后院內宅。
王道玄指訣夾著黃符翻飛,口中念念有詞。
隨著咒法念誦,肉眼可見的污穢黑氣,從昏厥的余慶口鼻中一絲絲飄出,其痛苦的面容逐漸平和,刺鼻的腥臊味也在減弱。
“成了!”王道玄低喝一聲,收訣凝神。
而床上的余慶也劇烈咳嗽,嘔出一團粘稠的、裹著稀疏貓毛的黑色穢物,臉色由青白轉為蠟黃,呼吸變得平穩。
余海林送了口氣,老淚縱橫,連忙彎腰拱手:
“多虧兩位仙長!大恩大德……”
王道玄撫須微笑,“衍小哥那邊除了妖,這里才能成功。”
正說著,眉頭微皺,看向外面。
他和呂三都能感受到,一股冰冷的陰炁忽然出現在外面。
顧不上與余海林解釋,二人當即縱身而出,跳上屋頂。
他們看到,夜風驟起,陰沉的濃霧從城北向外溢散,速度飛快,翻卷著,吞噬了沿途萬家燈火,好似黑暗降臨。
而就在余家即將被濃霧包裹的最后數息,他們看到了港口碼頭那邊,忽然火光熊熊,喊殺聲沖天。
隨后,就被濃霧徹底遮蔽。
“出事了!”
二人面面相覷,皆眼神凝重。
“怎么起了這么大的霧?”
余海林也帶著仆人,打著燈籠跑出,滿臉喜氣對二人拱手道:“仙長放心,霧再大,老朽也去幫你們把通關令拿到手。”
王道玄聞言苦笑:“怕是走不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