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聲,瓦礫翻撿聲絡繹不絕。
泰山驚天動地的一夜過后,下方泰安城并非安然無恙。
劇烈的地脈動蕩,也并非只局限于山頂玉皇觀。
城中老舊房屋,尤其是靠近泰山方向的城廂地帶,不少因震動而坍塌或損毀。倒塌的梁柱、碎裂的瓦礫散落在街巷,揚起尚未散盡的塵土,混著清晨露水,顯得格外凄涼哀傷。
城內愁云慘淡,哭聲不絕于耳。
失去家園的百姓們圍聚在廢墟旁,或麻木地翻找著殘存家什,或相互依靠著垂淚,傷痛與憤怒彌漫在空氣中。
濟南府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派出的官員已緊急入駐泰安。
設立粥棚、分發衣物,組織兵丁清理廢墟,協助百姓重建,忙得一塌糊涂。有德王府長史監督,也沒人敢從中貪墨。然而,救災效率與物資分配的不均,又時常引發新的小規模沖突與抱怨。
人們咒罵的對象,不止是天災,更是人禍。
趙炳忠、周顯,泰安城上下數十名官員,以及那些在泰安都尉司內與他們勾結、對童男童女血牲計劃睜只眼閉只眼、對城內異常失察瀆職、甚至助紂為虐的大小官員,都成了百姓咒罵對象。
德王府長史肖承佑等人雷厲風行,審訊坐實其罪證后,將一干重犯枷鎖加身,由重兵押送前往濟南府。
等待他們的,無非是“斬監候”甚至“斬立決”。
昨日被押走的隊伍,百姓的咒罵聲此起彼伏,瓦礫堆里夾雜著的爛菜葉和土塊,直接將幾名年邁官員砸死。
與此同時,市井之間一個傳言,也悄然彌漫開來:
“泰山府君…換人了…二郎真君…登位了…”
普通百姓對這消息將信將疑。
泰山府君在他們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崇高神明,是司掌生死幽冥的泰山之主,這位置的更迭,不啻于天翻地覆。
官府沒有提及此事,道士們也多諱莫如深。
然而,或許是那夜泰山壓頂的恐怖景象與隨之而來的災難,讓一些人心中犯起了嘀咕。
一些百姓開始在廢墟角落,或新居的隱秘之處,偷偷供奉起一個簡陋的牌子,歪歪扭扭刻下“顯圣二郎真君”的字樣,擺上一點清水或粗糧,默默祈禱著這位傳聞中新上位的神明,能驅散泰山的陰霾,保佑家宅平安,不要再有惡人邪祟橫行…
與城中的悲苦不同,泰山之上依舊肅殺彌漫。
幽冥通道雖已關閉,但后患卻著實不小。
那夜被濃烈陰煞侵蝕而化為邪祟的野獸尸骸,以及一些因接觸陰煞而化為行尸的衛所士兵和附近山民,天亮后便躲藏起來。
前來支援的玄門弟子組成小隊,持符箓法器,在泰山本地玄門修士引導下,深入山道、叢林、溝壑、洞穴,將那些殘留的行尸清除。
至于獸尸,多施以火法焚燒凈化。
更麻煩的,是被破壞的封印。
泰山玄門損失慘重,只能在前來支援的各派長老幫助下修補符咒、重樹法碑、重續地脈氣路、激活被陰氣污染的靈穴。
尤其是血楓林和無字碑等地,更是重點防護對象。
當然,一場安魂的大型法事也在進行。
災難發生的太過突然,泰山諸教派核心力量在玉皇觀“商討大計”,外圍弟子派出去巡山,內門弟子在玉皇觀外守門,大半人員身隕道消。
尚未修葺的玉皇觀內,鐘鳴聲不斷。
在守明子道長、碧霞元君府長老以及各宗派幸存長老主持下,莊重而悲愴的超度法事正在進行。
香燭繚繞,經幡飄揚,香火味四處飄蕩。
“諸位道友,還請節哀。”
法事過后,濟南城隍廟的許蒼松上前安慰。
但待泰山眾人一一致謝后,他又話鋒一轉,開口詢問道:“泰山一脈損失慘重,但東岳乃神州重地,事關重大,不知諸位有何計劃?”
這一番話看似好意,殿內空氣卻瞬間凝滯。
多年來,泰山諸教雖說一團散沙,但面對外人時,卻能抱成一團。
泰山不是普通的洞天福地,不僅有諸多靈竅,還是帝王封禪之地,不可避免和京城有著諸多聯系。
要說齊魯其他教派不眼紅,那是假的。
就如這許蒼松,雖因為執掌執法堂的原因,和泰山諸教關系不錯,但畢竟出身蓬萊閣,碰到這事,自然不會錯過。
“哼!”
泰山雷院長老脾氣火爆,聞言頓時嘲諷道:“諸位前來相助之恩,我等記下了,但泰山內部的事,與諸位無關。”
“話不能這么說…”
許蒼松毫不生氣,撫須淡然道:“泰山安危事關社稷,且山上鎮壓了那么多難纏的東西,萬一再有個差池,倒霉的可是我齊魯玄門。”
此話一出,前來相助的不少教派長老紛紛點頭。
而泰山諸教眾人,則是臉色難看。
他們最怕的,也是這一點。
這次鬧出這么大的事,萬一朝廷怪罪,再有人攛掇,剝奪了他們管理泰山的權利,那就再無力量復興。
而山上的那些鎮壓之所,他們也已無力處理。
這次說不得,要讓出不少權利。
“許道長無需多慮。”
就在這時,守明子忽然開口道:“貧道師兄已親自前往京城請罪,另外我等商議,玉皇觀與其他諸教,會共同組建泰山教。”
“為避免災劫,泰山會舉行開窖大會,將剩余幾個法窖全部開啟,籌集資金,修葺山門,安撫山下受災百姓。”
“開窖大會后,會放入新的靈材封存,如今神州乾坤書院弄出人道神器,燧輪水火真君鎮國,金屬靈材必然緊俏。”
“我等無力籌集,還需諸位相助。”
聽完此話,殿內眾人面色各異。
泰山教派一方,有幾人想要張嘴,卻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這件事,他們早已商量過。
以泰山如今的情況,聯合組建泰山教是最好的辦法,能集中力量應對各種麻煩。但就和如今的青城山一樣,有些傳承也必然會隨著時間慢慢消失。
守明子趁著別人發難時重提此事,他們也只能順水推舟。
一些前來相助的教派,也不再廢話。
他們距離較遠,泰山能讓出靈窖利益,已是收獲不少。
再逼迫,就是落井下石,為人所不齒。
轉眼間,局勢就被守明子輕松化解。
許蒼松心有不甘,瞥了一眼大殿內金漆掉落的神像,開口道:“貧道聽聞,泰山府君輪換,不知可有此事?”
這才是他真正關心的事。
其他人聞言,也都豎起了耳朵。
泰山府君的位子,足以決定一個教派興衰。
但此事隱秘,他們也是來的路上才知曉。
“哈哈哈”
守明子微笑撫須道:“府君之位,豈是我等凡人能夠干預,昨日我等已收到法旨,二郎顯圣真君即位,待開窖之后籌集資金,便會在玉皇觀中修建神宮。”
其他教派長老聽罷,頓時面面相覷。
許蒼松眼皮微顫,“道兄不是說笑吧?”
守明子淡然道:“如此大事,貧道豈敢妄語,許道友若是不信,可盡管占卜上裱,以驗真假。”
許蒼松聞言,也不再說話。
他想做的,也是讓自己祖師上位,但祖師名頭再響,也終究不過凡人俗神,又豈能比的上大名鼎鼎的二郎真君。
忽然,他腦中靈光一閃,問道:“聽聞十二元辰…”
李衍在蜀中的事,已不是秘密。
二郎真君轉世現身,與十二元辰有關,這也是不少教派忌憚的原因,難不成來此地就是為了府君之位?
“李少俠他們已經有事走了。”
不等他說完,守明子便開口打斷,看向遠方,眼中滿是復雜…
“前面的船,快讓開!”
“這不劉掌柜么,從陜州回來了?”
“諸位老爺可要腳夫?”
運河之上,水面漸窄,兩岸人聲驟起。
抬眼望去,衛河與會通河交匯處,舟楫首尾相銜,綿亙數里不絕。朱漆大船穿幫上刻“漕運總旗”四字,船夫袒臂搖櫓,號子聲震水際,浪打船板,嘩嘩作響。
“諸位公子,到鈔關了!”
林家雇傭的船老大走入船閣,提醒眾人。
眾人走出船艙,但見遠處鈔關巍然臨岸,正門額題“國計民生”,還沒靠近,便聽得人聲鼎沸。
“嘿”
沙里飛摸了摸大光頭,“前陣子這臨清關不是剛暴亂了,怎么看起來一點也不像?”
王道玄啞然失笑,“臨清鈔關乃朝廷稅負重鎮,豈能一直亂,說不定月前就已恢復正常。”
泰山之事后,他們并未久留,簡單交接后,便直接策馬離開,沿途經泰安驛、東平驛、東阿驛、聊城驛,上了林家派來接應的大船。
“這位道長說得對。”
船頭連忙笑著回道:“臨清關可不怕亂,亂了百姓反倒高興,那些燒毀的閣樓都要人修,少不了大把的銀子往外花。”
說著,扭頭看向林鈺,“少爺,諸位要不要上岸?”
林鈺面色陰沉,扭頭看了看角落被五花大綁的林耀祖,冷聲道:“船上補給足夠,我們沒時間,盡快前往金陵。”
“是,少爺。”
船頭一縮脖子,連忙去指揮伙計。
林鈺則轉頭看向眾人,“諸位抱歉…”
“自家兄弟,客套什么!”
沙里飛拍了拍他的肩膀,“正事要緊,你已加入十二元辰,林家的事,就是我們的事。”
李衍也點頭安慰道:“放心,應該趕得及。”
泰山之事后,審問出很多情報。
尤其是這林耀祖,透露出一個消息:
他之前泄露了林家船隊的消息,趁著族中混亂,又被人逼迫,在林家金陵產業中,安排了大量不明身份者。
林家乃江浙豪族,在金陵也有不小勢力。
看情形,分明是在籌劃什么大事。
林家自己遭難,左右不過損失點錢財,但若在金陵卷入什么謀反暴亂,那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禍。
因此,在林鈺央求下,眾人立刻啟程。
南下金陵,最快的自然是走運河,從臨清出發,沿途經過濟寧府、徐州、淮安、揚州到達南京,不過四五日路程。
“多謝諸位兄弟…”
林鈺眼中發紅,正色抱拳。
他出身富貴,從小就沒為錢愁過,甚至沒想著接林家產業,只想逍遙一世。
原本加入十二元辰,只是不想跟眾人走遠,畢竟幫家族尋找靈木,還需要孔尚昭相助。
直到這段時間,才感受到有朋友相助的溫暖。
定下計劃,大船過關后便直接轉到,往南而行。
快離開時,李衍又扭頭看向了泰山方向。
泰山那邊的事,算是落子成功。
他雖將二郎真君神像請入泰山府君神闕,但要想成功,還需百姓香火,且少不了當地玄門相助。
玉皇觀的掌門上京,他已寫信讓墨門幫著求情。
這便是那晚雙方的交易。
二郎真君今后將成為泰山教的靠山,他們自然會上心。
即便這樣,估計也要數年才能成功。
但之后得到的消息,卻讓他心中直犯嘀咕。
泰山之事成功后,當晚他便再次與二郎真君通神,也終于得知了為何要謀奪泰山府君之位。
人道變革將至,大羅法界也會有異變。
泰山幽冥通道作為連接,到時必然會有人涉險,從此地前往人間,二郎真君便是被人安排,在此地把守門戶。
將來若有大事,也是他們的大本營。
雖難窺全貌,但種種信息,都讓李衍心中發毛。
這次人道變革,恐怕會醞釀大亂……
運河行船,說有趣也無聊。
沿途山水見多了,自然不再稀罕。
尤其出了臨清關沒多久,天空便一直陰沉沉,時不時便有傾盆大雨落下,水霧濃郁,讓人渾身發黏。
因此,眾人大多時候都在船中各忙各事。
不知不覺,便是四日過去。
“公子,到揚州碼頭了。”
剛過中午,船頭便走入船閣告知。
眾人走出甲板,抬眼望去,但見數十丈寬的河面泊滿千帆。
與北方船道有所不同,這里大多是烏篷漕船,堆滿鼓脹的麻袋,還有高桅海舶垂下異域風帆,漆金畫舫間絲竹隱約,空氣中混雜著咸腥河風、香料熱浪與碼頭苦力的汗味。
但讓眾人疑惑的是,遠處河道已被攔截,一艘艘朝廷戰船位列森然,赤蟒旗在雨霧中烈烈飛舞。
整個航道,都因此被堵塞。
林鈺心中著急,吩咐船頭,“快,問問怎么回事?”
很快,船頭便急匆匆跑來,咽了口唾沫:
“公子,果然出事了,聽說是一伙倭寇上岸,沿途燒殺劫掠,還差點沖進揚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