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三遍,夜霧消散。
  天際剛擦出魚肚白,泰安城青石板長街便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
  李衍打頭,一身布衣裹著寒風肅殺,摁著刀柄走在前方。
  身后,是被五花大綁的林耀宗、趙炳忠、周顯。
  三個昨夜還是幕后黑手的富商官紳,此刻面如死灰,嘴里塞著麻核,只能發出含糊的嗬嗬聲,被沙里飛、林胖子等人用牛筋索牢牢牽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踉蹌。
  更令人揪心的是隊伍當中。
  九十個被解救出的童男童女,大的不過十歲出頭,小的才五六歲,他們如同受驚的小羊羔,穿著破爛的單衣,擠在隊伍中間,被孔尚昭、呂三他們小心護著。
  孩子們小臉臟污,眼神里還殘存昨夜恐懼,被晨風一吹,瑟瑟發抖。
  這動靜,就像冷水滴進了滾油鍋。
  哐當!
  街角賣胡辣湯的老漢,手里的長柄銅勺直接砸進了湯鍋,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老天爺!那不是府衙的周老爺嗎?怎么被綁了!”
  “官兵咋和趙老爺他們……這是,犯事了?”
  一個早起準備岱廟看看的老香客,提著裝滿黃裱紙的籃子,腳步猛地頓住。
  “快看那些娃娃!”
  “這……這是被拐來的娃啊!”
  “天殺的拐子!”
  不知哪個剽悍的魯中漢子怒吼一聲,猛地抄起了靠在鋪子門口的挑山扁擔。
  沙里飛嘿嘿一笑,上前解釋了原因。
  這下,頓時引來更多的人。
  “畜生不如的東西!拐娃子去填邪法!”
  “不得好死!生孩子沒屁眼的玩意兒!山神爺咋不收了你!”
  “我認得那個,是官府的人!”
  “走,找他們要個說法!”
  積壓的情緒瞬間點燃,群情洶涌。
  進香的、擺攤的、趕路的,原本只是看熱鬧的市井百工,此刻胸中的怒火被徹底點燃。
  人潮像開閘的洪水,裹挾著切齒的咒罵和憤怒的聲浪,緊緊綴在李衍他們的隊伍后,朝著府衙方向洶涌卷去。
  這么大動靜,衙門的人自然早已得到消息。
  待到府衙門前那對石獅子映入眼簾時,氣氛已是劍拔弩張,殺機彌漫。
  只見臺階之下,一排排身著黑色號衣的都尉司兵丁,早已如臨大敵般組成森嚴的人墻。
  他們沒用刀槍棍棒,而是一水兒閃著幽冷黑光、機簧錚亮的新式快槍!
  黑洞洞的槍口,帶著刺骨寒意,牢牢地指向涌來的憤怒人群!
  泰安知府程壅面皮鐵青,站在朱漆大門前,官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在他身邊,身形魁梧、披著鐵甲的衛所指揮使更是“嗆啷”一聲拔出雪亮的佩刀,朝著人潮咆哮,聲如洪鐘:“反了!反了天了!爾等暴徒膽敢挾持官紳上命,沖擊府衙重地!”
  “再有近前者,格殺勿論!給老子——瞄準了!”
  后面那句是對著兵丁吼的,帶著十足的狠戾和兇蠻。
  嘩啦啦!
  槍栓拉動的聲音響成一片。
  如毒蛇吐信,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鎖定了沖在最前面人。
  人群咒罵聲浪猛地一滯,似被黑洞洞的槍口硬生生掐住了脖子。
  幾個沖在最前面的漢子,臉上憤怒的潮紅褪去,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地后退。
  沖動歸沖動,面對生死,百姓們還是要考慮不少。
  李衍目光驟然變冷,摁著刀上前一步。
  無論他什么地位,都改變不了江湖中人的身份,有些事不能越界,就連宗師也要小心,免得觸犯朝廷忌諱,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然而,泰山形勢又刻不容緩。
  岱岳之上,諸派勾心斗角,都有意染指府君之位。
  畢竟捧自己祖師上位,說不定就會一躍而起,成為玄門舉足輕重的力量。
  泰山潛修的地仙,也動了心思。
  泰安城中還有不知名淫祀,東瀛人也參與其中。
  而這背后,又有建木的妖人布局。
  時局紛亂,李衍已顧不上細查,唯有快刀斬亂麻。
  如今最大的問題,是官府不作為,且有人參與其中,所以干脆裹挾民意,先讓官府癱瘓。
  昨夜出城時,神捕白老九已快馬前往驛站,飛鴿傳書。
  想來濟南府的官員已在路上。
  到時正好接管泰安城,再用朝廷身份,壓制泰山諸派。
  說白了,這就是一個棒子、老虎、雞的手段。
  針對不同勢力的弱點,進行布局。
  但沒想到的是,這幫披著官皮的敗類,竟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李衍不可能讓他們當街屠殺百姓。
  說不得,只能痛下殺手,先將官兵打散。
  他指尖微垂,在腰間懸掛的元辰花錢上輕彈。
  遠處房頂之上,沙里飛也冒出頭來架起了火槍,武巴端起了上膛的虎蹲炮,呂三也輕吹口哨,腰間大葫蘆中,毒蜂群如黑煙般升騰而起。
  更別說,還有龍妍兒的蠱蟲群。
  面對這些普通衛所軍隊,他們有足夠的能力壓制!
  “大膽,你們想干什么!”
  都尉司中有高手,眼力不凡,當即發現不對。
  被捆綁的指揮使趙炳忠,也使勁用舌頭頂開嘴里破抹布,嘶聲高喊道:“快動手,殺了他們,這些都是逆…”
  話沒說完,便被蒯大有一巴掌拍碎了滿嘴牙。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后方馬蹄聲響起。
  “讓開!都讓開——!!!”
  官道盡頭,兩匹快馬如同離弦之箭,撞開外圍滯澀的人流,蹄聲滾雷般由遠及近。
  當先一騎,是一位約莫四十歲上下、身穿素凈青布長衫的文士。
  他面容清癯,雙目精光內蘊,疾馳之中身形在馬背上穩如磐石,顯露高手氣度。
  看其衣著,正是明德書院夫子。
  他一手控韁,一手高舉一卷扎著明黃絲絳的書信,清越激昂的聲音響起:
  “明德書院山長,陸鴻淵陸師手諭在此!不得妄動刀兵!!”
  那明黃絲絳,在晨風中獵獵飛舞。
  話音未落,與他并駕齊驅的另一騎上,一位身著錦緞、氣度威嚴的綠袍官員同樣聲震四方,并高高舉起了一面巴掌大小、在晨光下流淌著純正黃金光澤的令牌。
  令牌正面一個篆刻的“德”字,龍紋盤繞,威嚴赫赫。
  “德王殿下鈞令!著泰安都尉司即刻——繳械!!!”
  這兩聲斷喝,如同兩記重錘,狠狠砸在了那些官兵心頭。
  泰安衛所指揮使高舉佩刀的手,僵在了半空。
  知府鐵青的臉,瞬間褪盡了血色,變得灰白如紙。
  臺階下排成陣勢的都尉司兵丁們,更是心頭劇震。
  王府令牌!
  明德山長手諭!
  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這二位齊魯大地的頭面人物。
  那些衛兵們也不傻,面面相覷,槍口不動聲色垂了下去。
  “本官德王府長史肖承佑。”
  那綠袍官員翻身下馬,面色陰沉,闊步而行,將攔路的士兵避開。
  “王爺有令,泰安城妖匪作亂,程大人最少有失職之責,莫要錯上加錯!”
  程知府大人雙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癱軟在地。
  他知道,自己徹底完了。
  德王蕭宏與明德書院宗師陸鴻淵的聯手,碾死他如同螻蟻。
  后院廂房下藏的銀子,那是說也說不清。
  至于那衛所指揮使,更是見風使舵,直接賠笑著過來請罪。
  “大人,這事是陳大人的命令,下官只能領命…”
  “哼,別廢話,將虎符交出!”
  很快,整個泰安府衙和衛所,就被控制住。
  王府長史肖承佑,這才將令牌鄭重收起,邁著沉穩的步子走到李衍面前,冷峻的目光掃過地上面無人色的林耀宗等人,沉聲道:“李少俠,事態緊急,請移步詳談。”
  待二人來到僻靜處,肖承佑才低聲道:“李少俠這步走的有點險,王爺讓我全權相助,為免后患,就說此事是奉王爺之命前來調查。”
  李衍瞬間了然,拱手道:“替我謝過王爺,肖長史日后去了京城,可帶我書信去書院。”
  二人心領神會,沒再就此事多言。
  肖承佑這才詢問道:“白神捕路上說過一些,但本官還不知詳情,李少俠可否知道,這些人怎么就腦子糊涂,干起了淫祀的勾當?”
  “他們腦子可不糊涂!”
  李衍一聲冷笑,簡單講起了事情經過。
  當然,泰山府君神位的事沒有多說。
  即便如此,當聽到有地仙參與,還涉及到東瀛倭寇、建木妖人時,這肖長史還是聽得滿頭冷汗,連忙拱手道:“多謝李少俠及時出手,否則此事怕是不好收拾。”
  說吧,猛然轉身,眼中怒火再也難以壓制。
  “來人,將人犯押上審問,大刑伺候!”
  府衙大堂之上,森嚴肅殺。
  血腥味、燒紅鐵器灼肉的焦臭味彌漫。
  林耀宗、趙炳忠、周顯三人早已沒了先前的體面官紳模樣。
  他們被酷刑伺候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癱軟在地,氣若游絲。
  肖承佑也是發了狠,毫不留情大刑伺候。
  三人終是抵受不住,紛紛將隱藏的齷齪和盤托出。
  “招!我招……”
  氣息奄奄的趙炳忠率先開口,聲音嘶啞斷續,“是…是趙爺,小人一早就被他收服了……”
  此言一出,李衍眼神驟然一凝。
  “你那趙爺,可是叫趙長生?”
  “是。”
  “何時被他收服?”
  “十年前,小人還在關外,被他迷惑,但一路升官被任命到此處…”
  又是趙長生,竟早早就在泰山埋下暗樁。
  看來,其早知道府君輪換之事…
  緊接著,面無人色的周顯也開了口,“下官…都怨我那貪財的夫人!”
  “就是這趙炳忠拉我下水,再加上我得了重病…”
  他的原因很簡單,無非是財色二字。
  家風不正,自己也染了花柳病,被趙炳忠拉著狼狽為奸。
  最后,眾人的目光聚焦在最年輕的林耀宗身上。
  林胖子牙齒咬的咯嘣響,雙目含淚,“族叔,我二哥死了,那些個族中不少弟子,小時候都給你磕過頭,尊敬有加,你怎么能害他們?!”
  林耀宗被折磨的更深,眼神渙散,顫抖著,幾乎是嗚咽著道:
  “是你亮哥,他貪圖美色,得罪玄門高手,被下了斷子絕孫的惡咒…”
  “走投無路時,我求到一江湖異人身上,被她解救。”
  “什么江湖異人,分明是妖人!她叫什么!”
  “她每次現身,都是托夢,我只知道,她叫嫘陰娘娘…”
  “什么?!”
  李衍聞言,猛然起身。
  當時從鬼帝王玄謨口中,得知了建木三個人的名氣。
  “爛牘先生”孔晦、京城趙清虛,都已伏誅。
  最后一個,便是叫嫘陰,在江浙暗中傳教。
  想不到,還沒到江浙,就聽到了這妖人大名。
  “說清楚!誰是嫘陰娘娘!”李衍的聲音陡然轉寒,如同嚴冬朔風。
  堂內空氣仿佛凝固,連肖承佑也屏息凝神。
  林耀宗被李衍的威勢所懾,不敢再隱瞞,斷斷續續補充道:“我沒見過,但她在江浙黑道勢力頗大,甚至林家也有安排的人,我剛想高密,當晚書桌便被人刻下血書。”
  “是她下旨,讓我泄露林家船隊行蹤,也是她要我來泰山配合…”
  在李衍不斷詢問下,林耀宗將所知一一吐露。
  至于那些個抓到的倭寇,也一邊上刑,一邊在孔尚昭翻譯下,弄清了根腳。
  這些家伙,是東瀛大名戰爭時逃出的武士和忍者,在渤海附近作祟。
  他們一無所知,只是被人重金雇傭,前來聽命于趙炳忠。
  畢竟,雇傭江湖中人容易泄露風聲。
  聽著這些情報,堂上眾人皆是面色凝重。
  “你們在泰山,到底想干什么?”
  李衍忍不住向趙炳忠詢問。
  “小的也不知。”
  趙炳忠也是個軟骨頭,害怕大刑,直接道出緣由。
  “當時來了一封密信,被我送到山上,此后的事,就都是山上仙長處理。”
  聽到這話,李衍眼睛微瞇。
  果然,泰山三名地仙,是受了趙長生蠱惑。
  就是不知他們有什么把握,能染指府君之位?
  “報!”
  就在這時,一名衛所校尉急匆匆跑進大堂,雙手抱拳,單膝跪地。
  他臉上,仍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
  “大人,在下奉命上山通知那些個廟觀主持,但……”
  “但什么,說清楚!”
  “泰山忽起大霧,難見天光,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眾人面面相覷,連忙走出府衙。
  抬頭望去,但見泰山方向,已徹底被濃密烏云包裹,好似陷入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