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城墻上旗幟獵獵飛舞。
  張天師紫袍垂落,望著城墻上一排黑洞洞的槍口,面色不變,蒼聲道:“趙公公既然來了,何不現身?”
  “貧道有件事想請教,‘食湖池’好,還是‘管山海’妙?”
  趙無咎咳嗽著從陰影現身,瞇眼看向下方。
  “食湖池,管山海”是《鹽鐵論》中著名爭論。
  西漢昭帝時期,鹽鐵會議上賢良文學派與御史大夫桑弘羊之間爭論,是藏富于民,還是集中資源,國富兵強。
  這話看起來,更像是地方派與開海派之爭。
  但龍虎山在之前派系爭斗時,不站任何立場,此時再提,分明是另有所指。
  方才還發狠話,說什么“逆天行事”,但碰面后卻又遮遮掩掩,看來這老天師也不愿和朝廷鬧得太僵。
  但這句話,又是個陷阱。
  若只論人間,朝廷自然是要“官山海”,但老天師此來,他已知道是天庭降下的旨意。
  皇帝以天子自居,自然成了“食湖池”。
  但若這樣回答,又會與朝廷政策相違背。
  所以無論怎么說,都是錯。
  心中有了計較,趙無咎便更加坦然,手指摩擦著腰間玉佩,平靜道:“天師博古,本座是個閹人,承蒙皇恩辦些差事,你說的本座聽不懂。”
  “但本座卻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張天師瞇著眼詢問。
  趙無咎嘆了口氣,抬頭望向天空,“昔日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故顓頊帝絕地天通。”
  “天師雖求天道,但豈能置人道于不顧?”
  張天師沉默了一下,開口道:“大禹治水,‘洛出書’而九疇定。若無天命,何來《洪范》五行?”
  這《洪范》是《尚書》中的一篇,記載周武王滅商后拜訪商朝遺臣箕子,箕子向其闡述治理天下的九類根本大法,五行學說正是“九疇”之首。
  說這意思,還是變相要朝廷順天而為。
  趙無咎聽罷,眼神頓時變冷。
  龍虎山和孔家世代受朝廷敕封,是因為儒家道統和天師權威,但又不能使其做大,失去控制,所以弄了些手段。
  比如孔家,兩代衍圣公失德,甚至更早一代還曾投靠金帳狼國,朝廷都置之不理,冷眼看笑話。
  所以如今的孔家聲望大不如前,儒林之中各派崛起,甚至有不少人都以罵孔家為名,孔家也很識趣,沒什么小動作。
  但龍虎山卻有點不一樣。
  大宣立朝后,開國皇帝便留了個心眼。
  一邊取消龍虎山“天師”稱號,改稱“真人”,但保留世襲特權,嚴格進行控制。
  另一邊,又拔高武當山,對玄門進行分化。
  龍虎山的人,自然不高興,除了開國皇帝掌權時,天師親自前往京城擔任國師,隨后就只派教中長老過來。
  這次天師下山,明顯想攜天命做一番事。
  想到這兒,趙無咎連話都懶得說。
  見他不說話,張天師又繼續道:“陛下可在,貧道想連夜入宮,面見圣上。”
  趙無咎冷冷道:“陛下歇了,老天師有事明日再說吧,本座已為您準備了驛館…”
  “無需多勞!”
  張天師臉色也變得難看,直接轉身。
  狂風煙塵四起,人已消失不見。
  趙無咎看著對方消失的方向,頓時眼睛微瞇。
  “督公。”
  旁邊的田千戶沉聲道:“看樣子他去了書院…”
  “無妨。”
  趙無咎淡淡道:“霍在書院,有辦法攔住他,老道士若不想丟臉,就不會與其動手。”
  眾人聽罷,皆深以為然。
  宗師霍算是朝廷底牌之一,鎮壓氣運的存在。
  老天師雖強,一旦帶弟子布好法壇,就是神鬼也得避而遠之,但論單打獨斗,還真不是霍對手……
  暮色如墨,京城郊外山道。
  張天師紫袍垂落,立于老松之下。
  他枯瘦手指掐子午訣,口中默誦道:“子午坤艮,氣轉天罡”霎時周身騰起淡淡青煙,與松針間夜露氣息混作一處。
  三里外的神機營哨塔上,火槍兵突然眼皮發沉。
  他們沒注意到松林間掠過的紫影,更沒發現腳下泥土中游走的一縷塵煙。
  但剛穿過幾個暗哨,空中便傳來火光。
  張天師停下,看向空中。
  只見幾枚碩大的火焰燈籠在空中懸浮。
  這是得到魯班木鵲后,工部墨門高手特意制作,類似孔明燈,但下方用了陣法和符箓,夜間大放光明,專門用于野外破壞敵人遁法。
  “丁甲在左,丙壬在右”
  張天師冷眼觀望,袖中滑出三枚銅錢,落地呈三才陣。
  錢幣微顫,所有人都下意識偏轉視線。
  這正是《上清天樞院畢道正法》秘傳的“隱光幛”,借六丁六甲神將余威,扭曲所有人感官。
  甚至罡煞之氣也會受到影響。
  比如書院圍墻上的辟邪銅鈴便紋絲不動。
  張天師踏著禹步來到墻根,耳廓微動。
  他聽到墻內傳來釘錘敲擊的規律轟鳴聲,若有所思,掐訣入諱,指尖在青磚上畫了個“井“字。
  磚縫間突然滲水,轉眼凝結成冰。
  冰晶順著磚縫蔓延,竟將墻體凍出蛛網般的裂紋。
  老道身影如水滲入,磚石表面泛起漣漪般的波紋。
  若有人在,便會驚呼出聲。
  這竟是玄門中堪稱仙法的“穿墻術”。
  如今這時代,能用出此法者已少之又少,可見老天師術法造詣之高。
  穿過高墻的剎那,張天師突然閉目塞聽。
  七竅封閉后,道袍微蕩,神識反而如潮水般擴散。
各種聲音和味道東南角藏書閣有墨香,西側工坊鐵腥撲鼻,而半山腰的松濤里  藏著道銳利如刀的氣息!
  老道猛然睜眼,紫袍無風自動。
  三十步外的老松枝頭,已立著個抱臂而立的身影。
  粗布麻衣被月光鍍成銀白,正是神拳宗師霍。
  “天師夜訪,何不遞帖?”
  霍聲如金鐵交鳴。說話間周身毛孔閉合,竟連呼吸的白氣都不見分毫——這是先天境界,“鎖精閉竅”的征兆。
  張天師面不改色:“霍宗師這‘八步趕蟬’,倒是比二十年前更精進。”
  月光映出他袖口暗繡的雷紋,那是龍虎山“五雷天心正法”的禁制,此刻正隱隱發燙。
  咔嚓!
  松枝突然斷裂。
  霍如隕石墜地,震得山道青磚裂縫蔓延,隨后闊步走來,聲音冷肅,“天師可知,書院此刻受《大宣律》與《玄門禁約》雙重庇護?”
  說話間,拇指抵住腰間玉帶,那玉帶暗藏三十六枚“封魔釘”,是當年鎮壓白蓮教妖人所得,專門用于釘玄門術士靈竅。
  他已是大宗師之首,若按江湖規矩,動起手來毫無顧忌,只要不用火槍圍攻,只要擊退張天師,丟臉的便是龍虎山。
  “換個地方吧…”
  張天師看了看周圍,微微搖頭。
  話音剛落,人已倒退著騰空而起,翻出院墻。
  周圍已有不少都尉司士兵圍過來。
  霍同樣向前一步,腳掌落地時,人已消失不見,夜空中只傳來他冷漠的聲音,“警戒,以防調虎離山。”
  都尉司的人馬聞言,立刻手持火槍布放。
  霍和張天師一前一后,很快來到山下。
  曠野上夜風呼嘯,只有二人對峙。
  張天師盯著書院方向嘆道:“老道奉三清符詔而來,霍兄當真要阻這天命?”
  話音未落,袖中已滑落三枚青銅雷印。
  “哈哈哈,天命?!”
  霍突然長笑,笑聲震得松針簌簌而落。
  他沉聲道:“去歲青城程劍仙主動放棄成神之機,我便知道,那大羅法界絕不適合前往。”
  張天師淡然道:“你如何判斷?”
  霍哼了一聲,“我相信程劍心!”
  說罷,右拳緩緩提起,拳鋒三寸處空氣竟扭曲蒸騰。
  這是將罡勁凝練到極致,產生的“焚空”異象。
  “霍某一生,只信拳頭打出來的天命!”
  話音剛落,人已消失。
  再出現,已到了張天師身后,一拳打出。
  這一拳悄無聲息,看上去綿軟無力。
  然而,張天師卻忽然腳下踩罡步,白霧翻涌,似平地騰云駕霧,瞬間退出十幾米遠。
  對面這才傳來一聲轟鳴,幾株老樹咔嚓斷裂。
  與此同時,張天師已然站立,三枚青銅雷印落在手中,掐訣入諱,對著沖來的霍拍出一掌。
  一道道雷光竟從其手中噴涌而出。
  面對這強橫雷法,霍也不敢大意,連忙閃躲。
  二人動作飛快,一時間黃沙滾滾,雷光拳勁四濺,根本看不清人影。
  張天師術法自然更勝一籌,但霍根本不給他喘息之機,不斷近身,將張天師越逼越遠。
  遠處,神機營火把突然連成一片。
  張天師耳尖微動,聽到三百步外弩機上弦的“咔嗒“聲。
  老道忽然拂袖轉身,紫袍在月下展開如垂天之云:“子時三刻,真君開光時再見分曉…”
  霍看著其遠去的背影,瞳孔微縮。
  “回去,務必守住今夜!”
  夜色如墨,書院半山松林在風中搖曳,發出沙沙聲響。
  張天師突然入侵,引來不少人。
  李衍也在其中。
  他站在工坊外的石階上,眉頭緊鎖,望著山下。
  但見漆黑曠野上,不時閃過一道刺目雷光,將山野映照得忽明忽暗。
  雷光中蘊含的威壓,即使隔著數里之遙,也讓人心神震顫。
  “是龍虎山的五雷正法。”
  王道玄站在他身旁,手中拂塵微微顫動,忍不住贊道:“張天師果然名不虛傳。”
  書院廣場上,也已聚集了不少人。
  工匠、學子、都尉司的士兵,全都探頭望著山下閃爍的雷光,竊竊私語。
  有人面露憂色,有人則興奮地指指點點。
  “霍前輩能擋住嗎?”沙里飛低聲詢問道。
  他臉色還有些蒼白,但好在已經康復,沒留下隱患。
  “不清楚…”
  李衍也瞇起眼睛,試圖看清遠處的戰斗。
  但除了偶爾爆發的雷光和隨之而來的轟鳴,什么也看不見。
  兩位當世頂尖高手的對決,已超出了常人能理解的范疇。
  “應該能擋住。”
  王道玄若有所思道:“霍宗師乃當世武道第一人,即便張天師親至,沒有法壇相助,遠程施法,也討不了好。”
  李衍點點頭,心中卻隱隱不安。
  他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
  就在這時,一陣刺骨的寒意突然從脊背竄上來。
  李衍猛地轉身,望向工坊方向。
  “怎么了?”王道玄察覺到他的異樣。
  李衍剛要開口,遠處又是一道驚天雷光炸響,將整個書院照得亮如白晝,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過去。
  “沒什么。”
  李衍眉頭微皺,有些疑惑。
  剛才的不安,轉瞬即逝。
  難不成是感受到宗師氣息?
  不對,還是去看看……
  工坊內,魯承業的手在微微發抖。
  外面的雷聲轟鳴,掩蓋了他刻意制造的聲響。他佝僂著背,像一只年邁的老鼠,在堆積如山的木料間穿行。
  沒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外面的宗師之戰吸引,就連平日里最嚴厲的監工,此刻也趴在窗邊張望。
  魯承業來到一處偏僻角落,從懷中掏出一把刻刀。
  刀鋒在油燈下泛著寒光。
  握著刀的手,更是微微顫抖。
  “爺爺.救我”
  腦海中又響起孫女的哭喊聲。
  老匠人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但手上的動作卻更加堅決。他顫抖著,將刻刀在趙清虛附身的靈木腰扣上輕輕劃了一刀,又放在另一塊靈木上。
  瞬間,一縷黑氣從靈木縫隙滲出,如活物般鉆入其他靈木構件紋理中。
  原本光滑的木面,立刻浮現黑色紋路,又迅速隱沒不見。
  “快點.再快點.”
  魯承業咽著唾沫,額頭直冒汗。
  一塊、兩塊、三塊.
  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蟻,在構件木架中穿梭。
  “魯大師?您在這做什么?”
  一個年輕工匠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
  魯承業渾身一僵,緩緩轉身,臉上擠出一個木訥的笑容:“檢查下榫卯明天就要組裝了.“
  年輕工匠狐疑地看了看他手中的刻刀,又望向窗外:“您不去看看?聽說張天師和霍宗師打起來了!”
  “老了眼睛不好”
  魯承業低頭道,“你去吧我再檢查會兒.”
  年輕工匠猶豫了一下,終究抵不過好奇,匆匆跑向窗邊。
  魯承業長舒一口氣,冷汗已浸透后背…
  書院小道上,李衍的右手不自覺地按在斷塵刀柄上。
  自從成為活陰差后,他的直覺從未出過錯。
  工坊大門敞開著,里面燈火通明。工匠們三三兩兩地回來,議論著剛才的宗師之戰。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但李衍的目光卻立刻鎖定了角落里的魯承業。
  老匠人獨自坐在一堆木料旁,臉色蒼白如紙,眼神渙散。
  “魯大師?”李衍走近,輕聲喚道。
  魯承業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慌,又迅速低下頭:“李、李少俠”
  “您沒事吧?臉色很差。”
  “沒、沒事.就是有點累,我先回去休息。”
  魯承業嘀咕了一聲,扭頭就走。
  李衍盯著老匠人顫抖的雙手,眉頭越皺越緊。
  “站住,別跑!”
  突如其來的一聲冷哼,驚的魯承業渾身炸毛,咬牙就往外面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