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江米巷盡頭。
  “忘憂居”酒館內,燈火昏黃。
  窗外細雨飄灑,屋檐下掛著幾串干辣椒,店內彌漫著燒酒的辛辣和鹵肉的香味。
  蒯大有和孔尚昭對坐角落,桌上擺著一碟花生米、半壺散酒,以及鹵牛肉和肘子。
  蒯大有滿臉胡茬,眼帶血絲,重重將酒碗一頓,酒漿濺出,濺濕了衣襟。
  他啐了一口:“狗娘養的趙清虛!只差一步啊,尚昭兄,那桃都山木就到了手!早知如此,直接去刑場就行,干嘛費這功夫。”
  孔尚昭低頭抿酒,手指摩挲著碗沿。
  他身上還穿著那件洗白了的儒衫,沒有搭話,明顯在走神。
  正所謂生死之交,經歷一場劫難后,林胖子三人倒成了朋友,偶爾便會聚在一起喝酒。
  蒯大有佩服孔尚昭學識,因此走得更近。
  見孔尚昭如此模樣,蒯大有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孔兄,從九門陰墟回來,你就魂不守舍。之前在房里,我見你抄錄《漕河沿革考》時筆都抖了。”
  “有啥煩心事,說出來,咱倆這交情,還藏著掖著?”
  孔尚昭長嘆一聲,推開酒碗,眼中泛起血絲:“大有,不是我不說,只是這牢籠……我真受夠了。”
  他環顧四周,見小店內只剩他們這一桌,就連掌柜的都去了后廚打瞌睡,便低聲訴苦道:“都尉司小院,比這強不了幾分。整日在那逼仄角落里,替人錄證詞、查案卷,活似臺給人立功的機器。”
  “前陣子我費勁心思查到一些妖祀線索,可功勞薄上最后落款的,卻是那幾個宗人府的黃袍術士!”
  “我不過一紙片,人前點頭哈腰,回屋對枯燈長夜!”
  蒯大有正要勸慰,孔尚昭突地攥拳,聲音沙啞:“我想走,大有!像十二元辰那些人,縱橫江湖,游歷南北,那才叫人生!”
  “可……可我走不得!”
  “有什么走不得?”
  蒯大有白了一眼,“腿長在你身上,難不成從都尉司離職都不成我早就說過,公門之中深似海,并非久留之地。”
  “不過,跟十二元辰也不是什么好主意,瞧瞧那幫人招惹的都是什么強敵,你這小身板,跟著遲早送命!”
  “總之都尉司絕不是什么好地方,早點離開為妙。”
  “哪有那么輕松。”
  孔尚昭聲音低下去,滿是愧色,“你也知道,當初得罪曲阜嫡房,若非羅明子大人周旋,我早被家族逐出宗祠,淪為流民,說不定已經丟命。”
  “大人親口應了我:‘尚昭,安心京城,汝家之禍吾當平之。’我若一走,豈不成了背信棄義之鼠輩?這京城的院墻,比天牢還厚啊!”
  蒯大有聽得眼中一亮,拍案大笑,震得碗碟直晃:“就為這事?好你個書呆子,繞了半天圈!”
  他抓起酒壺,給孔尚昭滿上,嘴角一咧,露出一絲狡黠,“羅大人守諾,你守義,這都不假。但咱就不能‘借風使船’?”
  孔尚昭一愣,“怎么說?”
  蒯大有將酒一飲而盡后笑道:“十二元辰那幫人,如今是都尉司的常客——蒸汽機案、東瀛妖亂,哪樁大案都跟他們有關。”
  “明兒你尋個由頭,到案牘庫放風,就說漕河新現了‘鬼儺面’,或與桃都山木失竊有關,都尉司必請十二元辰出馬!”
  “到時我再找人假意上報:案子牽涉古圖經,非你孔尚昭這等古籍通不能解!”
  “還能弄點‘花樣’,比如在交接時‘遺失’幾張關鍵符令,或讓妖人佯襲,逼你隨隊出京——案子半途,你不就能順理成章跟了李衍?既保了顏面,又遂了心愿!”
  孔尚昭怔住,酒氣上涌,雙頰泛紅:
  “這……這不誆羅大人么?”
  蒯大有正要詳說,酒館木門“吱呀”撞開,林胖子裹著身濕氣沖進來,將油紙傘抖落后放在旁邊,“晦氣!東城查船料,又碰壁了,虧你倆在這躲清閑!”
  他拍去袖上雨水,一屁股坐下,也不客套,端起孔尚昭的碗就灌。
  蒯大有眼睛一動,轉向林胖子:“正巧你來,我實在忍不了這傻書生,跟我一起勸勸他…”
  說著,將方才的事講述了一番。
  林胖子沉思了一下,搖頭道:“這方法不妥。”
  “都尉司什么地方,你們這點小手段,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來,到時翻了臉,往日情分都不好使。倒是我這邊有件事,要請你們幫忙。”
  “我林家雖是江浙大族,但海運興起,朝廷開海稅重,出海船隊又遭了難,加上倭寇入侵劫掠,損失慘重,如今族中情況很不好。”
  “我雖不喜沾染這些,但也不忍父親愁白了頭,所以要想辦法幫族中度過此劫。”
  說著,轉身緊盯蒯大有:“大有兄,你懂玄工,能煉水火靈器。可愿幫我?尋靈木作船骨,古籍載上古有諸多靈木,可承罡煞二炁,若能尋得,船可劈浪如神,穿過那些險域。”
  “好說!”
  蒯大有豪爽地一拍胸膛,“但有一件事,尋常靈木耐不住遠洋風浪,必須找到好料,咱們熟歸熟,但我不能砸了自己招牌。”
  林胖子苦笑道:“我找桃都山木,便是為此事,可惜…”
  聽得二人言語,孔尚昭若有所思,從懷中摸出懷中半卷《山海圖考》,頁角焦黃,低聲念道:“這孤本《海陵廣記》上提過‘渤海虬木通九淵’,好像就在金陵那邊。”
  “哦?!”
  林胖子眼睛一亮,微笑道:“孔兄,你放心,此事交給我辦,既能讓你脫離苦海,又能名正言順!”
  皇帝蕭啟玄的決心,如山傾海嘯。
  趙無咎走后不足半日,一道朱紅燙金的密令便如雷霆般傳至戶部與內廷太倉庫,頃刻間,整個京畿的資源都開始向乾坤書院傾斜。
  承天門至書院的大道上,前所未有的車馬如龍。
  沉重的木輪碾過青石板,發出持續的悶響。押運的并非尋常貨物,皆以厚氈覆蓋,由身披鐵甲、眼神銳利的京營精兵護衛。
  一輛六匹健馬拉動的特制廂車緩緩駛入書院側門,數十名赤膊大漢齊聲吆喝著,小心翼翼地將一塊蒙著油布的巨大物件卸下。
  油布揭開,赫然是一整塊水缸大小、色澤烏沉如墨卻又隱隱泛著金絲的異石。
  這是嶺南新發現的鎮海石精,刀劍難傷,水火不侵,更可貴的是蘊含一絲先天水炁,是雕琢神像基座的頂級寶材。
  另一隊人馬則押送著一個個用紫檀木匣盛放的奇珍。
  匣子打開,氤氳之氣彌漫。
  產自西域昆侖雪山深處、凝結千年寒冰之華的羊脂白玉;川蜀雷火巖層下淬煉千載形成的“云雷晶”;遼東老坑采出的整塊溫潤碧玉……
  件件都價值連城,此刻卻被毫不吝嗇地運抵此處。
  這些東西,都是難得的天地靈寶。
  每一件,都可能沾染著不少人的鮮血,價值連城,但此刻卻要作為尋常材料,化作塑造“燧輪真君”軀體的骨肉筋膜。
  書院原本還算空曠的庫區瞬間被填滿,各類奇珍異寶堆積如山,負責清點入庫的嚴九齡看得頭皮發麻。
  這已不是簡單的奢侈,而是傾舉國之力,只為了在后天子時之前,將那座寄托著人道變革之重器、牽引著大羅法界目光的神像鍛造出來。
  壓力,如山般壓在元豐和嚴九齡肩頭,也彌散在整個書院的每一寸空氣里。
  趙無咎那句“不惜一切代價”猶在耳邊。
  而時間,只剩下兩天兩夜。
  鑄爐所在的工坊核心區域,爐火晝夜不熄,溫度高得駭人。
  墨門宗師陶逢春已經一日一夜未曾闔眼,那身刀劈斧鑿般的腱子肉也顯露出一絲疲憊的松弛,但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銳利,仿佛燃著兩團精魂之火。
  “動作麻利點!玄工、經義兩科的小崽子們,把你們昨天學的三才嵌合法陣紋路給老子在模具上標清楚!錯一毫厘,耽擱了神像定型,老子打斷你們的腿!”陶逢春的咆哮混在震耳欲聾的打鐵聲中,鏗鏘有力。
  他知道這神像的意義。
  如果鍛造成功,那便是青史留名。
  哪怕是因此力竭而死,這輩子也值了。
  無數匠人穿梭奔忙,個個灰頭土臉,汗水浸透衣衫又被高溫烤干,留下白色的鹽漬。
  來自天工院、五軍都督府將作監、甚至南方各大船廠的最頂尖匠師被臨時征調匯集于此。
  往日里這些眼高于頂、門戶之見甚深的名匠們,此刻卻不得不放下身段,在陶逢春的統籌下擰成一股繩。
  爭執、怒罵不可避免,但效率卻也是平日里難以企及。
  神像主體已經基本定型,采用的是一種奇特的“千鍛熔金骨”技藝,以特制合金為骨架,以稀有的“云母膠”混合精煉五金粉末填充塑型,最后再嵌入玄功科弟子精心雕琢的法寶組件。
  重中之重,便是神像的“裝臟”儀式。
  尋常神像裝臟,不過是放置經卷、五谷、金銀、象征五臟的絲綢等物,祈求神明歸位。
  然而“燧輪真君”的誕生,其意義遠超尋常俗神。
  其本質是將那臺原始蒸汽機核心,嵌入神像腹中,作為溝通人道革新意志與天地罡煞二炁的中樞!
  這核心本就不小,且用了魯班秘法,將里面未知的神奇靈材包裹,一旦拆解就會損毀。
  元豐已通過秘法,大概知道了里面寶貝物性。
  能夠驅使陰陽罡煞二炁的蒸汽機,這才是書院和墨門最高機密,知道的不過三人,根本不會對外泄露。
  李衍站在工坊高處臨時架起的木廊上,俯視著下方熱火朝天卻又秩序井然的景象。
  他眉頭緊鎖,面色凝重看向周圍。
  雖然有這么多人馬看守,甚至有宗師霍坐鎮,但他始終有些不安,心中似乎有股揮之不去的寒意。
  天官任務要求守護神像直至穩固。
  若有人圖謀此物,必然只能趁著這段時間,等神像鍛造成功,送入社稷廟開光供奉,就連太玄正教也無可奈何。
  遠處忙碌的工匠中,一名老者抬頭迅速瞥了他一眼,便又低下頭來,端著幾個盒子,向庫房方向走去。
  他須發皆白、身形干瘦有些佝僂。
  雖貌不驚人,但來頭卻不小。
  他叫魯承業,是五軍都督府將作監的老供奉,也是當世頂尖的木藝大師,尤其擅長處理蘊含靈性的古木奇材。
  書院成立,他也是被特聘而來的大匠。
  雖比不上陶逢春,但也名聲顯赫。
  來到庫房,這里看管更加嚴密。
  不僅有霍親自挑選指派的神拳門高手,還有幾名內廷供奉,全是陰惻惻的老太監,臉色蒼白如紙。
  只是站在那里,眼神就讓人寒意大冒。
  魯承業經常往來,自然不會被為難。
轟隆隆  厚重的玄鐵大門緩緩推開一角,一股混雜著檀香、金屬銳氣和各種靈材異寶特有味道的氣息涌出。
  “魯大師,你可來了!”
  正在清點的嚴九齡看到,連忙快步走來,無奈道:“朝廷送來的寶貝太多,那些能用,那些不能用,都要登記造冊,用不著的還要送回。”
  “很多東西,就連憋寶人都認不得,還得看您。”
  “嚴大人客氣了。”
  魯承業木訥地點了點頭,隨后來到成堆的寶貝前,挨個進行檢查,眼神專注,布滿老繭的手指微微發顫。
  “此物是海精髓,從內庫來的吧,老夫記得是陛下大壽時,膠東那邊送來的賀禮,東西是好,但卻用不上…”
  “此物是金石木,看到上面的玉化蟲沒,都是蠻荒時代的異蟲留存,可以留下,送到陶大師那邊…”
  “魯大師果然見多識廣!”
  他挨個挑選,引得眾人連連稱贊。
  終于,走到這批頂級靈木的末尾,那里單獨擺放著一根約三尺長、碗口粗的焦黑色古木。
  這木頭乍看不起眼,仿佛被雷電或烈火嚴重焚毀,紋理扭曲斷裂,表面甚至有些炭化剝落。
  混雜在紫玉檀、龍血紫杉這些寶光四溢的靈木中,顯得格格不入,仿佛是湊數的次品。
  名單上標注的也很簡單:“備用古雷擊木”,據說有辟邪引雷之效,被臨時征調而來。
  沒人留意到,魯承業的手在拂過這根黑木時,那微不可察的、因極度恐懼而導致的顫抖。
  更沒人察覺到,當他的指尖觸碰到那漆黑、焦裂的木皮時,一股冰寒徹骨、卻又帶著瘋狂褻瀆氣息的邪念,順著他的指尖,猛地刺入他的識海。
  “爺爺,爺爺,救我…”
  女童的聲音在他腦海響起。
  魯承業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卻面色平靜道:“此物能用,老夫待會帶走,作為神君腰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