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兄,大恩不言謝,請滿飲此杯!”
嚴九齡仰頭飲盡杯中酒,連喝幾杯,面頰已染上酡紅。
他抬手又去斟酒,指尖微顫,酒液險些灑出。
李衍見狀,連忙按住他的手腕,將酒壇拎到一旁,笑道:
“嚴兄,你我之間何須客套?再喝下去,怕是要醉倒在這驛館里了。”
“并非客套……”
嚴九齡長嘆一聲,目光落在窗外菩提木上,聲音低沉:“父親怕擾我心神,一直瞞著家中危局。可笑我竟毫無察覺,還一路游山玩水。若非李兄出手,只怕……”
話到此處,他猛地閉眼,指節攥得發白。
李衍拍了拍他的肩膀,“過去之事不必再提。如今西南已定,又有雷家坐鎮,嚴家自可高枕無憂。”
見嚴九齡神色稍緩,李衍順勢話鋒一轉:“倒是這‘乾坤書院’,他們沒說明白,嚴兄費盡心思謀得任職,想必知曉其中內情?”
嚴九齡聞言,醉意稍褪,眼中閃過一絲凝重,壓低聲音道:
“李兄既問,我便直言,這書院將來,可是關乎我大宣國運興衰!”
“皇家艦隊的事,你可聽過風聲?”
“略知一二。”
李衍微微頷首:“聽聞內府暗中組建船隊,為避‘與民爭利’的罵名,特意偽裝成商隊出海。不料遭遇伏擊,折損三艘寶船……對方用的,似乎是一種防潮的新式火藥?”
“何止是火藥!”
嚴九齡沉聲道:“事情已經查清,是佛郎機商人干的。”
“他們扮做海盜四處劫掠,試圖控制航道,不僅用了新式火藥,可防潮防濕,且火炮制作也十分精巧,炮管竟用秘法鉆膛,射程比工部的‘神威大將軍炮’還遠三成!”
他聲音愈發凝重:“陛下派密探徹查,才知如今天下早已劇變。”
“佛郎機最為勢大,行蹤已遍布海上各處,但紅毛番更加兇狠,呈后來者居上之態勢,他們早已暗中控制了南洋諸國,冒充藩屬國進入神州,還與東瀛倭寇勾結,破壞海道,但因之前西南之戰無暇他顧,也只能裝糊涂,津門被炮轟之事后,陛下才趁機發作,清除這些人…”
“另一片大陸,英吉利與法郎西爭斗,已侵入身毒,威脅到我神州西北…”
“還有那羅剎國,收留金帳狼國余孽,在漠北筑城屯兵…”
說著,嘆道:“神州邊境看似安穩,實則處處危機。”
李衍聽罷,瞳孔驟縮。
自南宋被“大宋鬼教”顛覆,此界歷史已與前世截然不同。
幸好如今大宣朝國力,毫不遜色前世大明。
但聽嚴九齡所言,海外諸國的變革竟比神州更快?
莫非中間也發生了什么變故…
“陛下發現,這些蠻夷的強盛,皆因百年前興起的‘學院’。”
嚴九齡繼續道,“他們搜羅各國典籍,甚至遠赴那些上古玄妙秘境,尋找失落傳承。佛郎機的學院占星秘術,能測算星象規避風暴,英吉利的‘皇家學會’前陣子還跑到京城高價購買古籍。”
“所以乾坤書院,正是要包羅百家,重振神州氣運!”
嚴九齡猛地拍案,“可惜朝中那些腐儒,至今仍視術數為奇技淫巧。若非西南戰事讓陛下看到火器之利,這書院恐怕連地基都打不起來!”
“原來如此…”
李衍心中徹底了然,隨后看向趙驢子,“嚴兄,為你介紹一人,這位趙驢子兄弟乃是我至交好友,憋寶趕山一脈,書院不是正搜羅先生么,他可否進入其中任教?”
“當然可以!”
不等嚴九齡回答,旁邊的林胖子就一臉驚喜,“書院的一個任務,便是重新丈量神州風水,各地憋寶一脈熟知當地山水,可惜各派敝帚自珍,若能聚攏,定能干出一番大事。”
“這位兄弟,你愿意傳授門中秘法?”
趙驢子沉默了一下,悶聲道:“我已破誓離開關中,祖輩留下的這些東西,終究是要傳出,若真的對神州氣運有益,我死后也有臉見列祖列宗。”
“此事甚妙!”
嚴九齡很是高興,“等過些日子,我就帶你去見監正。”
李衍問道:“書院開院在即,元前輩怕是很忙吧?”
他所說乃是元豐,看似只是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實則為墨門長老。
當時在梁子湖,李衍找到了魯班木鵲,與這老頭相識。
正是從其口中,第一次得知了乾坤書院的事,并且受邀加入。
乾坤書院建立,這老頭也被任命為監正。
“那倒沒有。”
嚴九齡搖頭道:“田大人帶著弟子,這些日子神神秘秘,經常出入宮中,不知在做什么,書院的事,一直是由我和其他大人處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李衍腦中忽然靈光一閃。
他想起了在梁子湖找到的蒸汽機雛形。
似乎因為此事,元豐才成為乾坤書院監正。
他們不會已復刻了這東西吧……
就在他們聊天時,方才的陰陽先生,已來到東城。
京城除去皇城、內城和外城劃分,還被分為中、東、南、西、北五城。
這東城地界地形平坦,東城地界,自崇文門至雍和宮以東,北抵內城城墻,南接崇文門與東便門一線,乃是漕運咽喉所在。
通惠河上糧船如梭,大通橋畔貨棧林立,端的是“千帆競過鈔關北,萬擔糧米入廒倉”的繁華景象。
此處設有明時、黃華、思城、南居賢、北居賢五坊,坊墻內錢莊票號比鄰而居,燈市口夜市徹夜不熄。國子監的瑯瑯讀書聲與漕工號子此起彼伏,孔廟赑屃馱著的石碑上,“大宣弘景十五年敕建”的字跡猶自清晰。
陰陽先生舉著長幡,從街上走過。
幾個蹲在貨棧檐下吃炊餅的腳夫瞥見那幡布,忙不迭往地上啐三口。
這地界兒敢擺弄玄虛的,不是真神仙就是短命鬼。
陰陽先生踩著青石板路,來到一座青磚貨倉前。
貨倉外頭,十幾個精壯漢子或站或蹲,說著葷笑話。
其中有個鑲金牙的,正在學八大胡同窯姐兒甩手絹,逗得眾人嘎嘎樂。
他們短打黑袍袖子擼起,露出左臂上的“鐵錨”紋身。
紋身青中泛紫,是拿陳年鴿血混著朱砂所紋,老幫派才講究這路數,旁邊百姓都不敢靠近。
京城有三大幫會,“鐵錨會”、“虎威堂”和“銅駝盟”。
這里正是“鐵錨會”的一處堂口。
他們不僅與漕幫有關系,還控制著東城“五行”,勢力著實不小。
看到陰陽先生靠近,幾名漢子立刻滿臉兇相圍了上來。
鑲金牙的兩眼一瞪,“嘿!哪兒鉆出來的老梆子?瞎踅摸什么!”
陰陽先生微微拱手道:“勞駕諸位,王香主請老朽幫忙布置家中風水,特來相見。”
“哦?”
鑲金牙的漢子臉色微變,上下打量了一眼,“等著!”
說罷,便轉身進門稟告。
沒一會兒,漢子便跑了出來,態度明顯好轉,“香主有請。”
二人進入貨倉,卻見里面是別有洞天。
密密麻麻的貨箱堆疊,好似墻壁,將貨倉分割成不同區域。
前方是用來提貨的門面,堆著標“蘇松糧道”封條的麻袋一摞又一摞,實則里頭全是私鹽。
有老者趴在柜臺前算賬,算盤聲比雨點還密。
有車馬行的漢子來領運貨的竹籌,滿臉討好。
還幾個光膀子大漢正在空場摔跤,引得周圍鬼哭狼嚎。
一名瘦子蹲條凳上開盤口:
“買定離手!黑瞎子要是能扛住老柳,老子倒貼二錢銀子!”
穿過前堂,里面更加復雜。
各種通道就有好幾條,有些甚至只能讓人側身通過,且糊了泥漿防火。
隱約能看到,里面有火光,還有皮鞭抽打聲和慘叫聲。
和漕幫不同,“鐵錨會”的營生可不只是運貨。
東城商貿發達,票號錢莊眾多,暗中放貸的更是不少。
“鐵錨會”既放高利貸,也幫人討債。
明面上有“順風船行”“通和貨棧”等產業。
暗地里還經營“水鬼堂”,干收錢要人命的買賣。
總之,產業復雜,身后的背景更是復雜,否則早被漕幫吞并。
陰陽先生對此視若無睹,跟著漢子穿過三道包鐵皮的暗門,來到貨倉最后方。
這里同樣被貨箱分割,但卻裝成了宅子的模樣,地上鋪著青磚,還有盆景種樹,魚缸養魚,甚至建了一座小院,全靠周圍火把照明,如同到了夜晚。
“進去吧,香主就在里面。”
還沒靠近,帶路的漢子便停了下來。
陰陽先生微微頷首,走進小院。
進門后,但見里面坐著兩人正在喝茶。
其中一人光頭白須,左側耳朵上掛著銅環,身著錦袍,不僅手臂上紋著鐵錨,就連頭皮上也紋了一條碩大猙獰的毒蛇,雖已年邁,但模樣依舊,兇狠威嚴。
此人,便是“鐵錨會”香主王蛇。
另一人身形更是高大,正是靜海幫二當家,綽號‘鐵臂龍王’的張天魁。
此刻的他,早已沒了當初飛揚跋扈,端著杯中酒,滿臉苦悶。
看到陰陽先生到來,也只是淡淡一瞥,沒有理會。
王蛇也是面色如常,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開口道:“天魁老弟,以咱們的關系,能幫的自然要幫,但你也知道,京城不比他地,涉及到朝廷爭斗,咱鐵錨會也沒那么粗的胳膊。”
“不過放心,這里安全的很,你且住下,朝廷的鷹犬聞不到味。”
“嗯,既然老哥有事,那我先走。”
張天魁也將杯中酒一口喝完,轉身離開。
在他走遠后,王蛇才臉色一變,猛然趴在地上磕頭道:
“屬下拜見孔仙師!”
陰陽先生笑了笑,臉上五官不斷扭曲,面皮如蠟般融化,露出張清癯的臉。
模樣普通,眼神清淡,頗有儒雅之氣。
正是于文海的師傅,“爛牘先生”孔晦!
王蛇見狀連忙起身,從懷中掏出隔絕探查的符牌,小心掛在門口。
做完這些,他才重新跪伏在地,偷眼望向端坐太師椅的孔晦。
燭火映照下,這位“爛牘先生“青衫磊落,捧著茶盞的手指修長如玉,倒像是國子監里講學的翰林。可王蛇后頸的汗毛卻根根豎起,仿佛被毒蛇盯住的田鼠。
他心中忐忑,陪笑道:“仙師,聽說于老弟折在都尉司手里了?不知…”
“他開不了口。”
孔晦自顧自倒了杯茶,“方才那張天魁怎么回事?”
王蛇嗤笑道:“這小子背叛了魯靜海,還想著能當幫主,卻不知朝廷哪會放過他們,手下的兄弟都被衙門抓了起來,自己也落了個叛徒的名聲,又被英王府追殺,跑到這里求小的幫忙。”
“小的將他暫時穩住,看仙師能否用的上。”
孔晦不置可否,“趙清虛呢?”
語氣雖平靜,但王蛇卻是身上冒汗,“這…我也不知道,交代小的將那些個童男童女處理后,趙仙師就再未露面,只是讓小的收集情報,莫要惹事生非。”
“哦?”
孔晦端起著茶杯,“這是汝窯?”
王蛇聽罷,視線不自覺移向茶杯。
卻見孔晦輕吹茶湯,白霧掠過他淡漠的眉眼。
茶杯底“元德年制“的暗款在燭光下若隱若現,正是前朝官窯的“霽青釉“。
王蛇突然覺得那茶盞在視線里不斷放大,釉面冰裂紋化作萬千蛛網,將他神志層層纏繞……
很快,他便兩眼變得迷茫。
“趙清虛在哪兒?”
平靜的詢問聲似從很遠傳來。
王蛇雙目發直,嘴唇機械開合:“交代小的處理完三十六對童男女…就再沒露過面。”
連續詢問幾遍,發現對方沒說謊后,孔晦才輕輕揮指一彈。
茶杯清脆的聲音傳來,王蛇猛地驚醒,后背中衣已濕透。
他渾然不覺異樣,只當自己走神,搓著手賠笑:“仙長好眼力!這是工部書吏偷竊抵債的貢品,小的正打算用他做局,往兵仗局塞個耳目。仙長若喜歡,小的再給您弄個好的…”
“免了。”
孔晦截住話頭:“給趙清虛傳個話,我要見他。若再躲著,京城這攤子就別要了!”
“是,仙長。”
身后王蛇心中發毛,寒意從背上升起。
他雖說在京城道上兇名赫赫,但都是建木暗中扶植。
只有他才清楚,這些人是多么的可怕!
王蛇不敢有絲毫耽擱,當即喚來手下低聲吩咐:
“速去備一桌上等席面,要'醉仙樓'的八珍釀、'聚德坊'的炙鹿脯,再配四樣時令鮮果。“
待手下領命而去,他整了整衣冠便匆匆退出貨艙。
貨艙夾壁的暗格里,張天魁正透過通風孔暗中窺視其背影。
屏息凝神,連衣襟摩擦磚墻的沙沙聲都刻意收斂。
他天生異相,脊柱如龍,跤法驚人,在江湖上闖出“鐵臂龍王“的諢名。
但真正難得的,卻是覺醒了意神通,學會請神之術。
意神通在陽六根神通中,最為神秘,有人可通神,有人可感知千里之外的事。
而張天魁,卻是對炁息分外敏感。
即便用秘法隔絕,也能察覺。
貨艙深處傳來的炁息,令他龍脊發燙。
他和于文海是死敵,和其師尊也打過照面。
張天魁鋼牙緊咬,腮邊肌肉繃出棱角。
沒想到走投無路來求援,竟碰到了這津門事件的真正黑手。
若賣給都尉司,兄弟們的命或許能保住.
念頭剛起,他便猛然轉身,準備離開。
“張爺這是要去哪兒啊?“
剛推開門,三個精壯漢子已呈品字形攔住去路。
為首的金牙漢子笑得殷勤,腰間分水刺卻有意無意亮出三寸寒芒。
“憋得慌,透口氣。”
張天魁假裝大大咧咧回話。
“可不敢!“
金牙漢子笑的很卑微,袖口露出半截烏黑火繩,“您露了相,錦衣衛的鷹犬聞著味兒過來,咱們可都吃罪不起,香主說了,您想吃什么喝什么,咱們都給您弄來。”
話說的客氣,但高處貨堆縫隙間,已出現三把火槍,瞄準了張天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