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旁門,自有一套手段。
雖說比不上玄門正教,但也有其根腳。
比如漕幫長老用的這“水霧鬼打墻”,名字俗氣,但背后卻隱含著一樁慘案。
當年金帳狼國南侵,沖破黃河防線,上萬漕工興義軍抵抗,但慘遭鎮壓,三千尸骸沉入黃河老堤。
自此,船隊夜過黃河常遇詭異迷霧,舵手皆夢到水中浮尸叩船乞食,后漕幫幫主“鐵錨李”收殮尸骨立“無祀壇”,平息怨氣的同時也創造了此法。
水氣濃郁之地,皆可掀起濃霧遮擋。
李衍的北帝玄水遁,更善于隱,而漕幫術法借用法旗,更適合大范圍起霧。
燕子門唐九娘這飛梭神技,同樣傳承古老,乃是源于戲彩門的“無影梯”。
大興遠景年末,有飛梭女賊,專劫貪吏,得財散于嬰堂,自此此術名震江湖。
這二人合作,可謂天衣無縫。
遠處,大郡王府門口的守衛抬頭觀望,滿臉疑惑,對著旁邊問道:“怪了,這大冷天的怎么起霧了……”
話音未落,便驟然昏倒在地。
脖子上,插著小指粗的銀針。
而大郡王府里面,同樣是一片大亂。
先是濃霧起,伸手不見五指,隨后一道道黑影從空中落下,抵抗者直接斬殺,不會功夫的仆人侍女,則被一掌拍暈。
濃霧之中刀光閃爍,很快就沒了聲響。
率先突襲的,無一不是江湖好手,領頭的無相公子,身形更是如同鬼魅。
大郡王府的護衛,沒有一絲抵抗之力。
“巽風掃塵翳,離火照幽冥,敕令,散!”
隨著漕幫長老一聲低喝,周圍濃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前后不過半盞茶的時間。
郡王府大門口,兩名成都黑道高手,早已換上了侍衛的衣服,冷眼觀察周圍。
這里畢竟是郡王府,附近即便有些達官顯貴,也住的很遠,根本沒人發現。
王府之中,同樣如此。
隨著王府被控制,無相公子的二十幾名手下,也從客棧外繞墻翻了進去,將那些個侍女仆人捆綁,換上衣服。
這便是之前定好的計劃。
迅速控制郡王府,隨后布下陷阱拿人。
大廳內,同樣也倒了一地。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衣著華麗,都是大郡王一脈的親戚和子孫。
與蕭景洪不同,大郡王年紀輕輕就當了爺爺。
而在前廳正后方,無相公子用了分筋錯骨手,將一人死死摁在地上,還用膝蓋壓著其脖子。
此人身著蟒袍,五官陰鷙,皮膚白皙,正是大郡王。
他兩眼充血,咬牙切齒,如同野獸發出陣陣嘶吼,但卻難以動彈。
李衍也快步走入前堂內。
他的任務并非入侵,而是借著強橫神通,探查搜索周圍動靜,以免中了陷阱。
雖然沒動手,卻更為關鍵。
“果然中了咒!”
看到大郡王模樣,不少人都松了口氣。
并非他們幸災樂禍,而是此事擔了風險。
畢竟蜀王被妖人奪舍、郡王中咒,這種事簡直聞所未聞,一旦弄錯,就是大麻煩。
見眾人模樣,無相公子也不在意,轉身,對著拱手后方道:“金前輩,有勞了。”
伴著銀飾聲響,后方走出一黑衣老嫗。
其鶴發童顏,身著靛藍麻布長袍,頭戴銀質“三目冠”,額懸縱目紋銀片,就連袖口,也綴著九枚銅鈴。
看上去十分不利落,而且腿腳不方便,來的時候也沒走地道,而是被人從街上抬轎送來。
即便如此,也沒人敢小瞧。
就連李衍也恭敬拱手。
無相公子還有個能耐,便是人脈廣。
這老嫗人稱“金婆婆”,乃川儺十二壇的正統傳承者,巴蜀儺壇娘娘。
算是旁門中的頂尖人物。
所謂“川儺十二壇”是巴蜀儺戲核心體系,源于古蜀巫祭,融合道門秘法而成。
儺壇娘娘屬于其中一脈,尊西王母、麻姑、紫姑為三圣。
十二壇分“上四壇、中四壇、下四壇”,分別應對天地人,且每一壇,都是一出儺戲。
比如中四壇鎮人間,陰兵過路,鐘馗嫁妹,二郎搜山,判官勾愿。
之前司徒千幽冥戲臺反唱的“目連救母”,則屬于下四壇通幽冥。
自從知道司徒千帶了幽冥戲臺后,無相公子便多有提防,專門從成都附近,將“金婆婆”請來,克制陰儺戲。
除此之外,還要請其解咒。
只見這老嫗金婆婆來到大郡王身前,對其嘶吼視若無睹,一把掐住脈門,行秘法探查。
老嫗的左眼,很快變成灰白色,又伸出干枯手掌,在大郡王眉心處不斷摩挲。
“啊!啊!”
伴著慘叫聲,大郡王眉心處竟變成血紅色。
老嫗若有所思,又摘下其靴襪,手中掐訣,死死摁向足三里。
“啊——!”
又是一聲慘叫,眾人驚訝地看到,腳后跟經絡浮現黑紫色脈紋,狀如蜈蚣攀爬。
“印堂帶血,陰蟲纏足…”
金婆婆扭頭看向眾人,沉聲道:“是陰儺戲的咒法沒錯,老身需要點東西。”
“前輩請說。”
無相公子大喜,連忙拱手。
這次計劃的關鍵,便是解咒,只要解開咒法,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老嫗平靜道:“老身需要三年陳糯米、巴山粗鹽、艾草灰、無根水(雨水)、八卦鏡。”
“快去拿!”
無相公子轉身吩咐。
待手下離開后,他又看向金婆婆,“前輩,情況緊急,多長時間可解?”
“解咒快,但要在午時。”
老嫗沉聲道:“老身所用,乃陽米破陰術,需在午時曝曬糯米于八卦鏡下,撒鹽破咒,其他時辰,只會引得咒法反噬。”
“午時?”
無相公子眉頭凝重,轉身看向眾人,“諸位,時間要稍微推遲,切不可露出破綻。”
“還有,那些兄弟,務必拖住蜀王儀仗,無論發生什么,本座都不會虧待他們家人…”
聽著對方安排,李衍取出懷表看了看。
現在辰時剛過,而武侯祠的喜神游方,最慢也會在巳時末結束。
這么長的時間,想要拖住,怕是有點難……
風雪初霽,陽光刺破云層。
成都府城外,規模龐大的喜神隊伍,正從萬里橋上經過。
因為人群眾多,橋梁狹窄,所以行進速度并不快。
遠遠望去,但見錦江冰面覆雪如素練,兩岸吊腳樓垂掛冰溜,紅紙碎屑在風中飄灑。
“喜神游方”還有個規矩,就是要有人扮演劉關張和諸葛武侯,走在隊伍最前方。
就連蜀王儀仗,都得跟在后面。
只見萬里橋另一側路口,有十幾名百姓簞食壺漿,跪迎道旁。
竹筐中放著鹽軍屯鍋盔,還有幾根郫筒酒。
這是古老送軍習俗,也是迎接喜神游方的最隆重規矩。
按規矩,扮演劉關張的人,要上去啃一口鍋盔,喝一口酒。
然而,前方四人卻根本不理會。
其中一名“百姓”使了個眼色,其他人立刻端著竹籃一擁而上。
“大人,嘗嘗小人的手藝。”
“喜神游方,吉祥安寧。”
這些人說著好話,但后背全部緊繃。
忽然間,扮演關羽之人猛然抬起青龍偃月刀,踏前一步雙臂發力,便是一記橫掃千軍。
霎時間,刀光閃爍,血花人頭飛滾。
“動手!”
眼見敗露,這些個“百姓”立刻從腰間抽出短刀,還有人掀起鍋盔,取出下方藏著的火藥竹筒。
“哈哈哈!”
扮演張飛者,手持丈八蛇矛,三兩步沖將出去,用出暴雨梨花槍法。
轉瞬之間,又刺死三四人。
后方的“百姓”正要點燃火藥桶,但“劉備”已縱身而起,手持雙股劍上下翻飛,砍掉一只只手臂。
這些個演員,竟然全是暗勁好手。
很快,這些“百姓”就被斬殺一空。
最后一人被刺穿心臟,摔倒在地,兩眼死死盯著石橋,眼中滿是不甘與疑惑…
“殺人啦!”
后方百姓嚇得連連后退。
而就在這時,蜀王府掌印太監劉公公使了個眼色,當即有內衛卸下包裹,從里面抓出一把散碎銀子,猛然灑向天空。
“妖人已除,蜀王有令,繼續前行,不得耽誤良辰吉日——!”
這一下,后方的百姓頓時止步。
他們目瞪口呆,隨即眼中就充滿了血絲,瘋狂往前涌。
之前撒的不過是“喜神錢”,而現在卻是實實在在的銀子。
雖然剪得很碎,只有小拇指大,但隨便搶到一兩個,就足夠一家老小整月開銷。
哪還顧得上什么死人。
天塌了,也得上去搶。
眾人蜂擁而上,加上蜀王儀仗加快腳步,規模龐大的隊伍,很快就通過了萬里橋。
有幾人落在后方,直接跳過石橋,從岸邊往橋下跑。
他們眼尖,看到有十幾枚散碎銀子落在橋下。
寒冬臘月,河面已經封凍。
他們跌跌撞撞跑到橋下,還沒顧得上撿銀子,便被嚇得摔倒在地。
只見橋面下,有幾人正摳著磚縫,以壁虎游墻的身法,躲在橋面下方,腰間還系著火藥桶。
但這幾人,此刻早已死絕。
一個個臉色漆黑,渾身肌肉蜷縮,像是被什么東西燒焦,但衣服卻依舊完整…
最后的路程,還算順利。
蜀王儀仗,一路來到武侯祠外。
他們沿途撒了幾回銀子,便引得百姓爭相跟隨,只有十幾人心中畏懼,提前離開了隊伍。
蜀王跟著儀仗,進入武侯祠。
但見三義廟前,早已擺好了三牲祭品,廟祝帶著幾名道童,恭敬相迎。
“見過殿下。”
這廟祝小心翼翼上前問好。
成都府的事,他自然已經聽說,本想著武侯祠不在城內,能躲過麻煩,沒想到這蜀王發了癲,竟還要舉辦“喜神游方”。
甚至前兩日,就已派人控制了武侯祠。
這武侯祠的廟祝,也算是黃陵派之人,想起城中被押入大牢,不明生死的師兄弟,便心中忐忑。
進入武侯祠前,蜀王便已下轎。
他沒有理會這廟祝難看的臉色,上前一步來到祭壇前,親自點燃香燭。
然而,卻遲遲不肯插下去。
手中香火青煙繚繞,隨風搖擺。
見蜀王一動不動,廟祝有些疑惑,連忙上前拱手道:“殿下,您……”
話音剛落,就見蜀王身后的一名侍衛突然上前,伸手一揮,將祭壇上的三牲頭顱全部掃飛。
砰砰砰!
三個頭顱落地的同時,猛然炸裂。
三股黑煙升騰而起,竟然全是密密麻麻的蠱蟲,向著隊伍呼叫而來。
廟祝看的目瞪口呆,渾身冰涼。
這是誰搗的鬼?
不是要他老命嗎!
咻咻咻!
兩側房頂,幾道白影彎弓拉箭,正是那幾名川西“陰山鷂子”弓手。
三義廟屋頂幽暗處,幾道身影縱身而出,想要逃離,但在空中直接中箭,掉落在地。
箭頭有劇毒,他們根本來不及說話,便臉色鐵青,口吐白沫沒了呼吸。
“可惜了…”
“蜀王”面色淡然,看著渾身哆嗦的廟祝,開口道:“本王得到消息,青城山的人已經來了,沒有聯系你?”
“啊這…沒…沒有。”
廟祝目瞪口呆,心中更加發寒。
什么喜神游方,原來是個陷阱。
還好他道行不高,只是因為善于經營,才被派來此地,沒有參與此事……
“廢物!”
正當老道竊喜時,一個冷漠的聲音響起,老道還沒反應過來,腦袋便被一只血紅大手,噗的一下拍成了碎西瓜。
動手之人,赫然是扮演劉備者。
他拽著脖子處凸起,猛然一扯,丟掉人皮面具,露出滿頭白發。
正是蜀王心腹血儺師巴代扎。
“殿下,看來那老鬼沒上當。”
巴代扎臉色陰沉道:“當時動手阻攔的,正是程家那幾個老鬼,可惜被他們逃掉。”
“蜀王”也不在意,搖頭道:“程劍心威震蜀中數十載,即便出了岔子,江湖經驗還在,沒那么容易上當。”
“城里什么情況?”
“正在準備。”
“可惜,今日未盡全功…”
“蜀王”面色平靜,扭頭看了一眼身后驚恐的百姓,啞然失笑道:“沒把人引出來,但該干什么還是干什么吧,這怕是咱們最后一次‘喜神游方’了。”
扮演“關公”者聽罷,直接闊步向前,腳下假腿敲擊地面,發出咚咚之聲。
正是鬼戲班的司徒千。
他上次辦砸了差事,雖然蜀王沒怪罪,但更讓他心中警惕,豈敢怠慢。
來到殘破的祭壇前,他抖了抖髯口,以川劇高腔唱道:“臥龍崗上瑞雪飄,喜神方至百祟消!”
唱完之后,自己也覺得荒謬。
他們在別人看來,就是妖魔邪道,偏偏在這武侯祠圣地弄這出……
“走吧,去捉城里的老鼠。”
走完這最后過場,“蜀王”當即轉身。
但就在這時,他心中一凜,連忙側身。
遠處刀光炸裂,一道匹練般的白芒呼嘯而至,帶著凜冽殺機。
“大膽!”
血儺師巴代扎一聲冷哼,忽然從腰間抽出把血色彎刀,猛然擋在“蜀王”身前。
他口中念訣,血色彎刀冒出滾滾黑煙,與那道匹練般的白芒碰撞,嗤嗤作響。
隨后,叮叮當當聲音響起,白芒散去,赫然是一把小臂長的短劍。
似乎被耗盡力量,短劍直接掉落在地,表面金屬光澤也變得暗淡。
“程家飛劍?”
血儺師巴代扎冷笑道:“不過學了點皮毛,也敢出來賣弄。”
“快,祠外西南七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