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我知道!”
看著火光,沙里飛得意道:“之前聽趕大車的說過,羅羅族有句話‘漢人敬官,他們敬火’,就連打仗被俘,也是不怕酷刑,就怕不能火葬。”
“這東西,叫火把節!”
“火把節早過去了。”
騎在騾背上的龍妍兒虛弱道:“這個時節,應該是羅羅寨子‘庫施’,也就是漢人的過年,但一般要等到初雪。”
“或許是秋收,火祭驅趕野獸,保佑收成。”
李衍眉頭微皺,“這時候進村,會不會打擾人家被趕走?”
“那倒不會。”
龍妍兒搖頭道:“這時候進村都是客人,他們甚至會請你喝杯水酒。”
“記住,他們敬火,進了羅羅寨,其他都好說,唯獨火是絕對不可玷污,做飯燒火的火塘,是每個家戶中最神圣的地方,絕不可跨過去。”
“入鄉隨俗,應該的。”
李衍扭頭看向眾人,“咱們這就進村,莫要和他們發生沖突,不行的話今晚就離開,上了官道再找地方露宿。”
一聲令下,隊伍繼續前行。
荒野密林,夜色繚繞,眾人披著斗篷,頭戴儺面,沉默前行,好似鬼神游于荒野。
快靠近寨子時,一道利箭呼嘯而來,插在他們前方土地上,箭桿嗡嗡震顫,力道十足。
哇啦哇啦!
遠處黑暗中,有人大聲呼喊。
眾人面面相覷,根本聽不懂,倒是龍妍兒,勉強直起身子,用不熟練的語言高聲呼喊了幾句。
雙方一番對話后,密林中才走出兩名漢子。
他們頭纏黑巾,身著右衽黑麻衣,還披著黑色的毯子,手持弓箭,耳朵上戴著碩大銀環,腰佩彎刀。
看到一群人打扮,這兩名漢子眼中既恐懼又尊敬,手掌貼在胸口,微微彎腰,說了一大段話,似乎在表達問候。
隨后,二人才迅速離開。
龍妍兒低聲道:“他們說,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但能不能進村,還得讓‘蘇尼’看看。”
李衍疑惑道:“‘蘇尼’又是什么?”
龍妍兒解釋道:“也是巫師祭祀,但有些差別。‘畢摩’或‘奚婆’,都是世襲傳承,必須是男子,要學習不少經文。”
“而‘蘇尼’則有男有女,往往因突發事故,或被驚嚇或生大病,癲狂迷亂,醒來后便成‘蘇尼’,專門與鬼神打交道,又被稱為神授蘇尼。”
“他們怕咱們是不干凈的東西。”
“原來如此。”
這樣一說,眾人頓時了然。
這些癥狀都是覺醒神通的征兆,來的多半也是寨子中的術士。
他們也不著急,安靜在原地等待。
沒一會兒,李衍若有所感,看向遠處。
他能聞到,有些東西正在靠近,并且耳朵中還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好像一堆人在說話,且有男有女。
人鬼!
李衍一下就明白了這是什么。
祖先神、陰神…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稱呼,但都屬于人鬼。
天神、地祇、人鬼,各有不同。
人鬼是祖先信仰,而地祇有時候是山川草木自然之神,也有因信仰而凝聚。
對方身上,肯定有過往前輩隨行。
果然,隨著密林中火把閃爍,一大群人走了出來,簇擁著一名黑袍黑斗笠的駝背白發老嫗。
看到李衍等人,這駝背白發老嫗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恭敬施了個禮,又詢問道:“客人們從哪兒來,要往哪去?”
說的是官話,雖然生疏,但顯然學過。
她身旁的先輩“蘇尼”,不停勸說要對李衍等人恭敬,靠近后更是嚇的四散離開。
李衍等人雖收斂了氣息,但身上的寶貝可不少,隱隱讓這些陰魂感受到威脅。
“我等借道前往重慶府。”
李衍眉頭微皺,沉聲回應。
為防意外,他們將“如意寶珠”用紅布包裹,貼上符箓進行遮掩。
現在看來是個敗筆。
即便收斂氣息,還是能被一些東西感應到。
“哦。”
白發老嫗微微點頭,對著旁邊族人使了個眼色,恭敬抬手道:“寨子里正在祭祀,客人們先請喝杯水酒,再走不遲。”
“也好。”
李衍沒有推辭。
在眾人簇擁下,他們很快看到了這座山寨。
川蜀一帶,流行吊腳樓,有些和漢人的建筑融合,形成獨特的建筑風格。
而羅羅(彝族)又有些不同,他們的建筑是土掌房,泥土夯制,屋頂厚實平坦,依山而建,作為曬場或涼臺。
房子之間距離較小,形成蜂窩狀。
寨子前方空地上,燃燒搭建著巨大的篝火,火焰沖天而起,周圍幾名黑袍黑斗笠的老者,或手搖法扇,或晃動銅鈴,正襟危坐,在火堆旁念誦經書。
鈴鐺聲、火焰噼里啪啦聲、古老語言的呢喃聲,匯聚在一起,充滿神秘氣息。
而在周圍,族人們全都圍坐,默念祈禱。
李衍掐動法訣,深深吸了口氣。
霎時間,一股味道涌入鼻腔。
他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望向天空。
這個法事確實有點意思。
火焰升騰,在眾人的誦經聲中,竟有一股熾烈的罡氣彌漫,涌向山林。
雖說非常淡薄,但孤魂野鬼必會望風而逃。
“唉”
白發老嫗嘆了口氣,低聲解釋道:“馬上就要秋收了,山上不知有什么東西,驅趕野豬下來禍害,希望這場法事能免除災禍。”
“如果不行,能否請諸位唱一堂陽戲?”
“這…”
李衍聞言,頓時有些猶豫,隨即搖頭道:“抱歉,我等還有事,不能耽擱時間。”
老嫗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卻也沒強求。
雖說一大幫神秘的外人到來,讓寨子里的山民充滿警惕,但見蘇尼允許,也沒人敢來打擾。
不僅如此,還熱情的招待了眾人。
他們搬來草席,奉上美酒佳肴。
酒是甜酒,五谷釀造,雖然酒色渾濁,但喝起來卻香甜微醺,很好入口。
豬肉被切成大塊,放在陶罐里煮的爛糊,端上來時,還咕咚咕咚冒著泡。
“這叫坨坨肉。”
龍妍兒低聲介紹道:“別看賣相不佳,但味道還不錯,寨子看來已經準備過年,招待貴賓才會呈上。”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酸菜湯,乳餅和烤餅。
說實話,李衍等人走南闖北,吃的好東西不少,論精致這些東西根本比不上。
勝在一個鄉野味道,再加上連日趕路,好不容易吃頓熱乎的,自然心情愉悅。
遠處,篝火祭祀還在進行。
他們人數眾多,況且還有武巴這大肚漢,寨子里的婦女連著送了兩回,才勉強吃飽。
李衍臉上都有些掛不住,從懷里取出幾兩銀子,準備留下當做飯錢。
就在這時,遠處山林中傳來一聲虎嘯。
寨子里的山民頓時一陣騷動,有幾名健壯的漢子,當即起身,拿起弓箭,向箭樓處跑去。
而呂三則耳朵微動,對著李衍低聲道:“虎嘯聲不對,是有人操控,故意驅趕野獸下山。”
“人禍?”
李衍眉頭微皺,看向周圍。
沙里飛低聲道:“就快到重慶府了,還是少惹事為妙,免得走露風聲。”
李衍沉思了一下,點頭答應。
而在對面火堆旁,那位“天授蘇尼”白發老嫗,也和幾位“畢摩”開始做法。
那幾位“畢摩”老者,圍繞火堆跳舞,同時手中敲鼓,揮舞鈴鐺,將白發老嫗包圍。
而那白發老嫗,也渾身顫抖,兩眼漸漸翻白,手中拿著一把羊骨頭,輕輕搖動趴在地上。
李衍等人在遠處觀望。
王道玄低聲道:“他們還是上古巫術,占卜、禁忌、禳災,一般都是這三個步驟。”
說話間,那老嫗已看向羊腿骨。
旁邊的幾名畢摩老者,同樣看到了結果,頓時滿臉憤怒,對著遠處山上大聲咒罵。
他們通過占卜,也發現了是有人搗鬼。
白發老嫗渾身顫抖,面孔漸漸變得猙獰,隨后取出草人,宰殺牲口,用鮮血浸泡,拎起血淋淋的草人,對著遠處山上念咒。
夜晚山林中,頓時狂風呼嘯,樹葉沙沙作響,似乎有什么東西伴著狂風,向山頂而去。
“吼——!”
兇猛的虎嘯聲,在山上中響起,聲聲不斷,似乎在正什么東西在搏斗。
而白發老嫗和那些“畢摩”老者,坐在篝火旁跳舞敲鼓,拿著經文念誦,場面很是熱鬧。
折騰了半天,虎嘯聲才漸漸停息。
隨后,遠處伴著火光和焦急的呼喊聲,一名漢子被抬了過來,大口喘著粗氣,臉色鐵青。
正是方才迎接他們的漢子。
村民們七手八腳將其放在火堆旁。
扯開上衣,胸口頓時露出個烏黑掌印。
“是黑砂掌!”
沙里飛看了一眼低聲道。
這種功夫流傳極廣,天南海北都有,但都離不開家傳秘法,能練成的人不少。
“不是朱砂掌、五毒掌,就有的救。”
李衍微微搖頭,從懷中取出一顆丹藥,正是武當山王靜修道長,幫他們煉制的外傷丹。
那些人看他到來,頓時滿臉警惕。
白發老嫗連忙阻止,待問清李衍來意后,稍微猶豫,便請他施手相救。
李衍將手摁在那烏黑掌印上,手腕一抖,暗勁吞吐,將淤積的氣血打散。
漢子猛然起身,噴出一口鮮血。
周圍人嚇了一跳,很快就驚奇的發現,這漢子臉色漸漸好轉,呼吸也不再急促。
李衍又將丹藥取出,讓其服下。
他這純屬暴力手段,堪稱以傷止傷,雖打散淤血,但也傷了其肺臟。
若沒寶貝丹藥,這漢子天亮前就會嘔血而死。
這個丹藥,是他們從神農架找到的天靈地寶“延齡草”煉制而成,止血治傷有奇效。
漢子服下后,很快沉沉睡去,也不再吐血。
“多謝先生相助。”
白發老嫗連忙起身感謝。
“無妨。”
李衍擺了擺手,并不在意,也不準備告訴這些村民,這個丹藥的珍貴。
他沉思了一下,詢問道:“恕我多言,你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唉”
白發老嫗嘆道:“老身已清楚怎么回事。”
“原本的土司仗勢欺人,搜刮百姓財富,自己住在重慶府享福,也不管我們死活。”
“如今朝廷改土歸流,他就想重新回來當大鬼,但被我們拒絕,就勾結了一些人搗亂。”
李衍皺眉道:“為何不上報朝廷?”
“朝廷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一名漢子憤怒道:“之前派了個官員,我等是真心想歸順,但他嫌鄉野偏僻,又被土司收買,跟瞎了眼一樣,任由其胡來。”
“原來如此…”李衍頓時了然。
改土歸流的政策,在鄂州和播州,受到土司們強烈抵抗,但在這巴蜀之地,卻是另一番局面。
百姓倒沒什么意見,畢竟巴蜀乃天府之國。
田肥美,民殷富,沃野千里可不是說笑。
能吃飽喝足,傻子才想造反。
唯獨蜀地的官府不給力,有不少已被鹽幫拉下水,本來就貪,更是趁機上下其手。
沙里飛眼咕嚕一轉,嘿嘿笑道:“此事簡單,教你們個招,做一個萬民傘,大張旗鼓到重慶府衙,說要擁護朝廷政策,今后必然無憂。”
“這…”
白發老嫗有些懷疑,“能行嗎?”
“放心做吧!”
沙里飛樂道:“別怕丟臉,大庭廣眾之下,衙門也光榮,只要他們接了傘,原來的土司再搗亂,就是打他們的臉,有他好看的。”
“好!”
白發老嫗早已看出幾人不俗,和周圍的畢摩老者商量了一下,便點頭答應。
眼見事情解決,寨子中的人更加客氣,爭相邀請他們進屋做客。
李衍等人則不想打擾,找了個地方扎營,休息一晚后,待次日天亮,便繼續趕路。
他們速度也快,加上這一身行頭,路上偶爾碰到行人,也都紛紛躲避,拱手示好。
終于,兩日后到達了重慶府。
站在山上向下望,但見長江水浪翻涌,兩岸山勢起伏,遇到一座碼頭后,便分出兩條水道。
一條嘉陵江,往北而行。
另一條是長江,向西南流淌。
而在那碼頭上,大小船只往來穿梭,不計其數,人流洶涌,民宅茂密,長長的階梯直通而上,連著穿過三道城門。
“到了!”
沙里飛看著下方,眼中滿是興奮,“古渝雄關朝天門,西南江湖第一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