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李衍譏諷,書生們個個氣得夠嗆。
  從來就只有他們合起伙來,罵的別人不敢吭聲,沒想到一個江湖中人,也敢對他們無禮。
  畢竟在百姓眼中,他們高高在上。
  官員要注重仕林聲望,也不愿得罪。
  而碰到李衍這種,則算倒了霉,根本不把他們這些讀書人當回事。
  宋山長此時卻很冷靜,扭頭瞥了一眼,壓住眾人火氣,隨后平靜道:“我等生氣,自然有原因,說罷,想知道什么?”
  這老頭能當上山長,自然不一般。
  對付吳縣令,能胡攪蠻纏,但跟李衍這種武夫爭辯,只會自取其辱。
  李衍微微點頭,問道:“二碑灣出事,諸位是從何得知?”
  宋山長哼了一聲,“滿城風雨,豈會不知?”
  李衍也不在意,繼續問道:“那么諸位認為,此事是妖人作祟,還是三閭大夫顯靈?”
  此話一出,宋山長和吳縣令都臉色瞬變。
  這話根本沒法答。
  若是妖人作祟,書院跟著起哄,那不純粹是居心不良?尤其還是這關鍵時刻。
  若是說三閭大夫顯靈,那就是說朝廷和地方官失德,招來災禍。
  百姓能說,他們可絕不能提。
  宋山長沉思了一下,“問得好,老夫也很奇怪,但此事是非自有公斷,總會水落石出。”
  “還有,你這查案,就是靠憑空亂猜么?”
  “當然不是亂猜。”
  李衍冷冷一瞥,“諸位自己看看,你們站的位置,可有蹊蹺?”
  書院眾人面面相覷,皆沒發現什么。
  堂上的吳縣令卻是眼尖,看了看上方,撫須微笑道:“宋山長,也莫怪李少俠說你們心虛,伱們看看,為何都避開了這‘明鏡高懸’匾額?”
  經他一說,書院眾人這才發現,他們本是一起進入衙門大堂,但卻不自覺避開中央,退在兩旁。
  “諸位別急著反駁。”
  見那宋山長要說什么,李衍直接打斷了他的話,淡淡道:“你們自己盯著那‘明鏡高懸’匾額,看看能堅持多久?”
  眾人聞言,也顧不上生氣,紛紛抬頭。
  這一下,許多人便發現蹊蹺。
  他們之前進入縣衙大堂時,便覺得惡心惱火,以為是看吳德法不順眼。
  然而看向匾額,才知道這股感覺來源。
  有人只是看了兩眼,便覺十分厭惡難受。
  有人不服氣,死死盯著堅持,但很快,胸中便有一股煩悶惡心,忍不住嘩啦啦吐出滿口酸臭。
  “嘖嘖。”
  沙里飛也是瞧著這幫人不順眼,忍不住說了句怪話,“怪不得,有酸臭腐儒這一說。”
  宋山長則忍著胸中惡心,也不理會沙里飛譏諷,沉聲道:“這位李公子,我等可是中了邪術?”
  “非也。”
  李衍平靜道:“乃是染了妖氣!”
  事實上,這幫人一進來,他就發現不對,暗中掐動陽訣,頓時發現一股淡淡的陰煞之氣。
  這味道,還帶著股腥臊。
  李衍一聞,便知道是來自某種妖物。
  他原本還想直言相問,但這幫人一來就吵吵嚷嚷,很是討厭,所以故意給他們個教訓。
  “嘔!”
  此時,堂上還不時有人嘔吐。
  雖說一片酸臭,但吳縣令瞧著這幫書生狼狽模樣,心中只覺爽快,淡淡開口道:“來人,將堂上的污穢清理一番。”
  語帶雙關,明顯是在諷刺。
  而老頭宋山長此時也顧不上搭理,看向李衍,微微拱手道:“這位李公子果然不凡,老夫方才失禮了,我等究竟出了什么事?”
  李衍搖頭道:“不是說了么,染了妖氣,暫時不會丟掉性命,但時間長了可不一定。”
  “此事先不提,我還有話要問。”
  “李公子請說。”宋山長明顯老實許多。
  李衍看了看眾人,沉聲道:“二碑灣之事,很可能與西南之亂有關,有人趁機作祟,掀起民怨,為戰爭做準備。”
  “以山長之智,莫非看不出來?”
  宋山長沉默了一下,“實不相瞞,老夫也有所懷疑。”
  李衍眼睛微瞇,“既然知道,為何還要跟著起哄,是否受人指使?”
  話音未落,堂上的吳縣令便狠狠一拍驚堂木,臉色也完全沒了之前和善,冷聲道:“宋明樞,枉你為書院山長,竟敢勾結賊寇,莫非意圖謀反?”
  宋山長眼中隱現怒意。
  但他剛要說話,李衍就瞥了一眼堂上,有些不耐煩道:“吳大人你急什么?!”
  “勾心斗角也不分個時候…”
  “我!”
  縣令吳德海被噎的說不出話,心中惱火。
  他見李衍懟書院眾人,原本還有些高興,覺得此人替自己出氣,沒想到兩邊都不給好臉色。
  果然是江湖賊寇,簡直毫無忌憚!
  “哼!”
  宋山長冷冷看了他一眼,沉聲道:“實不相瞞,老夫猜測此事與那些土司有關,而且根源,就在我們這位吳縣令身上!”
  “簡直一派胡言!”
  吳縣令也有些繃不住了,滿臉陰沉道:“宋明樞,別以為仗著有人庇護,本官就不敢將你拿下。”
  “誣陷朝廷官員,勾結亂匪,哪一條罪,你都擔不起!”
  至此,雙方已徹底撕破臉。
  宋山長此時也不客氣,冷聲道:“你來了秭歸縣后,干了什么好事,自己清楚!”
  “你弄得那朝山會,不僅拿著鹽引販鹽,隨意漲價,使得百姓吃鹽困難,還暗中賣鹽給那些土司城,交往甚密…”
  “朝山會還到處放貸,九出十四歸,逼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賣田賣女還債,有百姓前往鄖陽府告狀,半路就被你劫殺…”
  “住嘴!”
  吳縣令已是怒火沖天,滿臉通紅,大聲呵斥道:“來人,將這群賊人拿下!”
  “是!”
  眼見氣氛不對,大堂外一幫衙役早就有所準備,聞言立刻拿著水火棍和繩子涌進來。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一聲聲怒吼。
  “吳狗官不得好死!”
  “抓住他,剝皮點燈!”
  “這日子沒法過了!”
  卻是此事引來不少百姓圍觀,他們雖被堵在門外,但堂上的爭吵聲卻聽在耳中。
  想起這些年所遭受的欺壓,如今就連丹陽書院的山長教習都要被拿下,頓時怒火沖天。
  “反了,反了…”
  眼見民怨暴動,縣令吳德海也有些惶恐,臉色蒼白,不知所措。
  他沒想到,這幫泥腿子真敢沖擊縣衙。
  “都不許動,爾等要造反嗎!”
  就在這時,遠處一聲暴喝響起。
  卻是一位青袍官吏策馬而來,周圍還有十幾名如狼似虎的騎士,皆身著鎧甲,手持鐵槍,個個殺氣凜然。
  這些一看,就是殺人不眨眼的百戰老兵。
  雖只有十幾人,但戰馬隆隆作響,整個街道都為之震顫,好似千軍萬馬撲來。
  百姓們只是一時激憤,被這些軍人氣勢所震懾,頓時嚇得連連后退,不敢再多發一言。
  那紅袍官吏頭戴烏紗,圓領青袍,胸前還繡著鷺鷥圖案,面色微黑,三縷長須在風中飄蕩,策馬而立,頗有一番氣勢。
  他掃視了一眼,沉聲拱手道:“本官鄖陽府通判周愷,奉巡撫大人之命,特來處理秭歸縣諸案。”
  “朝廷自有法度,有何冤屈,本官會替你們做主。但若沖擊縣衙,那就等同謀反,殺無赦!”
  “請大人為草民們做主!”
  “請大人做主!”
  不少百姓紛紛跪了下來。
  “諸位放心。”
  通判周愷微微點頭,下馬后又使了個眼色。
  他手下幾名軍士,立刻持槍堵在縣衙門口,剩下的則跟隨他闊步進入縣衙大堂內。
  這番動靜,自然瞞不過堂內眾人。
  縣令吳德海也連忙下堂,對著來人恭敬拱手道:“見過周大人。”
  通判的地位略低于知州,但有監察知州的職責,可直接向皇帝報告情況。
  他一個縣令,自然遠遠比不上。
  “見過周大人。”
  堂上眾多學子、山長宋明樞也齊齊拱手。
  “哼!”
  通判周愷也很是惱火。
  他秘密前來秭歸,原本是要安撫那些觀望的土司,以免荊楚山區尚未平定,這邊又亂了起來。
  沒想到事,還沒辦成,這里就已生亂。
  他一聲冷哼,抖了抖衣袖坐在堂上,沉聲下令道:“來人,關門!”
  轟隆隆,縣衙大門頓時被關閉。
  許多百姓只是湊熱鬧和一時激憤,哪里會真的造反。
  眼見衙門大門關上,沒熱鬧可看的人最先離開,剩下的看到那些虎狼軍士,也心中發怵,紛紛散去。
  而在縣衙大堂上,通判周愷冷冷瞥了縣令吳德海一眼,顯然對其極其失望,隨后才沉聲道:
  “挨個說吧,都怎么回事!”
  山長宋明樞自然懂得占據先機,立刻抱拳,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一遍,總之將如今秭歸亂象,全歸結于吳德海身上…
  吳德海也急了,說書院眾人不顧大局,意圖掀起民亂,還勾結妖孽作祟…
  雙方互潑臟水,眼看著就要打起來。
  “都閉嘴!”
  通判周愷氣得眼皮直顫,隨后又冷冷看向李衍,沉聲道:“你既然接了城隍廟任務,查案驅邪便是,為何要煽風點火,挑動亂象!”
  他是老狐貍,立刻察覺到李衍干的事。
  “大人說笑了。”
  李衍面色平靜空手道:“秭歸縣如今云遮霧繞,線索被人故意掩蓋,在下不過想問清楚情況,怎么就成了煽風點火?”
  通判周愷哼了一聲,“牙尖嘴利!”
  秭歸縣的情況他豈會不清楚,但有些事就是這樣,不能太過挑明。
  若是普通官吏,他早就直接拿下,但吳德海和鄂州商會有關,還因販賣私鹽,和那些土司扯上了關系。
  朝廷各州大軍正在集結,鄂州商會要負責籌集物資,還有糧草轉運等諸多事宜。
  這次安撫土司,同樣離不開吳德海牽線,為了顧全大局,有些事他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李衍卻偏偏掀開了遮羞布。
  但這種事又豈能明說。
  想到這兒,通判周愷直接扯開了話題,眼睛微瞇道:“書院乃讀圣賢書之所,育君子之意,養浩然之氣,你們怎么就染上了妖氣?”
  宋山長心中一顫,拱手蒼聲道:“我等為民請命,多半是得罪了人,被妖術所害。”
  “你莫要血口噴人!”
  縣令吳德海頓時額頭冒汗。
  “都閉嘴!”
  通判周愷看著這兩方人馬,只覺額頭青筋直跳,隨后看向李衍,“你既然發現此事,可知道原因?”
  李衍沉聲道:“還要詢問一番。”
  說著扭頭看向書院眾人,“書院最近,可曾發生過什么怪事?”
  宋山長沉聲道:“書院乃圣賢之所,且有掌祀坐鎮,學子日夜苦讀,沒有怪事。”
  大宣書院及各地文廟,亦有祭祀之禮。
  主要祭祀的對象,便是至圣先師以及四配:復圣顏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亞圣孟子。還有十哲以下凡及門弟子,皆稱先賢諸子。
  祭祀的儀式根據情況不同有很大差別,大抵分為香儀、釋菜、釋奠等。
  所謂“掌祀”,便是書院內掌管這些禮儀祭祀之人,大多為儒教玄門中人。
  李衍眼睛微瞇,“掌祀為何沒來?”
  宋山長回道:“掌祀劉夫子年邁,常年在附近山上結廬而居,這次的事并不知情。”
  李衍點了點頭,又掐動陽訣一聞,眉頭緊蹙,看向了一名書生剛吐出的污穢之物,冷聲道:“你們最近都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宋山長愕然,眼中閃過一絲不自然。
  還沒等他說話,其中一名書生便看了看周圍,顫聲道:“莫非是那紅丸?”
  “諸位,你們也吃了?”
  “這…你也吃了?”
  “怎么沒聽你說過…”
  眾人面面相覷,七嘴八舌詢問。
  堂上通判周愷立刻察覺到不對勁,冷聲道:“紅丸是什么,都給我從實招來!”
  宋山長臉色難看,嘆了口氣,拱手道:“回稟大人,紅丸那是一種秘藥,服下后精神百倍,記憶力驚人。”
  “老夫年邁,這些年看書時經常走神,還動輒健忘,服下‘紅丸’后便好轉許多。”
  有幾名書生也不好意思道:
  “我等為鄉試準備,所以用了此物。”
  有些書生則滿臉怒色,直接抓住了其中一位講席,“陸夫子,你不是說此物乃古楚余韻嗎,怎么會染上妖氣?”
  宋山長也扭頭看了過去。
  那名講席被揪住,頓時臉色慘白。
  宋山長冷聲道:“元奉,你送我此物時,也說得天花亂墜,怎么轉眼就成了妖丹?”
  “這…我。”
  那講席滿臉慌張,不知所措。
  “哈哈哈…”
  吳德海方才一陣憋屈,此時卻是有了由頭,冷笑嘲諷道:“一個個道貌岸然,卻沒想到書院已成了藏污納垢之所。”
  宋山長似乎蒼老了許多,嘆道:“元奉,你雖癡迷此道,但也沒這本事練出丹藥。說吧,是從哪里來的?”
  那講席滿臉通紅,咬了咬牙,看向吳德海,“姓吳的,原來是你在搗鬼。”
  “這‘紅丸’,也跟你兒子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