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電學院晚上九點半鎖樓門,想必電影學院也應該大差不離。
但宋玉倩怕被同學們說嘴,堅持要求七點多就回去,因此等送她回了學校,又坐車來到電影學院門口,時間甚至才剛剛八點。
還夠時間再來一場約會。
反正這趟來首都,曹玉昆就是奔著約會來的。
還是學校門口的那個小賣部,抄起電話來,給于飛泓她們宿舍樓那邊打過去,不一會兒就接通了,報上名字,宿管阿姨的大嗓門馬上就吼起來了。
等了足足有兩分鐘,才有個氣喘吁吁的人接起電話。
“喂,哪位?”
“我是曹玉昆。”
“啊……哥哥,你怎么給我打電話了?”
喊玉昆、阿昆吧,她不夠格,喊昆總、曹總吧,太外道了,不親昵,按年齡論喊弟弟的話,又怎么可能?那就喊哥哥嘍!
盡管她是71年的生人,比曹玉昆還要大了兩歲。
但老阿姨都喊哥哥來著!
所以之前第二次給曹玉昆打電話來的時候,聽她喊玉昆,曹玉昆就糾正她,要求她以后喊自己哥哥——自從主動打來一個求饒道歉的電話之后,她似乎是一下子鬧明白跟曹玉昆打交道的規則了,也不傲氣了,當時就乖乖地喊了一聲哥哥。
不甜,甚至沒老阿姨甜,她天生的嗓子,就有點硬,有點冷,但正因為不甜,正因為冷和硬,才更讓人很有一些征服感和成就感。
這是曹玉昆第一次主動給她打電話。
倒不是要拿捏她,人家主動來電話道歉,已經跪得很徹底了,用不著再怎么使勁兒的拿捏了,反倒要給點甜頭。主要就是這個年頭雖然電話已經不是稀罕物件了,尤其是在首都,但她畢竟只是個學生,要住宿舍的,能聯系她的,就是那部樓管阿姨管控之下的電話了——挺繁瑣的。
“我就在你們學校門口呢!”
“啊?……那你等我!”
掛了電話,五分鐘之后,她已經氣喘吁吁地跑出來了。
曹玉昆在路邊樹下站著抽煙,聽見有動靜了回身,她很快就俏生生地站到了曹玉昆身前——只要一抬手,就能摸到她臉的位置。
曹玉昆真就抬手摸了摸她的臉。
她有些羞澀,但并不抗拒。
“什么時候來的?”
“昨天,但一直在忙,想給你提前打個電話,又覺得還得讓你等著,不如先不告訴你,等事情辦完了,直接過來找你。”
“嗯。”
她點點頭,笑得竟異常甜美。
應該也是出來的匆忙,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灰色的T恤,頭發披散著,下身也就是一條所謂的腳蹬褲,黑的,略有些緊身,腳下是一雙白球鞋。
曹玉昆伸手撥開她臉上兩綹兒頭發,但隨后就忍不住低頭往下看。
她順著曹玉昆的目光低頭一看,“啊”了一聲,昏黃的路燈下,神色瞬間有些尷尬,腰一下子就塌下去了,好半天,才說:“我以為……只是接電話,接完電話又著急出來,忘了我穿的是腳蹬褲……”
曹玉昆笑笑,主動沖她展開了雙臂。
她只是稍稍猶豫了一秒鐘,倒是隨后就果斷地自己抱了上來。
嘖……好乖啊!
這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哪怕之于曹玉昆來說,也是一種說不出的新奇的體驗——哪怕是女孩子主動給自己打電話道歉之后,曹玉昆也沒想過,她的轉變會有那么大,人會忽然變得那么乖、那么聽話。
吸口氣,全是清香。
曹玉昆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去吧,回去換身衣服再出來。”
雖然是晚上,這個年頭一旦入夜,哪怕是首都,室外的光線也并不亮,路人其實瞧不見什么,但一個女孩子,穿著那么緊身的褲子,終究是不雅觀的。
更何況是現在這么個年頭。
像曹玉昆這種人,有些時候他可以很冷冰冰的霸道總裁,但還有些時候,只需一個念頭,他馬上就能變成溫情款款的紳士。
給此刻自己懷里的這個女孩兒的威壓、誘惑和冰冷,已經足夠了。
剩下的,該給溫柔了。
她果然點了點頭,說:“那你等我一會兒,我很快!等我啊!”
于是從曹玉昆的懷里出來,她扭頭就又往學校里跑。
然而等她再出來,事實上已經是二十多分鐘之后了——換了身衣服,扎了馬尾,但更重要的是,她應該是多少化了一點妝。
曹玉昆拉起了她的手。
但今天從中午見到宋玉倩之后,就幾乎一直都是在走啊走啊走,有點累,而且逛街也逛膩了,曹玉昆就笑著說:“找個地方坐會兒去吧?”
“好啊,聽伱的。”
重新打車,去了建國飯店。
曹玉昆其實預備好了去建國飯店入住的手續。
作為涉外酒店,建國飯店目前是不接受沒有涉外單位出具公函的國人入住的,但曹玉昆是港商,要在紅空那邊弄一套可以入住涉外飯店的手續,真是太簡單了。
很輕松地就辦理了入住。
而且還是要了一套奢華到每日房費688米刀的總統套房——他至今都還記得,于飛泓當時跟著自己回了套房,目瞪口呆地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站在那里極目遠眺的樣子!
但是卻并沒有第一時間帶她直接上樓——上次她的忽然翻臉,曹玉昆也琢磨過,大概是因為當時自己玩的其實有點太粗糙了。
這年頭的女孩子,哪怕是再怎么貪慕你的錢財、權力、地位,也還是相對要臉的,又更何況,于飛泓在平常應該是一個挺驕傲的女孩兒,她的忍受閾值,也應該是要比很多女孩子還要更低一些。
或許,上次要是自己能耐心一點,先培養培養感情,轉過天來可能就拿下了——好歹給一次緩沖,第二次見面再辦嘛!
當然,她自己又忽然回頭,居然歪打正著的讓曹玉昆一下子完成了熬鷹,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這種事情,人的心理作戰,誰好說得清呢?
享受就是了。
辦好了入住卻不去房間,先去了酒店內部的咖啡廳。
上次來首都被宋玉華給找過來,當時曹玉昆帶她去內部餐廳吃面條,就發現了這里的咖啡廳——跟三十年后完全不同的是,在當下的國內,咖啡廳是個極其稀罕的東西,魔都的領事館區那一片,有一家,首都則據說是一家都還沒有,只有在這些涉外的酒店里,才會有專門提供給外國人的咖啡廳。
裝修高檔,且價格昂貴。
果然,她好像是很喜歡咖啡廳這種格調,雖然剛進去顯得有些拘束,但等到咖啡和小甜點送過來,她完成了對內部裝修、環境,以及其他桌子上喝咖啡的老外們的觀察之后,倒是漸漸鎮定下來,小聲說:“我聽說咖啡在國外其實不貴!”
曹玉昆失笑,告訴她,“在紅空也不貴。這里賣的價格,是宰老外的!”
她聞言失笑,隨后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先是皺起了眉頭,隨后卻又舒展開來,說:“我有同學出過國,也去過紅空,她跟我們說,咖啡先是苦,然后才能喝出一點香味來,果然是這樣……你在紅空也經常喝咖啡嗎?”
曹玉昆正在掏煙,聞言聳聳肩,“還行,但我更愛喝茶!”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了,“我們諸暨就產茶!”
這不稀罕,西洲、杭城,本來就都產茶,諸暨那地方應該也產茶。
順著茶就聊起來了。
講真,之所以就連曹玉昆這種跟人家第二次見面,就敢把人家抱上床的人,事后都覺得自己當初太急躁、太粗糙了,主要就是,兩個事實上第一天認識,連一點正經天都沒聊過的人,上來就親,的確是容易讓人有抗拒之心。
稍敏感一點的,怕是都會生出一種自己被輕賤了的感覺。
兩個事實上相互之間還完全不了解的人,一下子變得太過親昵,這親昵顯然是空洞的,甚至是尷尬的。
那今天就拿出一些耐心好了。
反正陪女孩子聊天,又或者說,是聽女孩子傾訴,一直都是曹玉昆的強項。然而,當然,其實于飛泓明顯對曹玉昆更感興趣,更想聽他說。
于是就說唄,反正也無非就還是那些事兒,再吹一遍而已。
甚至都不用完全說真的,也不用非得合乎邏輯——
“對呀,我73年的,當然才十九歲了!怎么,叫哥哥叫不出口了?”
“那個時候我身無分文,拿著我老爸給我借來的八萬塊錢,去了魔都……”
“離開魔都的時候,我身家幾千萬,三個月!上次見面,蘇見山蘇總不是管我叫昆總嗎?就是那個時候,我跟他一起,還有另外兩個人,我們四個,被魔都那些炒股的人,稱為滬上四公子……嗨,瞎幾把扯淡,我算個屁的公子!”
“我一直都是泥腿子!別人怎么捧我,我都不信,泥腿子就是泥腿子!只不過現在發了財,手里有點錢了,算是穿上鞋了而已!”
“當然啊,我又不缺錢了,干嘛不釣釣魚養個老?干嘛還要奮斗?但是不行,那家老板是我爸在部隊時候的老上級,我呢,當時也歇了一段時間了,整天玩其實也挺沒意思呢,那就幫一把唄,可是幫歸幫,從一開始就說好,這廠子我買下來吧,我來干,那就……我就跑去紅空賣飲料嘍!他們都不敢,我怕什么?我敢!”
“找了劉德華和周愛敏給我拍,詞我自己寫的,然后呢,我的飲料就賣瘋了!到現在,在紅空那個地方,我比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賣得好!紅空的報紙,都管我叫飲料大王!哈……紅空人就是喜歡夸張,喜歡炒作,屁大點事兒、屁大點生意,就這大王那大王的,我不喜歡那一套!”
“嗯,是一家做電器的,生產電飯煲、電熱水壺這種東西,巔峰時候市值兩億港紙多一點……我無所謂啦,他家東西質量很好,只是原來的老板不會賣東西而已,我就不一樣了,我最會賣東西了……”
對面的女孩兒聽得有點著迷。
這是一個全體國民都無比崇敬企業家的年代。
近十幾年來,整個國內,無論民間還是上層,幾乎是全民都在追求經濟、效益、發展、財富,一旦以賺錢為核心嘛,那當然是因為錢在整體的社會審美中,成為最重要的東西了,或者說,以前不是第一,至少不是唯一,而現在,它是第一了——這不就是建國之前國內盛行了幾千年的那一套價值觀嘛!
而那套價值觀,本身就是幾千年人心與人性磨礪激蕩之后的媾和。
要恢復太容易了。
錢嘛,誰不愛錢嘛!
權嘛,誰不愛權嘛!
漂亮妞嘛,誰不愛漂亮妞嘛!
當兵的,幾千年來都是丘八嘛,賊過如梳兵過如篦,你以為開玩笑呢?幾千年了都那樣!也就我黨這幾十年,戰士,才成了一個受人尊敬的職業,入伍,才成了人人向往的事情!
而到了現在,改革開放十幾年,穿上綠軍裝保家衛國,早就已經不是大家最推崇的美好人生了,搞企業,當老板,發大財,才是整個社會推崇的美好人生!
曹玉昆,一個才十九歲的,高中畢業的大男孩,毫無疑問是這個時代里最最牛逼的那一路成功者——人家在紅空那種地方,都是大老板了!
上市公司老板!
而他身上尤為讓于飛泓感覺有趣的一點就是,他居然特別愛自嘲,經常性的說著說著就貶低自己,甚至把自己貶低到一文不值的程度——但越是這樣,于飛泓就忍不住越是能感覺到他身上那股子成功人士特有的揮灑自如。
而且話語之間,可能對他而言,只是不經意的一句話,在于飛泓聽來,卻頓覺犀利——他不但勇于自我解剖,甚至還似乎是已經看透了這個時代,看透了這個社會,所以,無論國內還是紅空,他的點評、自嘲、感慨,往往都具有一種手術刀般精準解剖的犀利感。
不知不覺間,就讓于飛泓有些心醉神馳。
她忍不住就想:“果然,打那個電話打對了!否則的話,一旦錯過一個這么好的男人,我怕是要后悔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