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仲一句話,就讓張遂愣在了原地,許久沒有說話。
當初李云在金陵,向金陵百姓許諾的時候,他還在金陵的中書之中行走,再加上他就是金陵本地人,這個事情他當然是知道的。
只是已經十年時間過去,不光是他,哪怕是當初的金陵百姓,現在恐怕也已經忘記了當初李皇帝留下來的諾言,不再把當初皇帝說過的話當成一回事。
畢竟大人物,有時候說話未必會算話,而且這么長時間過去,即便皇帝陛下說話算數,他本人說不定也早已經忘了。
但是如姚相公所說,皇帝陛下并沒有忘當年對金陵百姓許下的承諾,近十年之后,他重新回到了金陵府,頭一件事,就是踐行當初的諾言。
張遂愣愣的站在原地,許久之后才反應過來,然后正色起來,對著姚仲深深低頭,作揖行禮道:“多謝姚相,學生受教了。”
姚仲默默的看了看他,然后開口說道:“莫要想太多,該怎么做就怎么做,陛下做事情從來有章有法,你如果覺得有哪里不對,大可以當面奏陳。”
張遂嘆了口氣,再一次低頭拱手道:“姚相去見陛下罷,學生去同楊侯爺一起拿人訊問去了。”
說到這里,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低頭道:“不管怎么說,學生還是覺得,九司…”
他說到這里,便沒有繼續說下去,姚仲也沒有接話,只是默默的看著他,然后目視著這位金陵尹離開。
二人非是一系,哪怕張遂當年在中書,與姚仲有過一些師徒之實,這種敏感的話題,也當然是絕不能談的。
等到張遂離開之后,姚相公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微微搖頭。
“九司,九司…”
他自言自語:“九司,便是天子。”
身為宰輔,這一點姚仲看的相當清楚明白。
從頭到尾,九司就不是一個朝廷里的衙門,甚至不能算是一個機構,因為它不歸屬于朝廷管轄,獨立于行政體系之外。
某種意義上來說,九司…實際上就是天子權柄的延伸,天子獨立于朝堂之外的化身。
限制九司的權力,就是限制天子的權力。
這一點,整個章武朝沒有人可以做到,現在不行,將來也不可能行。
只要皇帝本人足夠強勢,就不太可能有人,能把身為皇權化身的九司給束縛起來。
這種情況,文官們是不可能有任何辦法的,他們能做的事情,就只有一個字,那就是等。
李家世代天子,不可能永遠都是強勢的性子,永遠都是強權的皇帝。
等到將來,有一個接受儒家教化的天子,性格軟弱的天子,就可以趁著機會,把這些皇權的觸角,鎖拿進大獄之中。
這樣一來,后世天子,也休想再讓皇權舒張。
自古以來,君權與臣權,便一直是這樣推搡不斷,爭斗不休,循環往復,概莫能止。
不過現在是開國初年,天子又是馬上皇帝,強勢到了極點,在這種情況下,姚仲這種聰明人,當然不可能有任何與李云打擂臺的念頭,他只是在心里感慨了一番,便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裳,起身離開了金陵府衙,一路來到了金陵的皇宮。
身為宰相,他自然很容易見到皇帝,幾乎沒有任何阻礙,姚仲就來到了書房,見到了皇帝陛下,進了書房之后,姚仲一眼就看到了天子桌案上堆積的厚厚文書,他微一愣神,便低下了頭,欠身行禮道:“臣姚仲,拜見陛下。”
皇帝陛下這會兒,正在批復洛陽朝廷送過來的一些要緊文書,同時翻看孟海從洛陽送來的一些密報,聽到了姚仲的聲音之后,他才抬頭看了看姚仲,臉上露出笑容:“姚先生回來的正好,我這手頭上積攢了不少政事,咱們一并處理。”
姚仲應了一聲,從李云手上接過了洛陽朝廷遞來的文書,然后感慨道:“陛下正大位之后,十年如一日勤勞政事,真是古往今來,難得的圣明天子。”
他這話全然沒有拍馬屁的意味,而是真心實意。
因為做皇帝,尤其是做一個好皇帝,其實是有些違背人性的。
正常人,不要說做皇帝了,哪怕是在縣衙當個衙差,當個班頭,碰到了平頭百姓,尚且還要吹胡子瞪眼,卡卡油水。
何況天子?
就拿現在的李云來說,只要他一句話,江南所有女子都要排著隊等他來臨幸,要是暴佞一些,甚至可以一天殺好幾個,殺著玩。
天下財物,俱可以供養自身。
畢竟,不管是衙差還是各級官員,頭上俱有上司,俱有國法監管,而天子已經無有上司了,更沒有什么國法能夠約束他。
更要命的是,朝野之中,會有無數想要走捷徑的人,想到設法的討好天子,以求上進,每一天,甚至每時每刻,皇帝陛下眼前,都擺滿了誘惑。
而李云,這十年雖然不能說是殫精竭慮,但是也算是兢兢業業了。
皇帝陛下聽了姚仲的這一生夸贊,放下了手中的朱筆,看了看姚仲,笑著說道:“這十年,是朝廷奠基的十年,我當然要辛勞一些了。”
“姚先生也不必夸我,說不定過些年,我就變成沉迷享樂的昏君了。”
姚仲微微低頭道:“陛下性情堅韌,認定了的事情從不變更,臣堅信,陛下可以善始善終。”
李皇帝擺了擺手道:“現在我還清醒,當然可以做一些想做的,該做的事情,等到再過個十年二十年,說不定就不會這般想了。”
皇帝這個職業,每時每刻都在考驗人性。
除了面對各種誘惑之外,還要面對各種詭譎心思。
更要命的是,在這種至高權力之下,不僅是身邊的親信,有時候至親的家里人,妻子,兒子,女兒都會變得不可信任。
尤其是隨著天子年歲越來越大,精力越來越不濟,分辨能力也會變得越來越差,不安全感,也就會隨之越加濃厚。
以至于很多皇帝,人到暮年之后,都會從昂揚向上的真龍,變成扭曲殘暴的惡龍。
李云遍觀兩個世界的歷史,再加上個人經歷,對此體會尤深,甚至,現在的李皇帝,已經在思考這個問題,如何才能夠真正跳出這個怪圈。
但是思來想去,想要真正的善始善終,可能只能像李二那樣,死的早一些才行了,否則人性的扭曲之下。
哪怕是李云,也不敢保證自己將來,還能夠保持少年時候的初心。
二人閑聊了一會兒之后,李云開始與姚仲討論朝事,尤其是商量去歲科考弊案的事情,等到把洛陽的事情處理得七七八八之后,李云才看著姚仲,笑著說道:“姚先生如今做了宰相,位高權重,這一番回到家里,該是威風八面,遍體生光才是,怎么才過了這么些天溜回來了?”
“我原先估計,姚先生至少要到年關,才能回到金陵來。”
姚仲微微搖頭,苦笑道:“回到老家的確熱鬧,從前認識的,不認識的,攀得上關系攀不上關系的,俱都擠進了臣的家中,所為的事情,無非是跑官辦事。”
他嘆了口氣道:“臣知道陛下不喜這些,臣也沒有本事替他們辦那些事情,干脆就提前到金陵來了,多少能替陛下,分擔一些事情。”
皇帝陛下點了點頭,問道:“這番進金陵,先生覺得,比之十年前如何?”
“繁華了許多。”
姚仲回答道:“但是遠不如洛陽那般發展迅猛。”
“畢竟只是陪都。”
李皇帝站了起來,背著手說道:“當年金陵百姓幫了咱們不少,我們征兵的時候,江東子弟也都是風聞從軍。”
姚仲點了點頭,然后低聲道:“往后,朝廷多多照顧一些金陵,金陵很快就能起來了。”
李云看著他,笑著說道:“朕想要封一個兒子,到金陵來就藩,先生覺得如何?”
姚仲聞言,立刻變了臉色,他對著天子拱手道:“陛下,萬萬不可!”
李云看著他,問道:“為何?”
“金陵對于大唐來說,非止是陪都而已,更是舊都,而且,金陵府乃是天下有數的富庶之地,一旦有皇子來這里就藩…”
“將來一不小心,可能就會禍起蕭墻!”
李皇帝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有理。”
他起身,拉著姚仲的衣袖,笑著說道:“算了,不想這些了,聽聞金陵秦淮河,現在繁花似錦,今天左右無事,先生陪我去轉一轉?”
姚仲聞言,眨了眨眼睛。
“陛下…”
皇帝笑著說道:“只是去看一看。”
“朕又不是什么好色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