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天天過去,轉眼就到了昭定七年的五月。
天氣慢慢變得燥熱起來。
這天,李云牽著兒子李元的手,上了自己的車輦,王輦一路離開王宮,來到了金陵城的西城門,此時,西城門門口,同樣有幾輛馬車,正在做出門前的準備,王輦到了之后,城門口的一行人,齊刷刷跪了一地,都對著李云磕頭行禮。
李云跳下馬車,回頭把兒子也接了下來,然后環視眾人,開口笑道:“都起來,都起來。”
下跪眾人當中,為首的正是宰相杜謙,杜謙起身之后,他附近的人也都跟著他一起站了起來。
不過更遠的地方,那些跪地的百姓,卻依舊跪在地上,沒有起身。
李云左右看了看,聲音大了一些,開口道:“諸位,都起身罷。”
這一下,場上寂靜無聲了。
同樣沒有人起身。
李云有些好奇,他看了看杜謙,后者微微搖頭。
見杜謙表態之后,李云靠近了這些百姓,然后看向跪在最前面的一眾老者,笑著說道:“諸位鄉親父老,大熱天的,干什么跪在地上?都起身罷。”
他親自攙扶一個老者,將他扶了起來。
老者抬頭看著李云,又低下了頭,他張口想說些什么,卻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來。
或許是因為統治階層的壓迫,這個時代的百姓大多都是如此…
在大人物面前不善言辭。
這種不善言辭,并不是說他們個人就是這個性格,而是整個階級的天然性格。
在面對一些大人物的時候,百姓們似乎天生就自帶一些畏懼,以及潛意識里,難以名狀的莫名自卑感。
他低著頭半天不敢說話,李云正要問下去的時候,一旁一個四五十歲的漢子,大著膽子看向李云,又低下頭,開口道:“王上,鄉親們想求您。”
“不要離開金陵!”
他再一次以頭觸地,叩首道:“不要離開金陵!”
到這里,終于有了個帶頭的,眾人都紛紛跟著大聲道:“求王上,不要離開金陵!”
這聲音漸漸齊整,漸漸成了潮水一般。
李云站在原地,看著這些百姓,久久沒有說話。
不知道什么時候,杜謙站在了他的身后,笑著說道:“上位在江南道百姓這里,聲望之隆,已經無以復加了。”
李云沉默了好一會兒,扭頭看了看杜謙,輕聲嘆道:“誰走漏了風聲?”
“這個事瞞不住。”
杜謙苦笑道:“上個月,就有就有工部的官員先去了洛陽,如今卓府君跟我,都要離開金陵,去洛陽打打前站,這種情況,哪怕沒有人跟百姓們說,百姓們也能猜的出來。”
“更何況,這幾年,金陵聚攏了大量讀書人,他們讀了書,就能看明白事態,而這些人里,大嘴巴太多。”
說到這里,杜謙看向這些百姓,低聲道:“只是,按照道理來說,哪怕百姓們知道這個事情,通常也不會聚攏在一塊,今天這種情況,多半有人在背后…組織了一番。”
李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輕聲嘆道:“咱們是在這里起家的,用了許多江南道,尤其是金陵府的官員,這里頭…不少人,不想要背井離鄉啊。”
杜謙目光閃爍:“王上,要不然,臣再留幾天,處理處理這件事。”
李云想了想,微微搖頭道:“不必,還是按照咱們的計劃行事。”
李云跟杜謙計劃,定都洛陽,已經是接近兩個月之前的事情了,這兩個月里,他們一直在按部就班的推進這件事,期間派了不少官員,趕往洛陽。
而現在,到了要緊的時候,杜謙卓光瑞兩個人,都要趕往洛陽。
因為卓光瑞,是李云欽點的洛陽尹。
或者說…京兆尹。
同時,他還兼著戶部尚書的差事,這個時候,新都城那里,最需要的角色,就是工部,所以他非去不可。
杜謙想了想,點頭應了聲是,然后回頭看向不遠處的卓光瑞,兩個人商議去了。
而李云,則是看向這些百姓,他往下按了按手,沉聲道:“鄉親們,都安靜下來,我有話說。”
江東地界,沒有人敢不給李云面子,很快,場上寂靜無聲。
不過,還是有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也站了起來,他看向李云,對著李云深深低頭道:“王上,江東百姓,也有話想要跟您說。”
李云看著這個老人家,神色平靜:“老丈你說。”
老人家左右看了看,然后才看著李云,開口說道:“王上是昭定初年,到的金陵,那個時候,江東剛剛經歷大亂,各個地方盜匪四起,而大周朝廷,基本上不管不顧,派下來的官員,不是橫征暴斂,就是尸位素餐。”
“王上到了金陵之后,只幾個月時間,金陵府風氣就為之一變,再往后,更是一年好過一年,至今日,已經整整七年時間了。”
“七年時間,我等交給衙門的賦稅,加在一起,甚至不及舊周朝廷時的一年。”
“不僅如此,王上在江南道募兵,從不強征,餉錢也是照足了給,別的州郡小老兒不知道,但是咱們金陵的男丁要是陣亡了,金陵府的官差們,都是親自把撫恤送到家里,有些上官,還會作揖賠禮。”
“這在武周二百多年,是聞所未聞的。”
他抬頭看著李云,又跪了下來,垂淚道:“王上,我們這些小民百姓是最知恩的,七年時間,王上在金陵府,在整個江東的所作所為,大家伙都看在眼里,瞧在眼里。”
“這七年時間,中原大亂,關中大亂,河北河東道乃至于淮南道,俱都有亂象,甚至嶺南道,也經歷了幾年戰事,但是自王上到金陵之后,金陵以及整個江東,一直太平無事。”
“不僅無有兵禍,而且連天災也沒有了,金陵府上下百姓,俱都念著王上的恩德。”
這老人家跪地,垂淚道:“我們這些江東百姓,聽聞王上即將搬出金陵居住,心中俱皆不舍。”
他叩首道:“王上若有什么難處,我們金陵百姓,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人出人,小民家里還有三個兒子,俱可以投軍報效王上,不要王上半分糧餉,只求王上,莫要離開金陵。”
他跪地垂淚道:“王上要是走得太遠,地方官員欺負咱們,王上也再看不見了。”
說罷,他跪地痛哭不止。
附近的百姓,也跪了一地,痛哭不止。
一時間,金陵城外哭聲一片。
李云也怔在原地,半天沒有說話。
他到金陵,的確已經六七年時間了,這六七年時間,他的的確確做了不少事情。
但是在他的視角中,這都是應當做的事情,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沒有想到,在金陵百姓眼里…
自己竟然已經是這樣的角色了。
李某人站在原地,感慨良多,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老丈,將他扶了起來,然后開口問道:“老丈說話,條理清晰,文理通暢,是…”
老人家連忙說道:“老漢是這金陵城西陳家村的族長。”
他看著李云,老老實實的說道:“一個月前,就有人說王上要離開金陵,老漢就一直想跟王上說說這番話了…”
他握緊拳頭說道:“王上如果缺兵,陳家村青壯,都可以…”
李云擺了擺手,笑著示意他不要說下去了,然后他退后了幾步,看著圍在附近的百姓,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道:“諸位,我是李云,宣州人士。”
“宣州是江南西道的州郡,但是離金陵不遠,離江南東道也不遠,我可以算是江南道人士。”
“承蒙各位父老抬愛,幾年下來,如今外人稱我為吳王,這個王號,我厚臉皮應下來了。”
李某人身材本就高大,聲音也很洪亮,這個時候場上無人敢說話,他說話的聲音自然更加響亮。
“但是,不管我做到了什么位置,咱們江南的父老哪天見了我,稱我一聲二郎,我李云絕沒有不應的道理。”
他看向眾人,繼續說道:“我生于江南道,起于江南道,更準確來說,我是起于江東。”
“如今,咱們江東軍的名聲,已經響徹天下。”
李云笑著說道:“既然名頭打出來了,該做的事情自然就要去做,要是一輩子蝸居江東,將來難免為人恥笑。”
“不過有一件事,各位家鄉父老可以放心。”
李某人聲音洪亮:“不管什么時候,我李云永遠是江南人,金陵府,也永遠會是都城!”
“諸位,也永遠會是我的家鄉父老。”
說到這里,李云回頭看了看站在遠處還有些畏縮的李元,朗聲笑道:“小子,過來。”
李元年紀畢竟太小,還有些害怕,杜謙輕輕推了他一推,他才大著膽子上前,走到了李云旁邊。
李云牽著自己兒子的手,將他的手舉了起來,笑著說道:“各位鄉親父老,這是我的大兒子,也是我的嫡長子。”
“將來,他多半是要繼承我這個攤子的。”
“我們父子二人,在這里向江東父老許諾。”
李云低頭看了看李元,李元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點頭。
“金陵府。”
李元鼓足勇氣,用脆生生的聲音說道。
“必為李氏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