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
一身甲胄的蕭大將軍,面色有些蒼白,他抬頭看向遠方,面無表情。
短短兩個月時間,他已經數次與契丹人激戰,并且每一次都是親自臨陣指揮,好幾次身陷險境,差一點就失落在敵陣之中。
不過,范陽軍畢竟戰斗力還在,留在幽州一帶的又都是老卒,哪怕蕭憲硬沖硬打,還是被范陽軍將士給帶回了幽州。
幽州一線,也至今還沒有失守。
范陽軍的將軍陳尚,此時就站在蕭憲身后,他盔甲上已經到處都是刀箭留下來的痕跡,頭發也披散,身上隨處可以看到血跡,顯然也是親自在戰場上拼殺過來的。
這位范陽軍中久經戰陣的將軍,看著眼前的蕭憲,目光里,已經沒有太多光芒。
他用沙啞的聲音問道:“大將軍,屬下不理解,也不明白。”
“為什么要這么打?”
陳尚咬牙道:“我們還有兩三萬人,此時還有平盧軍的援兵在路上,想要支撐到他們趕回來,守住幽燕并不是難事,大將軍為什么要執意一味沖陣,執意離開城池,去與契丹人硬碰硬!”
“我們騎兵,本就不如他們,出了城池,立時就要吃大虧,這兩個月,范陽軍已經折損了數千弟兄了!”
“從前,幾年時間,也不會有這樣的傷亡,屬下實在是想不通,想不通!”
蕭憲回頭,默默的看了看這個跟了自己幾十年的將軍,他張口想要說些什么,卻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只是用沙啞的聲音問道:“契丹使者,走了沒有?”
陳尚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道:“走了,被大將軍拒絕之后,昨天晚上就離開了幽州。”
這幾日,契丹人的使者又到了幽州,來與蕭憲交涉,而蕭大將軍的態度相當堅決,完全沒有投降契丹人的意思,契丹人使者討了個沒趣,自己離開了幽州。
而隨著這契丹人使者離開,下一場戰事,恐怕已經不遠了。
蕭大將軍聞言,默默點頭,然后看向陳尚,開口說道:“老兄弟,扶我回府,咱們喝一頓酒罷。”
陳尚深呼吸了一口氣,還是低頭應了一聲是,上前攙扶住蕭憲,扶著他下了城樓,一路回到了范陽節度使府上。
二人到了府里之后,很快酒菜就已經準備妥當,蕭大將軍揮手勸退了所有下人,只與陳尚這個幾十年的兄弟,單獨在房間里,同桌對飲。
二人碰了碰酒杯,蕭大將軍仰頭一飲而盡。
幾杯酒下肚之后,蕭憲的面孔,也有一些紅了,他看著陳尚,打了個酒嗝,然后緩緩說道:“過幾天…過幾天你也領著你的衛隊,離開幽州,去…去尋恒兒罷。”
陳尚聞言,眉頭大皺,他開口說道:“大將軍,你這話什么意思?莫非以為,屬下是貪生怕死之輩?!”
“不是說你貪生怕死,是…”
“是你死在這里不值當。”
蕭憲舉起酒杯,自己仰頭喝了一杯,然后自斟自飲,第二杯酒也被他灌進肚子里去,等到他要喝第三杯的時候,被陳尚給一把奪下酒杯,陳尚紅著臉,咬牙道:“大將軍,屬下是個蠢人,您的話,屬下聽不明白!”
蕭憲按了按手,示意他坐下,然后開口說道:“你我兄弟…你我兄弟今天,在這里說的話,你一個字都不能說出去。”
陳尚低頭:“您說罷!”
蕭憲“嗯”了一聲,又自顧自喝了口酒,開口說道:“你剛才說了,平盧軍已經在支援過來的路上,其實不止平盧軍,江東軍也在支援過來的路上,咱們堅守幾個月,等到他們過來,幽燕大概是能守得住的。”
“但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們范陽軍依靠外力守住了幽燕,已經領兵脫離幽州薊州,南下河北道的恒兒…”
“又是個什么角色?”
蕭大將軍默默說道:“他會成為范陽軍的叛徒,成為所謂漢賊。”
蕭憲看著陳尚,默默說道:“所以…”
陳尚目瞪口呆:“所以…幽燕不能守住?”
蕭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開口說道:“你我兩家的家人,都已經跟隨恒兒南下了,我們沒有什么顧慮。”
“再說了,大周已經不再,這東北關口,本就不該我們繼續守著,孩子們既然有拼一拼,搏一搏的念頭,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應當支持他們。”
蕭憲看著陳尚,很是坦然:“而且,你也知道,我這幾年身子不好,本來就活不了幾年了。”
蕭大將軍低頭喝酒,淡淡的說道:“范陽軍力抗契丹不敵,只能退守河北道,為了抵抗契丹人,范陽軍主力損傷慘重,范陽節度使蕭憲,也戰死在幽州。”
“這樣…說出去就好聽很多。”
“兄弟。”
蕭憲看著陳尚,自嘲一笑:“你說是不是?”
陳尚已經愣在了原地,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喃喃道:“大將軍,幽燕一定要失守么?”
蕭大將軍微微搖頭:“我不知道。”
“那是后來人的事情了。”
他仰頭喝酒,突然笑了笑:“這兩個月,我領兵出城,豁出命去與契丹人廝殺,這才發現,契丹人原來也沒有這么不可戰勝,我是數次險死還生,契丹人傷亡也不小。”
說到這里,蕭大將軍閉上眼睛,緩緩說道:“范陽軍的兵力,我留下了接近三萬人,再加上我蕭憲一條性命,拿去與契丹人拼殺到底,最后我蕭憲死在關外,死在戰場上,契丹人也不會好受。”
“這種結果,也算我蕭憲,對得起大周朝廷了。”
陳尚半晌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他才咽了口口水,低聲道:“大將軍,幽燕一定要失守,是不是?”
“差不多。”
蕭憲面無表情道:“按現在的情況來看,契丹人不進場,用不了幾年,大周的天下,就會被李云一一吞吃,恒兒…不會是他的對手。”
陳尚沉默了許久,半晌沒有說話。
蕭大將軍再一次仰頭喝酒,開口說道:“三日之后,我將再一次領兵出幽州,與契丹人廝殺決斗。”
“這一次,你就不要跟著了,你留在幽州,等我的死訊傳到幽州,你便領著幽州的殘部,南下去尋恒兒。”
說到這里,蕭大將軍目光看向門口,緩緩說道:“恒兒既然想去爭,我這個做父親的,就給他爭得這一兩成的機會,能不能成事,就看他自己了。”
陳尚聲音有些沙啞:“可是大將軍,契丹人一旦占了幽燕,河北道首當其沖…”
“范陽軍為了守衛幽燕,戰死了一個節度使。”
蕭憲面無表情道:“那范陽軍,就沒有繼續守衛幽燕的職責了,你我的子侄輩,就能從守衛幽燕的枷鎖中跳脫出去,他們甚至…不一定非要在河北道。”
“你說是不是?”
陳尚愣在原地,許久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喃喃道:“聽到這里,屬下真不明白,大將軍是大公,還是大私了。”
“自然是大私。”
蕭憲依舊仰頭飲酒,神色平靜:“我死在幽燕,千秋萬代之后,名聲都不會差,說不定用不了多久,還能博得一個燕王的追贈。”
“我死在幽燕,將整個范陽軍都給解脫出去,給子孫爭得了一個大好的機會。”
蕭憲看著陳尚。
他的面色已經漲紅,喃喃道:“我死在幽燕,便再也沒有守不守幽燕的煩惱,一切難事,都交托在了子侄輩身上。”
“對我來說,百利而無一害。”
蕭大將軍仰頭,再一杯酒下肚。
“我死之后,契丹人屠戮幽燕百姓,屠戮河北道百姓的罪過,也加諸不到我的身上。”
說到這里,蕭憲狠狠拍了拍桌子,看向陳尚,臉上露出了一個怪異的笑容:“老兄弟,我這一死,死的好,死的妙。”
“我這一死,萬般都是好處,”
“我早就該死了,上一回,你不該拼死救我回來。”
陳尚愣在原地,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不知道多久,他的臉上才流下淚水,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垂淚道:“可是大將軍,到了那個時候,萬般好處,您也受用不到了啊!”
“男子漢大丈夫,不要婆媽。”
蕭憲站了起來,把他拉回了酒桌上,給他倒了杯酒,笑著說道:“我將門出身,死在疆場上,乃是再合適不過的歸宿。”
“總比死在病榻上來的好。”
他已經有些喝多了,端起酒杯,跟陳尚的酒杯碰了碰,大笑著說道:“來兄弟,滿飲此杯!”
陳尚抬頭,看著蕭憲,渾渾噩噩的喝下了這杯酒,恍惚之間,他生出了一個別樣的感覺。
公私二字,化作了一柄利刃,將自家的大將軍給一分為二。
身首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