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子里,貝母裝完,錢付清,賈天龍就準備走人。
李龍是肯定不會放他走的。院子里已經飄起了燉魚的香味,米飯鍋的蒸汽也在冒著,楊大姐已經開始撤火了,炒菜爆油的聲音不停,李龍讓賈天龍好好坐著休息會兒,怎么說得吃完飯再走。
“李龍兄弟啊,我不咋會吃魚啊。”賈天龍自曝其短,這時候和李龍已經稱兄道弟上了,他苦笑著說,“我跟你說,我們那一塊缺水,沒有魚。小的時候我就沒吃過魚,長大了,出來見世面跑生意雖然吃過魚,但是吃的少,幾乎每次吃魚都會被刺扎著,難受,所以我也就不吃這個了。”
“沒事,不吃魚咱有別的。”李龍笑笑說,“都到自家院子了,現在也到飯點了,你這著急著走,不是打我的臉嗎?咱楊大姐做飯的手藝好,是可以開飯店那個等級的,今天肯定不止就做一個燉魚,呆會兒你好好嘗嘗。”
李龍這么熱情,賈天龍也就不再堅持。交易已經完成,剩下的就是閑話家常。李龍把明明昊昊的床車拉到身邊來,一邊逗著孩子,一邊和賈天龍聊著天。
說實話,賈天龍的媳婦雖然已經懷了孩子,但看著明明昊昊這活潑勁兒,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來的是難掩的羨慕。
這倆孩子不怕人,看著李龍和賈天龍,時不時咯咯咯的笑,把賈天龍心疼的,恨不能直接就抱一個走。
“嘿,老賈,現在你看著希罕。我跟你說,等你家的那個生下來以后,到時候有你稀罕的呢,恨不得天天抱在手里。”
“我就想著等我媳婦生孩子了,至少半年時間我啥也不干,天天就伺候媳婦孩子。”賈天龍說這話的時候真心實意,李龍也相信他說的是真實想法。
但是八成到時候是做不到的。他們那個地方,賈天龍自己都說傳統就是重男輕女,照顧孩子做飯收拾家里都是女人在搞。
別說他能掙錢,就是有些不能掙錢的男人也不干這些活。
當然哪個地方都有重男輕女的,哪個地方也都有疼愛媳婦孩子的,這玩意也不能一概而論。
聊了沒多久,顧博遠就騎著自行車過來了。
推開大門進來的時候看到院子里有大卡車,顧博遠立刻就反應過來,這是有人來收藥材了。
李龍也及時給顧博遠介紹:
“叔,這就是來收咱們貝母的賈老板。老賈,這是我丈人,你叫顧叔就好。”
“顧叔你好,我是賈天龍,你叫我小賈就行。”面對長輩,賈天龍很客氣的說,“我和小李的關系好,要不是他,我家里那口子還懷不上孩子呢。”
顧博遠聽著就愣了,這啥情況?
李龍一聽也急了:
“老賈老賈,話可不能這么說,這容易誤會!”
“哈哈哈哈!”賈天龍哈哈大笑,他是故意的,李龍說了后他也沒解釋。
“嘿!”顧博言聽話聽音,也聽出來賈天龍是在開玩笑,想起來先前李龍說過這個人的情況,說是拜了那塊玉石之后回去和媳婦懷的孕。
反應過來后,顧博遠撐起自行車,笑著和賈天龍握了握手:
“小賈你好。今天這是已經把貝母裝完了?怎么樣?咱們這邊的貝母質量可以吧?”
“非常好,非常好!我收貝母好幾年了,今年在這里,是我大批量收貝母質量最好的一次。”顧博遠正式的問,賈天龍也就正式的回答,“要都是這樣的藥材,那我們這些收藥材的可就省心了。”
“嗯,不是我夸自家人,李龍在把控質量方面是一流的,自治區領導都夸過。”顧博遠自豪的說,“后面肯定還來吧?你放心,后面的藥材質量肯定都是這個標準。”
“那我肯定來,不光今年來,以后年年都來。”賈天龍笑著說。
大門再次被推開,這回是顧曉霞和韓芳兩個人一起進來。
李龍有些詫異的問:
“你倆咋碰到一塊了?”
顧曉霞一邊撐車子一邊說道:
“從團結路那邊拐過來的時候,我就看到了小芳也才從東面拐回來,我干脆騎過去,把她一接我們就過來了,”
韓芳也是有自行車的,只是有些時候騎,有些時候不騎。
解釋完之后,顧曉霞對賈天龍說:
“賈經理你好,這是過來收藥材了?”
“對對。”賈天龍是見過顧曉霞的,他急忙說道,“這是下班了?挺辛苦的啊。”
“還行。”顧曉霞笑笑然后過去抱明明吳昊。
兩個孩子看見媽媽后,都爬過來靠著床車的欄桿伸著雙手,讓媽媽抱。
顧曉霞也習慣了,伸手一邊一個把倆孩子抱了起來。
“嘿,這有倆孩子了,力氣都練出來了。”賈天龍小聲說,“不容易啊。”
確實是不容易,李龍也跟著說。
他心里明白,和普通家庭比,自己這邊已經好多了。有楊大姐幫忙照看孩子,他和顧曉霞兩個人都省了很大的心。
閑話家常,時間雖然不長,但是李龍和賈天龍的關系又拉近了幾分。原本的生意交往,因為那個玉石和賈天龍媳婦的懷孕,本身關系就比趙輝和李龍這邊要近一些。
現在又在家里聊了一會兒,和李家這邊的人都接觸了一下,賈天龍越發覺得和李龍這樣的人做生意沒得說——家里人都是通情達理的,那這個人準沒錯。自己好是一個人好,一家子好,那就是真的會協調處理關系,會維系家庭的和睦。以小見大,這個人很厲害。
楊大姐從廚房探出頭來招呼大家吃飯,韓芳已經在飯堂那里幫忙端菜擺碗了。中午蒸的米飯,燉一個魚,炒了一個風干肉,炒了一個韭菜雞蛋。
菜的份量很大,賈天龍吃的贊不絕口,司機雖然不說話,但悶頭吃飯的架勢,明顯能看出來這飯菜很合他的口味。
吃過飯之后在院子里休息了一會兒,賈天龍他們開車離開。他們離開后,李龍這邊就跟顧博遠、顧曉霞交了底。
“咱們這貝母清洗過之后,按特級來算,一公斤六十五塊錢。”
“價格這么高?”顧博遠吃了一驚。
“嗯,現在內地藥廠都在擴大生產,咱們北疆這邊的貝母雖然不如川貝那么出名,但藥材效果挺好,因此需求量很大,所以每年都在漲價。咱們洗的干凈,雜質都給除掉了,所以給的價格就高。”
“可以可以,那今年的貝母季咱們是抓著了。”顧博言樂呵呵的說。
李龍從山里收的和從林業隊那里收的貝母具體有多少顧博遠不是很清楚。但他在收購站收來的貝母,這幾天加起來,算成干貨咋說也得有個兩三百公斤。
按賈天龍給的價格,這兩三百公斤貝母賣出去就是一兩萬塊錢,收購站這邊利潤略微要低一點,當然是相比較其他兩邊。
即使是這個略微低一點的利潤,那也在五成以上。也就是說光收購站那里收來的這些貝母,這些天就能凈賺七八千以上。
賺錢的速度真是有點夸張了。
顧博遠在驚喜的同時甚至有點害怕。
算一算在五年之前,他帶著顧曉霞,一家人在生產隊一年干到頭,算下來到年底除了分的糧食之外,結余的錢能有十塊錢就很不錯了。
后來跟著李龍編抬把子給人家做飯,能掙個幾十上百塊錢,這就很開心了。
再往后有了扎大掃把、扎葦把子的活,一年能掙個幾百塊錢,除了日常花銷外,還夠買輛自行車,生活水平從貧困變成了全鄉平均線以上的中產人家。
肉眼可見的變好了。
再后來和李家成了親家,李龍對自己的稱呼也從哥變成了叔,他給自己弄了一個農資店,一年到頭的收入,雖然比不上李龍一年搞幾個萬元戶,但這個農資店干上大半年,掙個幾千塊錢還是有的。
而且比種地輕松的多。
雖然鐵下心來就在瑪縣扎根了,但顧博遠骨子里還是個文人。農村種地收糧干活這些他也能干,而且挺熟練,但說實話,相比較而言,顧博遠更喜歡在農資店沒事看個書,和隔壁老頭聊聊國際形勢啥的。
后來說是收購站的生意更有挑戰性,其實也是覺得在農資店太閑了,顧博遠雖然也想舒服,但他是懂道理的,人不能太舒服,太舒服了,容易頹廢。
雖然眼下手里有錢,村里和縣里都有房子,女兒也結了婚,生了外孫,日子越來越好,顧博遠覺得自己還年輕,可以繼續奮斗幾十年。
但他的奮斗是踏踏實實的奮斗,從來沒有想過像現在這種,半個月時間能掙大半個萬元戶的速度呀!
心中沒有恐慌是不可能的。
他和李龍不一樣,李龍重生之前是見識了這個國家怎么從基礎設施落后,人民生活水平不高的現實,靠著毛老人家帶領著廣大工農打下的堅實的工業化和農田水利基礎,總設計師實行的改革開放的政策,實事求是的態度,以及后來這個國家的領導者們帶領全體人民的努力,在短短幾十年里,發展成為一個龐大的經濟體,即將復興到這個國家所應有的高度。
老百姓有空前的自信。
所以李龍是不怕的。
顧博遠不一樣呀。他可以說一出道就是巔峰,那個年代的大學生含金量是真高。
從那之后一路下坡,經歷了妻離子散,差點家破人亡,最后從天之驕子變成了普通農民。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不是因為李龍,現在的他肯定還在四小隊地里刨食吃呢。
要說他能不能有李龍那樣的見識,肯定是有的。能不能發現重新崛起的機會?肯定也是能的。
但能不能把握住呢?很難。
因為顧博遠對未來是彷徨的,甚至是悲觀的。哪怕是碰到機會,他也不一定敢抓住。
甚至于這一路上發展到現在,幾乎都是李龍在推著他走。當然收購站這個算是主動把握了機會。
因為經歷過社會大的動蕩,所以顧博遠擔心政策再有變化,對于李龍現在一下子賺這么多,肯定是擔心的。萬一被割了怎么辦?
“沒事。”李龍笑著說,“叔,其實我應該給你訂一份報紙。我說是人民日報的那種,人家口里那邊發展的步子比咱們邁的大的多,報紙上會登好多這樣的東西。咱們這還是小打小鬧,在這里看著可能還挺可觀的,和口里那些人一比,咱們真就是小兒科,無論是思想觀念還是發展腳步,都落后著呢。”
“那你咋知道的?都是從報紙上看的嗎?”顧博遠問。
“有些是從報紙上看,有些是和供銷社的主任呀,像剛才的老賈呀,和這些人聊天聊出來的。”李龍半真半假的說,“國家現在鼓勵大家利用合法的機會致富,先富帶動后富,這是基本國策。
沒聽新聞廣播上經常說嘛,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那經濟建設放到咱們老百姓這里,不就是發財致富嗎?”
顧博遠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不用訂報紙,”顧曉霞一邊逗著明明昊昊一邊說,“我們單位訂了好多份,看完之后報紙就收起來,有些同事拿回家引火,或當擦屁股的紙了。到時候我各樣收集一份拿回來,爸,你沒事翻翻看,雖然有點過期,但看里面的大政方針政策是沒有問題的。”
“行。”這一點顧博遠認同。能省點錢就省點錢,反正這個報紙就算自家不拿,最后也被別人拿走。薅點這樣的單位羊毛還是不算啥。
聊天就到這里,顧博遠和顧曉霞兩個都去上班,韓芳去上學,李龍就看著明明昊昊,等他們睡著了,就把床車拉到樹蔭下面,四面用布簾子圍好,這樣不會被風吹著。
楊大姐收拾完廚房之后過來看著孩子,李龍就騎著自行車去了供銷社。
辦公桌后的李向前看著面前的兩份報紙和一份公函,樂的眼睛都快瞇成一條縫了。
兩份報紙,分別是自治區日報和州日報。馬曉燕這一回比較聰明,她把這一個新聞稿從兩個角度寫,分別投到了兩個報紙。
自治區那邊是以供銷社為主,主要寫的就是供銷社在現任主任的帶領下,和山里的牧民結成幫扶對子,幫助他們翻新冬窩子,改善居住條件,順道還提了一嘴,去年魏主任他們搞的那個水管建設,以及李龍這個曾經的自治區民族團結先進個人持續幫助山區牧民,幾年沒有間斷。
這個稿子上了自治區日報的頭版,雖然不是頭條,但配有一張醒目的照片。照片里,李向前和李龍兩個在干活,照的是李向前的正臉和李龍的側臉,背景是冬窩子,還有在冬窩子頂上的孟海他們。報紙印出來的清晰度雖然不高,但李向前的臉還是很好辨認的。
自治州的報紙上的稿件在民族團結專版,是從李龍的角度來講的。李龍起家就是和哈里木他們進行簡單的物資交流交易,現在李龍這邊富裕起來了,不忘山里的朋友,在供銷社領導的幫助下,給山里的朋友翻新冬窩子,改善居住環境。配圖放的照片是新舊冬窩子的對比圖,這也是一目了然。雖然主說的李龍,但也把李向前這個供銷社主任給提了好幾句,算是在州日報上也露了臉了。
今天早上已經有好幾個人給李向前打電話祝賀他了,甚至包括奎屯那邊的馬愛紅。有的人是真心祝賀,有的人話里話外帶著那股子羨慕嫉妒的酸勁,反正這話說的,讓李向前心里就美呀。
就連錢主任也打電話過來,語氣很欣慰,說他另辟蹊徑,從民族團結這個角度來搞,投入不大,但效果特別好。就這一條,能讓在現在的這個位置上站穩腳跟,讓大家服氣。
李向前也沒有貪功,直接說了這是李龍的創意,自己算是摻了一股,占了個大便宜。
錢主任也很感慨,說李龍真是他們倆的福星,就沖這一點,李向前也要好好的照應著李龍。
李向前自然是滿口答應,這必須的。
還有一份公函,是口里的某省地級市公安局發過來的協查感謝函。
原來林業隊這邊接到了李龍他們送過去的那一幫人,審出來其中有兩個是在逃犯,一個還是搶劫殺人的重罪,立刻就和口里的相關單位進行了聯系。
林業隊這邊也沒有吃獨食,捎帶著把供銷社也給拉上了,說是共同抓到的這倆罪犯。
八三年那次活動才結束沒多久,口里這個省發生了這次惡性案件,負面影響很大,所以上面要求嚴查嚴辦。只是沒想到犯案的那人跑得很快,這時候還沒有天眼系統,就連身份證信息這些東西都還沒有普及開,介紹信又比較好偽造,所以罪犯早早的就逃掉了。
就在這邊的公安局一籌莫展的時候,北疆這邊給發過來消息說人抓到了,那可是驚喜啊。
在確定就是他們要的犯罪嫌疑人之后,那邊立刻派人乘飛機過來把人接走。人還沒回到那邊,那邊的感謝函就已經發過來了。
一份發到林業部門,一份發到了供銷社這邊。
那邊辦事也很通透,正式的函發到了縣供銷社,但人家把通知也給到了州供銷聯社,就是李向前他們的上級單位。
李向前就很開心,做了好事要讓大家都知道嘛,做出來的成績,還要會說自己的成績,不然領導怎么知道?
現在不用自己說人家給幫著說出來了,李向前在謙虛的同時就暗爽。
內地這些單位做事就是周到,以后得學習。
李龍過來的時候,看著供銷社這些同事,一個個望著自己,像是瞅個稀罕物一樣,他還不知道是啥情況。
大家包括老同志都是主動和他打招呼,這讓李龍有點詫異,出啥事了?
“小龍來了,來來來坐坐坐!”李向前看見李龍進來,站起來招呼他坐,那邊跟過來的周園主動給李龍倒水,李龍急忙接過來:
“嘿,周股長,你這讓我受寵若驚呀。我還是自己來吧,主任,這是出啥事了?我怎么感覺咱們社里的人看我的目光都不對呀?”
“那是因為大家覺得你是個福星,多和你交流交流,能沾點福氣。”李向前笑著,把那兩份報紙和公函遞給李龍:
“自己看看吧,嘿,這個馬干事辦事就是利索。老周啊,過兩天買點東西你去看看……算了,還是小龍去吧,他們熟。”
李龍看了報紙和公函之后就明白了,大家是覺得自己給社里和主任帶來的這好事,而且這兩年不止一起,所以才會這么看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