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盟誓后的第二天,江晨已到了離盤龍宮兩百里外的官道上。
他眼前的村莊,白骨累累,一片廢墟。
這便是妖魔過境之后的景象。
暗褐色的土地,由血跡干枯后的色澤渲染而成。廢墟中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體,最好的也只剩下半邊,大部分都只剩下頭顱,或者一兩只殘缺的手腳。
妖魔以人為食。
出了盤龍宮,江晨才深切體會到這句話的沉重和殘酷。
這并不是他看到的第一個淪為廢墟的村莊。
沿途兩百里,這樣的場景屢見不鮮。
所以他已經沒有了一開始的憤怒,只是沉默。
沉默地往前走,遇見更多的白骨,更多的荒蕪。
更前方的一座村莊,雖然沒有淪落為妖魔血食的命運,但也好不到哪兒去。
整座山坡如同被雷火洗掠而過,屋舍皆被焚毀,而數十名沖出來的村民,橫七豎八地倒在黑燼中,一個個像是燒焦的木炭,萎縮成很小一塊,再也辨不清他們的性別和樣貌。
江晨蹲下身子,觸摸到尸體上殘留著的天罡氣息,無數細小的銀蛇纏繞過來,即便經過了多日的揮散和沉淀,也讓他手臂上的毫毛一下豎起,麻痹了一個瞬間。
“恐怕已是妖仙的級數。”他抬頭望向天邊。
大雨傾盆。
雷霆在烏云中翻滾。
一道長虹驟然掠過陰沉天空,將所有人的臉映得慘白一片,緊接著,炸響的雷聲貫穿了耳膜,挾裹著赫赫天威,在人間轟鳴回蕩。
江晨凝重地想,這樣的閃電如果是由妖魔御使,人間的城池有幾個能夠抵抗?
他視線轉向謝元觥。
謝元觥搖頭:“我沒聽說過妖界有這么厲害的角色。如果有的話,那也一定是來自人間的妖魔。”
江晨道:“不管是來自哪里的妖魔,它現在離我們好像不遠。”
“怕什么!”身后一名女子叫道,“有大圣在這兒,哪個不長眼的妖魔敢來自尋死路!”
江晨不用回頭,也能猜到那位楚楚姑娘此時臉上狂熱的表情。
她自從醒來之后,就寸步不離地跟在謝元觥身邊,甚至連睡覺都要忠心耿耿地守在門口。謝元觥縱有神鬼之力,也熬不住這樣的死纏爛打,只能聽之任之。
安云袖附和道:“就是!還有我家公子和熒惑大俠在,那妖怪除非是腦子進水了才會送菜上門。”
要是曲宸瑜沒有回不夜城的話,說不定還能譏笑兩聲。但她現在不在,便沒有人能夠阻擋兩個小丫頭的熱情,她們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談論那妖魔如果送上門來的話會被大圣和公子怎么處置,連腳下的泥濘也顧不得抱怨了。
江晨本人卻沒有她們口中那樣的信心。他和熒惑、謝元觥都是肉身成圣的武者,對方則是掌控雷法的妖仙,雷法乃先天之道,萬法之首,真要打起來,恐怕勝負難料。
沉思間,他忽然醒覺。這時謝元觥也朝兩名女子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們安靜。
一縷微淡的氣息從雨幕之后傳遞過來。
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江晨戒備地望過去,很快看到一個青色的人影出現在雨幕中,以一種飄逸的姿態,悠然行到近前。
“青玄。”謝元觥率先說出了那人的名字。
江晨也在這時認出來了,此人曾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當熒惑前往圣城尋找血劍圣復仇的時候,這家伙也在旁邊觀戰。
一襲青衣,號稱妖帥。
這一位曾經的妖族元帥,此時此地現身,有何圖謀?
這家伙的氣息,比起當日愈發純粹圓融。江晨試探的神念還沒接觸到他,就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撥開,遠遠偏離出去。
但也就在那一瞬間,江晨捕捉到了那一絲壯闊遼遠的波動,讓他認識到這位青衣妖帥的實力,或許已接近了血帝尊那個級數。
“老謝,距我們上次見面,快有一百年了吧?”氣質典雅的青衣妖帥露出風度翩翩的微笑。
謝元觥的聲音里卻沒有多少熱情:“妖族的事,已經與我無關。”
“不錯,一百年前你跟我族就已經恩怨兩清。”妖帥的笑容分毫未減,“但還有一件事,你卻非做不可。”
“那件事如果能做,一百年前就做了。”
“一百年前做不了的,不代表現在也做不了。”妖帥悠然抬起一根手指,“我找了一位三百年前號稱天下第一的朋友,替他做了三件事,他也答應幫我一個忙。”
謝元觥驀然張目:“血劍圣?”
妖帥微笑頷首:“趁騎士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皇位爭奪上,這或許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
世間很少有人知道,這兩位在一座村莊廢墟中的短短幾句話,會在人間掀起怎樣的波瀾。
臨走時,江晨問青玄,知不知道有一位精通雷法的妖仙正在附近徘徊,青玄答了三個字:“不是我。”
楚楚哭喊著想要追隨 元空大圣的腳步,這一回,卻被謝元觥堅定拒絕了。
接下來的三日,她都悶悶不樂,難見笑顏。
好在,接下來要走水路,就算她把自己悶在房中不吃不喝,也不影響行程。
大船向北,兩岸青山相對出。
江晨坐在船頭,遙望前方大江與石崖。
安云袖站在他身后,看著他身影與兩頭豎立如刀削的崖壁一道,于眼中映出陡峭的形狀。
江面逐漸開闊。岸邊地勢趨于平緩。漁船也多了起來。
安云袖望著遠處坐落的大小屋舍,和一道道裊裊上升的炊煙,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情愫,對身前的男子說道:“公子,我們下去走走吧?”
江晨說:“飯點快到了。”
安云袖失望地“哦”了一聲,情緒明顯低落。
過了一會兒,她又忍不住道:“公子,我們以后還會來這里嗎?”
“你很喜歡這兒?”
“是呀!江邊的景色這么好,住起來一定很舒服吧!”安云袖伸手指向岸邊的村落,“就像他們那樣,修一個院子,挖一個池塘,種上柳樹和梨樹,等到春天來的時候,雨輕輕落在梨花院落,風慢慢吹過柳絮池塘,一定美極了!”
“但是,等到夏秋的時候,江水漲汛,洪流會把你的梨花院落和柳絮池塘一起淹沒的。”
“那……那也沒關系呀,我們可以等洪水過了再回來嘛……”
安云袖說著說著,倏然察覺到江晨的氣息冷了幾分。
倒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前方江岸上的一座寺廟。
浮屠廟。
安云袖看到那座浮屠廟的時候,也識趣地收聲。她知道江晨每次看到或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心情都不會很好。
江晨這時的心情尤其很差。
因為在別處也就罷了,沿岸這么秀麗的風景中突然冒出一座浮屠廟,就像一鍋粥里的老鼠屎,格外刺眼生厭。
而且看上去,那座廟似乎信眾很多,香火鼎盛。
江晨不自覺地捏緊了船頭的欄桿,力度把握得很好,連一絲淺淺的指印都沒有留下。
他已經能夠較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盡管心里不舒坦,但也不會像剛開始那樣,看到一座廟就非要將其夷為平地。
他輕哼一聲,移開目光,想要眼不見為凈。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就在他別開視線的剎那,心中忽然生出奇妙的感應,仿佛在蒼穹之上張開了一雙冥冥中的眼睛,與他四目交織,兩兩相望。
他凝目忖思須臾,便有了猜測,對著空闊的江面揚聲問道:“不動明王,是你在看我嗎?”
天地俱寂。
江晨嗤地一笑:“堂堂不動明王,卻只會像老鼠一般躲在暗處偷窺,不怕惹人恥笑嗎?”
話音未落,他眼際突然泛起一道耀目的金光,來勢無比迅疾,幾乎在察覺的同時就已射至他身前。
江晨稍一偏頭,那道金光便拖著澄澈絢麗的尾焰,擦著他的脖子掠過去了。
卻聽身后轟隆一響,大概是檣櫓被擊穿了,惹起一片驚呼聲。
很多人高喊著:“進水了!進水了!”
安云袖也明顯察覺到腳下的甲板失去了平衡,逐漸倒向一側。
江晨卻沒有理會身后之事。
他躲過金光的同時,便捕捉到了金光的來處,正是岸邊那座浮屠廟。當即便縱身一躍,如一縷電光掠過江面,射入那裊裊的香火之中。
片刻后,等安云袖牽著楚楚沖出船艙,一同踏波而行的時候,只聽見岸邊傳來更大的驚呼聲,那座廟里冒起熊熊火光,烈焰中的人影哭爹喊娘地往外逃竄。
安云袖嘆了一口氣。
她握著楚楚的手掌,卻沒有奔向岸邊,而是落在了不遠處的另一艘大船上。
這艘船上都是些披甲持刀的武人,正被側畔的哭喊求救聲和岸上的沖天火光攪得心神不寧,一見有不速之客上船,立即抽刀拔劍圍上前來。
“你們是什么人?”
雖然對方只是兩名年輕女子,但這群久經沙場的老江湖們卻不敢放松警惕。如今這個世道,多的是臉上笑盈盈、下一刻卻殺你全家的魔女傳說。況且,剛才這女孩踏波而來、衣袂如云的飄逸身姿,足見她的修為不在己方任何人之下。
安云袖立在船頭,對這群人手中亮晃晃的兵刃視而不見,先幫著楚楚扶欄站穩了之后,才轉過頭淡淡說了一句:“我們的船壞了,勞煩借光。”
眾武士有的目光在兩女身上打量,有的則看向他們的首領,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
他們都知道自家老大向來以鐵石心腸著稱,不管是嬌滴滴的女子還是耄耋老人,他都能毫不客氣地趕他們下船。不過眼前這位女子的容貌之美麗卻是他們平生所僅見的,老大會不會為此破一回例呢?
絡腮胡子沉吟三息,便做出了決定:“兩位姑娘請便。”
武士們都松了一口氣,
有的還發出了歡呼聲。這姑娘如此美麗,居然把老大的鐵石心腸都融化了!
不過他們卻誤會了絡腮胡子的本意。身為整支隊伍的護衛首領,絡腮胡子基本不可能因為對方美貌而影響自己的判斷,讓他做出決定的關鍵原因只有一個:在對視的幾息內,他完全無法看穿這女子的虛實!
與其冒著激怒對方的風險,不如先賣她一個面子,只要她不在船上亂走,咱們兩方暫時就能相安無事。
安云袖點了點頭,微笑道:“多謝了。”
這絡腮胡子雖然沒摸清她的來路,卻也大致猜到了她的性格。她原本是打算,如果這群人不上道的話,就干脆把他們全部趕下船的。要知道,她剛從浮屠教出來的時候,一路可都是這么燒殺搶掠過來的,要不是遇到了命中的克星,她這尊菩薩也不會改了習性。
而旁邊看起來嬌滴滴的楚楚,當初也是殺伐果斷的角色,在盤龍宮的時候手上沒少沾人命。絡腮胡子沒有選擇直接與她們起沖突,顯然是十分明智的。
武士們收起刀劍,氣氛緩和了許多。
不少年輕人的目光時不時就朝安云袖的方向瞟來,絡腮胡子連忙呵斥他們。
“看什么看?不要命了么!”
“沒禮貌的東西,給老子滾下去!”
“再看就把你的狗眼挖出來!”
年輕人只當老大故作兇神惡煞,卻不知他說的都是心里話。
安云袖對于這種眼光毫不在意,她只是覺得不安,岸上的混亂還沒有消失,熒惑也遲遲沒來,他們都遇到什么麻煩了嗎?不動明王遠隔萬里一擊沉船,江晨若直面他的佛像金身,能不能占到便宜?畢竟,那可是浮屠教中被譽為最接近佛主的男人……
這時,一個嬌媚的少女嗓音從船艙內響起:“外面有客人來了嗎?宮少俠谷少俠,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隨著款款的腳步聲,一個窈窕身影走了出來,兩名負劍少年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
“哪位貴客臨門……”那少女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剛剛辨清安云袖的容貌,語聲便戛然而止。
她是被安云袖的樣貌驚著了。
身為上官家族的嫡女,她一向對自己的容顏極為自信,“媚骨天生”便是老師給她的評語,一顰一笑皆是風情萬種,族中無數男子拜倒在她裙下,就像身后的這兩個少年,在她面前說話都結巴,瞧著她的眼神又是灼熱無比。
但現在看到安云袖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只是個庸脂俗粉,這讓她喉嚨里的后半截話再也難以成聲。
上官小姐畢竟是經歷過大場面的,只失態了三息,就恢復了風度,黛眉舒張,淺笑道:“好漂亮的姐姐!”
她又用一種親熱的口吻謂左右道,“宮少俠谷少俠,你們以前可曾看見過這么標致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