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簡單的一個問題,卻給江晨帶來了十足的困擾。
他本來就不擅長應對這種局面,這會兒只覺得頭大如斗,左思右想,看到林曦眼中的光亮漸漸黯淡,他連忙轉開視線,道:“咦,老謝!什么時候來的?”
“剛來,沒打擾你們吧?”
“沒有沒有,快過來坐!”
謝元觥闊步走進來。
跟從前相比,他不僅容貌變年輕了,渾身更散發出一股浩然磊落的氣勢,雖只披著一件儉樸的灰衣,卻給人一種高山仰止的偉岸之感。連江晨看見他的時候,都覺得他比昨天更加深不可測了。看樣子,自從肉身脫離封印之后,他的修為正一日千里地恢復著。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謝元觥的視線掃過林曦,落在江晨臉上,微笑道,“你也不用跟我客套,我只是散步路過這里,順便問你幾句話,問完我就回去喝酒了。”
江晨看著眼前這張英俊的面孔,知道他雖然跟自己認識的老謝并不完全一樣,但豪放不羈的本性卻沒改變。
“什么問題,你盡管問。”
謝元觥問:“什么時候動身?”
他一開口就讓江晨怔了一下:“動身?去哪?”
“隨便。”
“這……”江晨瞧著謝元觥面容,想要從中找出些許端倪。
這里是老謝曾經魂牽夢縈的故地,當初在暗紅沙丘上也念念不忘。如今,他好不容易重獲自由,卻一刻也不愿多留了嗎?笑然亭下的一百年,已讓他徹底厭倦?
江晨想了想,道,“再過一兩天吧,等云袖能下床走動了就出發。”
旁邊林曦卻扯了扯他的衣袖,道:“這么急嗎?不多住幾天?”
“那……再住三五天?”
林曦輕輕“嗯”了一聲。
謝元觥哈哈大笑:“我知道了。回去喝酒了!”
望著謝元觥走遠的背影,林曦輕聲道:“我聽蕓清說過,他是個怪人。”
“對不了解他的人而言,確實有點怪。”江晨用衣袖拂了拂花壇邊沿的草葉,轉身坐下了,又拍了拍旁邊,示意林曦也坐下,“但如果你跟他成為朋友,就會明白他比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好懂。”
“真的嗎?”林曦坐在他身邊,順勢把腦袋搭在他肩膀上,“那我也能跟他交朋友嗎?”
“凡赤誠之人,都能跟他做朋友。”
“你的意思是,我還不夠赤誠?”
“你呀,大概只在我面前還有幾分赤誠吧……”
江晨輕輕一嘆,卻瞥見林曦抿著嘴,臉蛋有些泛紅。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的好像有歧義,林曦大概也跟著想歪了。
左手一暖,被林曦悄悄握住。
在無言之中,氣氛漸漸旖旎而古怪。
兩張臉不知不覺靠得更近了,幾縷垂落的長發拂在江晨臉上,微微有些發癢,鮮花般的清新氣息也跟著撲入鼻翼。
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無瑕俏臉,江晨心底漸漸涌起一股熾熱的火焰,但遠方逐漸靠近的兵刃碰擊聲響讓他驟然清醒過來。
‘是誰又在打斗?’
江晨想要起身看看,但林曦的下巴仍擱在他肩膀上,并沒有離開的意思。她當然不至于聽不見如此清脆的交擊聲,可對于此刻的她來說,外界的一切動靜大概都已經無關緊要了吧。
更多的青絲蹭過江晨臉頰,順滑柔暢,帶來陣陣清涼之感。
江晨本也樂于享受這種溫存,但眼角不經意間瞥見遠處一個靜立的倩影,卻讓他身軀一僵,立即就坐端正了。
“阿曦,我們現在是在庭院外面,大家都看著呢……”
“我們也沒做什么呀……”林曦紅著臉,語氣含糊而柔媚。
這種揉雜著天真與妖艷的言語從她嘴里說出來,足以讓任何男人血脈僨張。但江晨還保持著理智,道:“那邊好像有人打起來了,我們過去看看吧!”
“不要。”林曦一條手臂按在他膝上,制止了他起身的動作,“我們已經多久沒見面了,就連這片刻時光都還要被人打擾嗎?”
如果在別的時候,江晨也不介意附和一句“那好吧,管他們去死”,但在遠處那道若有若無的目光注視下,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如坐針氈。
等到庭院中兩條人影一前一后地從走廊里沖出來,邊打邊往這邊靠近的時候,江晨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氣。
“你這奸賊!快還給我!”
“我看完了自然就會給你,著什么急呀!”
雙劍在半空中交織出燦爛的火花。
曲宸瑜用一條僅剩的左臂使劍,跟對面一人打得有來有往。
對面那人一身雪白的劍士服在空中搖擺,揮刺劍氣“嗤嗤”有聲,江晨一眼就看出,此人正是昨天失蹤了大半夜的劍侍阿梅。
“原來阿梅劍法這么厲害!”江晨故作驚嘆道,“曲姑娘號稱不夜城第一劍客,在她面前居然討不了便宜!”
林曦翻了個白眼,她 就不信江晨直到今天才看出阿梅是個高手。
對于一大早就打打殺殺擾人清靜的兩人,她是沒什么好臉色給的。
“小家伙,招式不錯嘛!”曲宸瑜的笑聲在劍氣中蕩開,“林家的飄零劍法你學了幾成?”
“你罵誰小家伙?”阿梅怒不可遏,“不知廉恥的奸賊,快把東西還我!”
“臉蛋看著還行,一張嘴怎么這么難聞呢?我說了不要你的,看一眼也不行嗎?”
“不行!拿來!”
阿梅叱喝著連攻數十劍,曲宸瑜一躲再躲。
曲宸瑜右手部分空蕩蕩的袖袍甩來甩去,一不小心就被削掉了一截,臉色頓時一沉。
“既然你堅持不讓我看,我又特別想看,那我跟你打個賭吧……”
“我才不跟你這狗賊打賭!”
曲宸瑜自顧自地說下去道:“接下來我會全力出手,只要你接我十招不死,莪就不看了,馬上就把東西還給你,如何?”
“你這寡廉鮮恥的賤——”
“那就一言為定了!”
話音落下,劍影鋪展,天光隨之一暗。
漫天風雪憑空綻開,冰光瀲滟,森然冷冽,將阿梅圈在了里面。
江晨眼中閃過一抹訝色。這魔女雖然只剩一條左臂,但使出的劍法卻足以稱奇。看來,她暗里也下了不少苦功。
阿梅用于招架的劍術,意境極似蘇蕓清當初所使的飄零掌法,無根無萍,悲愁蕭瑟,卻獨獨少了那抹殺意無形、幻化萬千的真意。
‘她守不住!’江晨作出判斷。
轉瞬七招,阿梅生路已絕!
曲宸瑜卻沒有收手。
——難道她真要宰掉阿梅泄憤?
盡管與曲宸瑜相識了不少天,江晨也不敢自夸說了解她的性情。
萬一,她真的干得出這種事呢?
反正阿梅跟我相看兩厭,我管她去死!
而在這時,身邊的林曦輕輕推了他一把。
江晨心中的訝念一閃而過——她不擅劍法,竟然也看清了局面?這樣我就沒法袖手旁觀了……
無暇多想,他的右手便遙遙伸出,隔著十余丈插入了戰圈。
劍嘯如浪。
阿梅所立足的土地都被冰霜封凍,如同身處北極冰川,每一步踏出都是那么沉重與艱辛,在漫天風雪之中,她的面龐好像也被冰霜渲染,慘白一片。
“既然非要跟我見個高下……”曲宸瑜微笑著,遞出第八劍。
這本是勢在必得的一擊。但本該無路可逃的阿梅,卻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越退越遠,轉眼就到了無限遙遠的天邊。
曲宸瑜眼皮一眨的工夫,前方就只剩下天盡頭一個渺小的身影。
‘空間?’
曲宸瑜當然明白是誰出手了。但她并沒有收劍,而是全力施展身法追向前方。
她與阿梅之間的距離,似乎在無限拉長。寸步之間,卻隔海角天涯之遠。
曲宸瑜冷冷一笑,劍刃破空,去勢更急。
“就讓我見識見識,你惜花公子的手段吧!”
所謂咫尺天涯,不過是扭曲的空間所造成的錯覺,她能清晰地感應到,阿梅就處于她一劍能至的范圍之內。
一點寒芒直射,破開了一層層屏障,殺氣重重壓迫,于剎那間穿越咫尺天涯,刺到了天邊那個渺小的身影之前。
看到阿梅那張驚慌失色的面孔,曲宸瑜咧嘴一笑:“還逃嗎……”
笑容猶在嘴邊,一瞬之后,卻又回歸原點。天涯仍是天涯,那張原本清晰的面孔,又再度相隔了千萬里重遙。
天空模糊而灰暗,曲宸瑜瞪大眼睛,驀然轉頭朝江晨望去,隱隱看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在嘲笑她的一切努力都不過徒勞。
她按捺不住心中惱怒,叱喝道:“多管閑事!”
一劍指來,頓見飛雪連天,蒼蒼茫茫,江晨連帶著與林曦一道,被那霜華掠影圈禁在了方寸之間。
“好劍法!”江晨贊道。
他并非稱贊曲宸瑜此刻獨臂所使的劍招,而是欣賞她出劍的意境比起當初又更上了一層樓。倘若她雙臂猶存,應該是有資格與自己論劍切磋的。
但曲宸瑜并不領情,劍影急下,化虛為實,凜冽的殺氣直沖江晨面門。
江晨和林曦兩人卻都沒有動作。
在劍鋒即將貫入肉體的時刻,曲宸瑜突然看見那個端坐在花壇上的人影,變成了自己的面孔。
那是……幻術?
望著那雙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一種無由的恐懼襲上心頭。明知是幻術,她卻生出巨大的不祥之感,幾乎是本能地,她猛地收住腳步,急忙將手腕一轉,將劍尖劃出一道彎曲的弧線,歸入鞘中。
花壇邊寒氣猶存,殺氣已散。
曲宸瑜默立幾息,露齒呵呵笑起來。
她視線從江晨轉到阿梅臉上,兩指捏出一個卷折的紙片,擲給阿梅:“還你 阿梅雙手接住,憤憤瞪視著她,呼吸愈顯急促。
“東西都給你了,還看我做什么?”曲宸瑜歪了歪腦袋,“那只鴿子自己落在我肩膀上的,我可沒逼它。”
阿梅怒不可遏:“要不是你施了邪術……”
“阿梅!”林曦打斷她的話,伸手道,“曲姑娘不是外人,給她看看也無妨。”
阿梅委屈地把紙片呈了過去,看著曲宸瑜的表情仍是一臉怨怒。
林曦轉手就把紙片遞給了曲宸瑜,道:“曲姑娘盡管看。”
“還是林小姐心腸好。”曲宸瑜笑嘻嘻地就要伸手去接,忽然從旁遞來另一只手掌,擋在她前面。
“青冥殿的密信,你一個外人看什么?”江晨道。
“看一下又怎么了?我在不夜城的時候,每天截獲的鴿子多了去了……”曲宸瑜悻悻地抽回手,背在身后走了兩步,忽然又扭頭,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睛,“剛才是幻術嗎?我如果不收手,一劍刺下去,結果會怎么樣?”
“結果……”這時林曦正把紙片往江晨手心遞來,江晨雖然有些好奇,但出于禮貌,還是擺了擺手,道,“我不看。”
“回答我的問題!”曲宸瑜對他這種怠慢的態度很是不滿。
江晨瞥了她一眼,道:“你一劍刺向鏡子,會發生什么?”
曲宸瑜略作尋思,沉吟道:“鏡子會破?”
“假如那鏡子十分結實,非尋常刀劍可以劈開呢?”
“你的意思是,力量會反彈,我會傷到自己?”曲宸瑜眨了眨眼睛,感覺他話里有些不盡不實之處,很難讓她信服,“這么厲害的手段,當初對陣孔雀大明王的時候,怎么沒見你用過?”
江晨沒好氣地道:“你比得上孔雀大明王一根腳趾頭嗎?”
“那就是說這招擋不了孔雀,只能擋我?”曲宸瑜依舊是質疑的神情,歪著腦袋道,“我還是不信。”
她的目光向下移動,在江晨咽喉、胸口等處打轉,看樣子想要再試一次。
劍氣凝結之處,溫度開始下降,旁邊林曦的呼吸漸漸有些加重。她一邊呵著白氣,一邊低頭閱讀紙條上的文字,片刻之后,她轉頭看向江晨,神情變得略為古怪。
“怎么了?”江晨察覺到她目光中的異樣。
“芳華觀傳來的消息,跟你也有點關系——記得蕓清說過,你當初在烏風鎮上跟那位小仙人有過一段交情吧?”林曦頓了一頓,觀察著江晨的臉色,才緩緩將話說下去,“她前幾日與同門發生了爭吵,負氣出走了。”
“張道長與人爭吵?”江晨想起烏風鎮上的那位「小仙人」張雨亭,除了在面對白鬼愁的時候有些失態之外,其他時候都是淡漠從容,萬事不縈懷抱的。她那樣的人,會因為什么事與人爭吵?
理所應當地看到江晨疑怔的表情,林曦姣好的臉上微露出一線笑容。
“江湖上有傳言說,小仙人回山之后境界大跌,是因為你的緣故。相傳她曾經把芳華觀的道術對你傾囊相授,與你亦師亦友還亦……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