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人如同從畫卷中走出來,她們身后的街道、車馬、樓閣,都成了黯然失色的背景。路邊行人更是駐足遠望,不忍挪目。
江晨隔著激戰中的兩名劍客,與那邊的女子遙遙相望。當林曦的如煙雙眸落在江晨臉上時,剎那間,世間所有的筆墨都不足以形容她眼中那一剎那動人的神采,一切刀光劍影都隨之淡去,風將所有的恩怨糾葛都吹走,天地間只剩下了彼此凝望的兩個人……以及旁邊一個擠眉弄眼的蘇蕓清。
江晨看見林曦完全不同于往日平靜的神情,才驀然想起,自己好像已經除去了偽裝,現在顯露的是本來的面貌。
難怪,難怪蘇蕓清的表情如此怪異。
林曦檀口微張,卻沒有出聲。她的眼神復雜難明,說不清是高興,傷心,氣憤,還是失望,或者兼而有之。
江晨又意識到,林曦很可能已經通過自己近幾日的穿著和行蹤猜出,自己就是那個宮寒,蕭凌夢所謂的表哥……
那么,她應該能很快想起,自己曾與她數次相見,卻又故作不識……
果然,林曦在短暫的驚喜之后,臉色很快肅冷下來。波光流轉的眼眸里神色變幻,也許是想到了什么。
“那個,林姑娘。”江晨主動開口,覺得異常尷尬。
他的聲音被中間激烈交擊的長劍和笛子切割成無數份,也不知道林曦能聽到幾分。
林曦用那雙如煙似霧的眼眸瞥了一眼江晨,唇角往下扯了扯,低哼一聲,轉身就走。
江晨并不意外,只是覺得有些窘迫。
蘇蕓清寸步不離地跟上林曦,不過臨走時回頭朝江晨眨了一下左眼,張嘴無聲地做了個口型,好像在說……
笑話?
惜花?
江晨其實正想找她詢問,她在星院有沒有看到真正的惜花公子。她現在主動提起,想要表達什么訊息?
江晨悲哀地發現,即便是曾與自己生死與共、心意相通的蘇蕓清,在分別一段時日后,她的心意也不是自己能夠揣摩的了……
當江晨心煩意亂、胡思亂想之時,前方交戰的那兩人卻已分出了勝負。
蓑衣持劍的凌霄在原地巋立不動,吳哲卻往后跌退七八步,腳步稍顯踉蹌,顯然是吃了大虧。
吳哲定住身形,低頭盯著被劃破的衣袖,抬手拭了拭嘴邊的血跡,沉聲道:“前輩劍法超絕,晚輩自愧不如!無翳神劍,果然是天下第一!”
凌霄緩緩將長劍收回鞘中,蓑衣白須無風自動,頗有高人風范地道:“小娃娃,你身懷施龍兩甲子功力,卻遠未融會貫通,想要挑戰老夫,至少還需苦練三年!”
吳哲拭干凈血跡,咧嘴笑道:“三年之后,晚輩必當登門拜訪。希望前輩老當益壯,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他視線忽轉,目光落在后方宮勇睿臉上,道,“晚輩聽聞,前輩多年來獨身一人逍遙自在,莫非最近轉了念頭,要收個關門弟子么?”
凌霄默不作聲,既沒承認,也未否認。
吳哲笑道:“既如此,那么晚輩三年后的對手,應該就是這位小兄弟了。無翳神劍終于有了傳人,晚輩拭目以待!”說完,他一抱拳,臨走時朝宮勇睿深深望了一眼,而后告辭離去。
宮勇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最后吳哲看過來的那一眼并不簡單,除了試探性的神念,還包含著一個絕頂內家高手的氣息,令宮勇睿瞬間如墜冰窟,兩腳發軟。
現在的吳哲,相對于連一門像樣的內功都未修煉過的宮勇睿而言,無異于小貓咪面前的一頭斑斕猛虎、龐然熊羆。
直到吳哲離去很久后,宮勇睿才從那股幽暗無邊的恐懼陰影中緩過神來,長長喘出一口氣,如同再世為人。
這時候連周映瓊主仆三人都已經散去。
周映瓊雖然驕橫無狀,但并不愚笨,看出站在江晨前面的這位老劍客絕非自己兩個劍侍所能力敵,當然便在擱下一句狠話后拔腿就走,兩三步就跑得沒影了。
“哼,你有本事永遠躲在這老頭子后面……”
江晨正在出神,根本就沒聽到這句話。
好半晌后,江晨抬眼望著空蕩蕩的街道,吐了一口濁氣,道:“找個客棧落腳吧。”
“不去找人了?”凌霄詫異道。
江晨搖搖頭:“興之所至,興盡而歸,不好嗎?”
在他眼神一瞥中,凌霄忙不迭地點頭:“好,好,如此順應天道!”心中卻想,看這小魔頭異樣的臉色,莫非他要找的人,就是剛才來了又走的那兩名女子之一?
凌霄剛剛當著宮勇睿的面大勝吳哲,可謂威風凜凜,出盡了風頭,此時豪氣橫生,掏腰包直接包下了附近一個客棧的整層樓,揚言要大擺慶功宴。
雖然出席這場慶功宴的只有三個人,但凌老前輩依舊喝得滿臉紅光,眉飛色舞。酒至酣處,凌老前輩聊起早年幾件壯舉,更是意氣風發,不顧舌頭打結,拉著江晨和宮勇睿就要一起收他們兩個為徒。幸好江晨看他確實醉得不輕,沒跟他計較,不然 凌老爺子今天恐怕就得樂極生悲了。
他并不知宮勇睿心目中最高的高手,始終是通武館中那位彬彬有禮的徐教頭。
飯后,凌老爺子醉得跟尸體似的一動不動,江晨直接回房不管,宮勇睿一個人也扛不動,只好在桌子邊守了一下午。
晚上,凌霄解酒后,便關起房門,說要傳授宮勇睿天下第一劍。
凌老爺子雖然在飯桌上吹了一中午的牛,但他說要教天下第一劍,還真不是空口說大話。無論是江晨還是吳哲,都必須承認,雖然他們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見多識廣,但也沒見過還有哪一家的劍法能像「無翳劍訣」這般輝煌大氣、卻又避無可避的。
或許這世間唯一能超越「無翳劍訣」的,就只有三百年前失傳的「赤月劍法」了吧……
江晨在房中,盤膝而坐,仿佛老僧入定。
他周身不時浮現巖漿噴涌、火光沖天的景象,皆是由內景顯化而成的外相,將屋內映得忽明忽暗,時而橘黃,時而金紅。
兩日之內,江晨連續與凌霄、蘇世離、凌思雪交手,又目睹凌霄與吳哲一戰,其中每一個人都是不弱于玄罡九階的頂尖高手,凌思雪更是貨真價實的大覺強者。江晨想要勝過他們之中的每一位都殊為不易,即便全力施為,也是十分驚險的。
連續經歷這幾場高質量的戰斗之后,江晨收獲也不小,在武學上隱隱有所參悟,因此他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中,沉心靜氣地回思體悟。畢竟與這么多高手生死相斗的機會并不多,自江晨入圣城以來,也少有這樣的交手。
他閉眼內視,外相顯化,整個人如同換了天地,盤坐于火山巖漿之上。身下的熔巖激蕩、翻涌,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地噴薄而起,聲勢浩大,把他身形都吞沒在一片輝燦的紅霞之中,仿佛隨時要沖破這間渺小屋子的牢籠,去埋葬窗外的人間。
房間中頓時雷聲大作,墻壁顫鳴,屋內的空氣更如火燎一般燥熱難耐。
江晨巋然盤坐,任由巖漿洪流沖刷身軀,對他而言,這是一次次的淬煉,也是一次次的浴火重生。
而他的神思,也逐漸飄離了身軀,仿佛不屬于此間,落歸于神靈墓地之中。
陽神化為身外法相,陰神載一點本性靈光遨游神墓。
人生短暫,夢如朝露曇花,何苦糾纏。不若脫離俗世,訪道歸去……
這是高僧云重殘留的痕跡。隔了數十近百年之久,他的一縷念頭居然能在神靈墓地中永駐,可見其境界之高遠超絕。我若能參悟這一點,便可能如他一般,超脫于十丈紅塵之苦,成為在這地上行走的駐世神靈了……
冥冥之中,江晨的靈臺突然一動,神思瞬間回歸軀體。他收起火山巖漿的外景,緩緩睜開雙眼。
天已暗,室內漆黑,但他睜開的雙目卻如電芒閃過,映得屋子里猶如白晝。
窗邊的桌子旁不知何時已坐了一個人,青絲如瀑,秀眸黛眉,容顏清冷,暗室里一雙明亮的雙眸仿若夜空寒星,正靜靜凝視著江晨。
——赫然是不夜城主,周靈玉!
“周……”江晨詫異開口。
周靈玉伸出嫩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兩人靜下來時,便聽到相隔不遠的另一件房里傳出木劍交擊的砰砰聲響,顯然是凌霄在給宮勇睿喂招。
“正好,你的修為又有精進了。”周靈玉聲音如她的面容一般清冷,如風動碎玉,聲音束成一線,沒有任何外泄地傳入江晨耳中。
江晨以同樣的方法,將嗓音束起來穿入到對方那個精致白皙的耳廓中:“為什么是‘正好’?”
“我們得去殺一個人。”周靈玉說起殺人時,俏臉恬淡,不帶一絲煙火氣。
“我們?”江晨咬重了第二個字,“殺誰?”
“浮屠廟,文殊尊者。”
江晨吃了一驚:“現在?”
“離子時還有一個時辰,我們得立即出發。”
說到這里,周靈玉已然起身,窈窕的身影一閃,已經在窗外。
江晨雖有很多疑問,但涉及到浮屠二字,他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也馬上跟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暗處,一路避讓行人,悄然離開了圣城,來到東郊外的小河邊。
河對岸,一座恢弘壯觀的浮屠廟巍然聳立,遠遠可見佛主金身,寶相莊嚴地接受四方朝拜。
無需刻意,就能清楚地聽到寺廟里傳來的僧侶誦經之聲,嗡嗡嗡地直鉆耳朵。
周靈玉負手而立,望著河面上倒映著月色的點點粼光,淡淡地道:“你心頭一定有很多疑慮,問出來吧,也好讓你放手去戰。”
江晨也不客套,直接發問:“為什么是今天,為什么叫上我?”
“因為這是最好的機會。”周靈玉的語氣如剛打上來的泉水,清淡幽冷,“兩天前我得到消息,浮屠教主去了另一個小千世界,至今未回,結合浮屠教近段時間的人手調遣動向,我判斷這消息基本屬實。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必須把握住。
江晨心里又滋生了更多疑惑,但都按下不表,只盯著周靈玉道:“消息可靠嗎?你確認這不是陷阱?”
“消息是鐘叔傳出來的。”周靈玉目光流離,輕輕嘆息,“鐘叔是我父親當年布置在浮屠教的暗子,他已被浮屠教主感化為純粹的信徒,只在每天子時有半刻鐘的清醒。傳出這個消息后,他就忍受不了佛法侵蝕,內世界崩潰,爆體而亡。”
“所以你迫不及待地要動手?”
周靈玉垂目盯著眼下流淌的清澈河水,道:“我已將降三世明王擊殺,趁浮屠教還沒有反應過來,接下來要對付文殊尊者。”
“你殺了降三世明王?”江晨吸了一口涼氣,“那……再殺一個菩薩,你一個人也很輕松吧,何須再拉上我?”
周靈玉搖頭道:“文殊可能已經得到了風聲,找來了幫手,我一個人很可能力有未逮。而且……”她略微偏頭,瑩亮如星的眸子望向江晨,似乎在判斷他是否值得信賴,片刻后才輕聲道,“我傷勢即將發作,必須趕在今夜子時之前,將文殊擊殺!”
“你受傷了?”江晨低呼一聲,上前一步,想要打量她的傷勢。
周靈玉不著痕跡地退開兩步,清冷淡雅的面容上沒有特殊的神情,淡淡地道:“沒有大礙,不影響戰斗力,只是不能拖得太久。”
“真不要緊嗎?降三世明王這么厲害!要不還是先療傷吧?”
“不是降三世明王。”周靈玉簡單地否認了江晨的猜測,不知想到了什么,清冷的俏臉似乎隱約覆上了一層淡淡的幽怨,只出現了一瞬間又恢復如常,“時間緊迫,我們必須一鼓作氣,在浮屠教反應過來之前讓他們傷筋動骨!”
江晨卻從她面上一閃而逝的表情上看出了一絲端倪,暗暗猜想,莫非是呂巨先當年「剎那芳華」一擊留下的后遺癥,至今未能痊愈?
“走吧。”
周靈玉說著,身形閃現在水月交融之處,再一閃,登萍上岸,款款向那座雄偉的浮屠廟走去。
江晨則凌波微步,身法雖未有她那般奇詭驚艷,速度卻也不逞多讓,從容地跟在她身后,來到燈火通明的浮屠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