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簫!
酒第一,棋第二,劍第三的那個柳三絕。曾名列《英杰榜》第五,江湖人稱「三絕公子」。
恐怕,除了江晨之外,他便是從晨曦那場大火中活下來的唯一幸存者!
柳三絕微笑凝視江晨。
他的雙眼呈現出罕見的暗灰色,眼神慵懶且憔悴,右手端著酒盞,透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滄桑氣息。
兩個人忘了外界的環境,只是靜靜打量著對方,久久凝視,久久無言。
‘他變了。’這是兩人心中同時生出的念頭。
柳三絕不再是那個恣意輕狂、醉后高呼舞劍、狂詩三百首的那個灑脫“酒劍士”。而江晨,也不再是江源羽翼下的那個忘憂少年。
遭逢如此大變,誰還能有舊日心境?
良久,柳三絕輕輕開口:“小晨,好久不見……”
他右手一揮,昏暗的燈光忽然閃爍了一下,隨后便全部熄滅了,屋子里只剩下火盆的暗紅微光。
“呀!”坐在軟墊上的少女因突如其來的黑暗發出一聲驚呼。
她看見另外兩個人走進來時,本來就已經提心吊膽。
“三個……”
天啊,這不是折磨人嗎!
雖然這三個人都長得很好看,自己心里并不是很抗拒,但就算心有余也力不足啊!三個大男人,憑自己的小小身板,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江晨皺起眉頭,道:“這丫頭怎么處理?”剛才柳三絕打的招呼,這丫頭肯定聽見了,只要有心人從她身上調查,很容易就能發現蛛絲馬跡。
“交給我吧。”楊落微微一笑,走上前來。
少女怯生生地看著靠近的影子,這個男人是他們之中長得最秀麗的人,但卻是存在感最強烈的人。那種寧靜淡泊,無欲無求的氣質,純靜得嚇人。他伸出右手,輕輕優雅地玩弄繞動著自己的頭發,她突然感覺到他繞動的不是頭發,而是整個一切,仿佛連自己的神志都融化在那只處子般的纖纖素手之中。剎那恍惚之后,她不由的驚退一步,從這男子身上感受到莫大的恐怖。這時,那男子也望向了她,略帶一絲訝色。
“小姑娘,你師父是誰?”
“師父?我沒有師父……別過來!你別過來!”少女退到墻邊,不安地叫道。
楊落凝視著她,面上訝色更深。的確,這丫頭氣息孱弱,不像是習武煉神的樣子,但她如何不動聲色地抵擋住了自己的「安魂咒」,莫非只是因為她精神力天生超出常人?
“不過是個小丫頭,沒必要嚇唬她。”柳三絕笑著從繡榻上起身,在少女警戒的瞪視下,向她走過去。
少女整個人緊張起來,不住往后縮,可是后面就是墻壁,她能躲到哪去!
身子一輕,她整個人被柳三絕抱了起來,發現這個境況后,少女在柳三絕的懷里掙扎亂動,嘴上一直叫喊著:“放開我,放開我,我不要嗚……”
世界終于清靜了,柳三絕心想。
那是當然,因為他的嘴唇堵她的唇,將那嬌柔的呼喊也一并吞入喉中。
柳三絕抬起頭時,看到少女已經陷入昏睡之中,將她隨手丟到繡榻上。“這樣就可以了。”
另兩個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柳三絕視線落在江晨面上,隨即失聲大笑:“小晨啊小晨,你這一趟出遠門鬧出那么大名頭,不會其實還是個雛兒吧?難道江湖上那么多妖嬈嫵媚的仙子,就沒一個把你吃下?”
江晨微惱道:“我跟你不一樣。”
柳三絕莞爾一笑,想到這小子雖然虛報年齡,給自己提前舉辦了成年禮,但臉皮還是那般薄。又憶起當年那些趣事,頓生感慨。
江晨接著問道:“晨曦那一戰結果究竟如何?你怎么來到京城的?”
柳三絕嘴角笑容慢慢斂去,仰眼望著屋頂,嘆了一口氣。“這個問題,我恐怕也沒法回答你……那天我也不在希寧城,當時正在獨自執行另一個任務,半路上突然蹦出兩個和尚,號稱什么大威德和軍荼利明王,本事一等一的厲害,我實在招架不住,就隨便找了個旮旯躲了起來。后來等我養好傷出關,就傳來了晨曦覆滅的消息……”
“你沒有回去看一看嗎?”
“我倒是想回去,可惜半途又有人攔路。”
“誰?”
“釋浮屠……”
聽見這三個字的時候,不僅江晨心頭一震,就連已經經歷過一次那種場面的柳三絕,眉宇間也不禁布滿了濃重的陰霾。
那一場戰斗,是「三絕公子」柳簫出道以來最絕望的一戰。絕望到僅僅只是在腦海中憶起,都有一種置身于黑暗之淵的冰冷悸動感。
那片揮之不去的金光祥云,那陣繚繞耳旁的梵音禪唱,那只永遠也逃不出去的無邊無際的佛陀手掌……
“你怎么逃出來的?”江晨澀聲問。
“那次,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像有高人相助……”柳三絕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空中輕彈,似乎在撩撥一張虛幻的古琴,“
那時候天崩地裂,我陷在顛倒混亂的陰陽五行之中,本以為必死無疑,突然聽見有人給我指路,我便跟隨著混沌中的一線光明逃了出來……”
江晨頷首無語。
只是簡單的描述,那場面已足以令人窒息。
“后來我又被仇家攆上,一路逃亡,直到遇見楊兄,帶著我沖出重圍,來到圣城。”柳三絕說著,向楊落點頭致意。
楊落回以謙遜的一笑。
柳三絕接著道:“我被堵在圣城,無處可去,暗中打探晨曦的消息。試想我們團長何等人物,就算不敵釋浮屠,也不至于無法逃脫。但這些日子來,只聽到你一個人的消息……”他搖搖頭,發出長長的嘆息。
江晨臉色陰沉,聽著不禁亦嘆了一口氣。
柳三絕手指在虛空中輕叩,彈出無聲曲調,響在心頭。
浪淘沙的調子。
江晨不覺沉浸在虛空弦音之中。
窗外雪花紛飛,北風嗚叫,無限悲涼。
笛聲終落,柳三絕眼瞳一片迷蒙。
“當日與團長作別,我吹的正是這一曲,一曲成終,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安排,這安排卻未免太不公!”柳三絕五指猛地一絞,啪的一聲!虛空中的無形之琴似乎被生生截斷,“想我們晨曦自創立伊始,還沒有做過虧欠良心的事情,也不曾枉殺過一個無辜之人,這要說是報應,天理何在?”
江晨不禁冷笑—聲:“如果天道有理,善惡有報,天下哪里還有浮屠鷹犬的容身處?哪里還有那些滅絕人性的浮屠信眾?”
柳三絕一怔大笑,反手拋開酒盞,轉問道:“你又怎會來到圣城?”
江晨朝楊落一瞟。
柳三絕目光轉到楊落臉上,面帶無奈之色,笑道:“楊兄,真有你的,連天下唯一一個可能勸動我的人,都被你找過來了。”
江晨從這話中聽出深意,問道:“你眼下有什么打算?”
“當然是報仇!”
“如何報仇?”
柳三絕長嘆道:“釋浮屠的法力已達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以我眼下的本事,再修煉二十年也不是他的對手,何況他肯定不會給莪這么多時間……”
“所以?”
“所以必須走一條捷徑。”
“修行如開山,步步艱險,何來捷徑?”
“有的。”柳三絕轉過身,不去看江晨的眼睛,沉聲道,“下月十五,劍宮會有天空城使者降臨。”
“你要去參加天空試煉!”江晨失聲叫起來。
“不錯!這也是對付釋浮屠最有把握的一個方法!”
江晨瞧著他背對自己的身影,怔怔失神。
每隔五年,天空之城會降下使者,在劍宮舉辦天空試煉,挑選良才美玉。通過考驗之人,便有希望登上天空城,成為那千年來空前絕后之人的弟子。
十四歲就已達玄罡境界的柳三絕,資質,心性,靈根,皆是天下有數的人選,對他而言,通過天空試煉絕不是什么難事。
但登上天空之城,就意味著天人永隔,此生再不能返回人間!
這是那位史上最強的「天劍」,在一千年前頒下的禁令!
千年來,眾多無牽無掛的孤兒、武癡、被追殺至走投無路的罪犯,通過天空試煉的篩選,成為那位至尊強者的弟子,一去之后就杳無音訊,仿佛踏上了忘川路一般有去無回。
所以,隨著時光的推移,越來越少的人會選擇這條不歸路。
若不是那位名動天下的魔頭尹赤城掀起一場“圣城血夜”,恐怕連天空之城都要逐漸淡忘在人們的記憶里。
百余年前,一位強者橫空出世,與林家「算圣」相勾結,把個云夢大陸鬧得天翻地覆。
那人名喚尹赤城,無人知曉他的來歷,只知他以五招《斗神訣》橫行天下,罕逢敵手。
直到“圣城血夜”,十八路叛軍叩關,幾乎顛覆皇朝。
八月十五,月圓之夜,尹赤城登上圣城之巔,敗盡當年的御前十三騎士,強逼皇帝退位。
這時從云霄降下一口忘情劍,帶來「天劍」諭令,要求尹赤城即刻返回天空之城,這時眾人才知曉,尹赤城原來是私自下界的「天劍」弟子。
眾目睽睽之下,尹赤城公然抗命,欲強殺皇帝,在圣城之巔硬接「天劍」三招,渾身化為齏粉,再找不到一塊完整的骨肉。
尹赤城死后,坊間傳言他仗之以橫行天下的神功《斗神訣》《血神咒》流落人間,百年來陸續掀起了幾場不小的風波,皆以死傷無數收場。
“你想成為第二個尹赤城?”江晨瞪大眼睛,怒視柳三絕。
撇去「天劍」不算,尹赤城當年公認為天下第一。然而他的慘淡下場,在眾目睽睽下灰飛煙滅,江晨絕不愿柳簫再重蹈覆轍。
“這是我選擇的道路。”柳簫背對江晨,淡淡地道,“如果你有更好的辦法,不妨說來聽聽?”
“怯懦!”江晨握緊拳頭,見過了藏書閣前空明寺二僧的激昂誓 言之后,他對柳簫的這個決定痛恨不已,“何須仰仗「天劍」的憐憫,只要你我兄弟聯手——”
“小晨,不要再天真了,你還沒見過釋浮屠吧?”柳簫低聲道,“等你見過他,你就不會抱有如此天真的念頭了……”
他閉上眼睛,不愿再回憶那時的場景。
縱使對浮屠教主痛恨欲絕,然而不得不承認,當那人現世時,真可謂是凡人難以仰視的恢弘、偉大、深遠……
但凡有一丁點希望,自傲如他柳簫,何至于走上這么一條絕路?
“柳簫!”江晨開口,正要把這個喪失膽氣的三絕公子罵個狗血淋頭,忽見白影一閃,楊落蹬上橫梁,一劍將樓板挑破,撞入樓上另一間屋中。
“樓上有人!”
柳簫和江晨對望一眼,臉色微變,幾乎同一時刻飄上另一層。
己方三人都可謂是仙佛之下頂尖兒的高手,事先竟無一發現樓上的偷聽者,可見那人的隱匿功夫,可謂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潛藏在這里鬼祟偷聽的,必然是敵非友!既然被那人聽到了柳簫的打算,無論如何都饒他不得!
楊落追到樓上的時候,偷聽者已撞開窗戶,躍上樓外的槐樹。
楊落一聲清叱,腳下一縱,激起一片冰雪,疾奔了過去。
偷聽者離開槐樹才不過十丈八丈,楊落就如流星趕月般,追至他身后。
「袖中雪」出鞘,劍與人連成了一條直線,箭一樣飛射偷聽者背心!
「袖中雪」所經之處,弧光扭曲,肉眼難辨其形。
偷聽者感受到背后蝕骨冷意,不得以旋身招架。
他使的是一對子午鴛鴦鉞,運使如飛,兩人珠走玉盤似的在半空中交擊。
楊落一口氣刺出了三百六十五劍,偷聽者一口氣接下了三百六十五劍!
偷聽者的臉色越來越凝重。楊落的面上亦露出了詫異之色。
此人功夫了得,難怪敢躲在頭頂偷聽!
這時柳簫、江晨即將趕至,偷聽者臉色更凝重,趁與楊落交擊的間隙,人突然沖天飛起,躥上了樓閣頂層的滴水飛檐。
“慢著!你們可知道我是——”
“道”字出口,江晨人已凌空,“我”字才說完,江晨已橫跨虛空,閃現在滴水飛檐之上。
右拳轟然砸向偷聽者胸膛。
江晨沒興趣知道那人的名字。
敢偷聽這個秘密,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死!
偷聽者的身子幾乎同時又拔了起來。這一拔凌空三丈!
此人的輕功,也堪稱驚艷。
可惜柳簫的視線已瞄向他。
柳三絕,酒第一,棋第二,劍第三。他此刻手中正捏著三顆棋子。
右手一揮,棋子叮當,化為兩點寒星,脫手飛出!
偷聽者強提一口氣,仰首向天,躲開一顆黑棋,鴛鴦鉞往身前一架,又磕開一顆白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