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那陌生而銳利的嗓音,柳倩身軀一僵,慢慢轉過頭去,望見一個青袍皂甲、黑發披散、面目冷傲的男子,正饒有興趣地注視自己。
‘這個人……’看清此人面孔,柳倩的心跳漏了一拍,臉色變了又變。
“你好像認得我?”男子盯著她眼睛,湊得更近了些。
柳倩慌忙搖頭:“不,不認識。”嗓音卻在發顫。
她心中大呼:天吶!今天我這是撞鬼了嗎?居然遇到了這家伙……
凡人皆有所懼。就算是心高氣傲的柳家大小姐,心中也有恐懼之人物。
如果將柳倩最害怕遇到的幾人排個位次,眼前之人必定穩居榜首。全天下大部分女人也都會認同她的排法——此人一招「剎那芳華」絕對是所有女人的噩夢。除了周靈玉那種不要命的女瘋子,恐怕就連地藏和觀音這樣的十階強者都得考慮退避三舍。
那人微微一笑:“那我先通個名吧。我姓呂,名巨先,蒙道上兄弟抬愛,給了個「輕侯」的匪號,你或許聽說過。”
柳倩僵硬地道:“久仰,久仰!”
“柳小姐,我關注你已經很久了。”
柳倩臉色煞白。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比遇到「輕侯」呂巨先更可怕的是,呂巨先親口對你說:我關注你很久了。
她牙齒打顫:“我,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
“但我聽說令兄似乎對周城主情有獨鐘。”
“他被那妖女一時迷惑,我會勸告他的……”
面對這兇名赫赫的女人天敵,柳小姐提不起半點反抗的勇氣,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顱。
畢竟她可不想變成第二個周靈玉。
呂巨先敲打幾句之后,話語一轉:“你知道我呂某人走南闖北,花銷難免有點大。”
柳倩心里一松,這廝如果只是想敲點錢財倒不難辦:“呂先生若有難處,只管說來便是。只要小女子能幫得上忙的,絕無二話。”
呂巨先道:“近來受一位朋友所托,要為她煉一味藥,藥引需一株七葉含香草。這東西據說十分罕見,世上只有三株,我打聽來打聽去,只聽說柳家似乎有一株……”
柳倩心中咯噔一下,叫起來:“那都是謠言!”
“哦?”呂巨先轉過頭來,表情似笑非笑,手指漫無目的地在空中虛劃,“真是謠言?”
“呃,也說不準。”柳倩低下頭,軟軟地應聲。
柳家小姐失蹤了近一個時辰,十名扈從騎士已經急得團團轉。當看見只有江晨一個人回來時,連小貂也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迎上前。
“江公子,有看到我家小姐嗎?”
“看到了。她剛殺了幾頭魔人,可能有些累了,現在正在休息。”
“魔人?”小貂面色微變。自家小姐的修為雖還不錯,但都是在眾人呵護下成長,極少參與真正的戰斗,萬一遇到一些手段離奇的妖魔,后果不堪設想。
“放心,都被她殺光了。她只是有些累罷了。”江晨好心將魔人出現的方位指點給他們。
小貂和騎士們立即打算出發。不過還沒走出幾步,就看見兩條黑點自草丘遠方出現,逐漸靠近,露出形貌,赫然是柳倩和另一位濃眉長發的青年男子。
“咦!”江晨看清那男子的模樣,略微皺眉,認出這人正是差點跟熒惑打起來的神秘劫鏢者,想不到他還沒走遠。
十名騎士見小姐似乎被呂巨先挾持,頓時如臨大敵地迎上前去,擺出殺氣騰騰陣型,將呂巨先圍攏在中間。
呂巨先頭顱昂起,目光從容掃過眾騎士面龐,微微含笑,用他獨特的銳利嗓音說道:“人已送到,呂某人告辭。柳小姐莫要忘了自己的承諾。”
說罷,松開按在柳倩肩膀上的手掌。
柳倩脫離他的控制,往前走幾步,似乎有些乏力,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騎士們看在眼里,每個人臉上都多了幾分殺氣。
呂巨先對環伺在旁的十柄寒光閃閃的兵器毫不在意,轉過身,雙手負在背后,昂首闊步地往回走。
扈從隊長冷冷地按下右手,十柄長槍同時前伸,正前方的槍尖離呂巨先胸口只有半尺的距離。
呂巨先視而不見,依舊面含微笑邁步。
槍尖泛寒,僅隔三寸。
呂巨先步伐未停。
兩寸。
“都退下,讓他走!”柳倩下令。
指向呂巨先胸膛的長槍立即被拿開,騎士們讓出一條路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們留出來的道路,通往江晨所站的位置。
江晨沒有讓。
呂巨先步伐未變,從容輕慢地走出去,看見江晨默默地立在前方,他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
“小老弟,你想跟我交手?”
“這得問你自己!你三番兩次挑釁,到底是什么居心?”
呂巨先哈哈大笑:“若是換個時間,呂某人倒有興趣陪你過幾招!不過可惜,我那位好侄女又要 追過來了,我得先走一步,免得被她纏上。”
此時兩人距離不足兩步,就算徒手過招都嫌太近,任誰一抬臂都能直擊對方要穴。江晨瞇眼打量對方,呂巨先卻是毫不戒備的姿態,與他擦肩而過。
“小老弟,你很不錯,有我當年幾分風采。或許將來會有一天,你也能名動天下!”
數丈外的柳倩已轉過身來,冷眼看著他兩人錯身。
若非畏懼輕侯的威勢,柳倩真想大聲喊:不必等到將來,惜花公子現在就已經臭名遠揚了!你們這兩個家伙,一個是魔道成名巨擘,另一個是淫界后起之秀,干脆就地火拼一場,死一個為民除害,死兩個普天同慶……
可惡的是,這兩個臭名昭著的家伙似乎有些惺惺相惜,直到最后都沒打起來。
杜山走到江晨身后,望著呂巨先逐漸遠去的身影,摸著下巴道:“這家伙是誰,好像很拽很臭屁的樣子。”
江晨擺擺頭,卻聽柳倩回答道:“他叫呂巨先,人稱「輕侯」。”
“呂巨先?!”
“輕侯!”
“是他?”
有些名字,僅僅是從一個嬌弱女子的口中說出來,也具有莫大的震懾力。
世間的女子,恐怕無人不曉此人兇跡惡行。
希寧面露驚懼之色,尹夢差點跌了一跤,杜鵑失翻了水囊,小貂唬得像受驚的貓一樣往后跳去。
杜山聞言亦是悚然一驚:“上上屆英杰榜首,不夜城的那個「輕侯」呂巨先?”
“除了他,還能是誰?”
“聽說呂巨先那家伙當年在不夜城也是頭面人物,可惜爭奪城主失敗,連夜反出不夜城,新城主周靈玉親自去招降,他卻一點憐香惜玉的心思都沒有,當面就是一記「剎那芳華」,把個天下第一美人兒打成了百歲老嫗……”
杜山說到此處,唏噓不已,大約是惋惜自己的獵艷名單中又少了一人。
柳倩冷冷地道:“據說他跟周靈玉的關系十分曖昧,本來是人人艷羨的一對佳侶,可姓呂的真就是鐵石心腸,為了一個城主之位,竟真的對周靈玉下得了手。”
杜山怪叫道:“真的假的?這家伙太不是東西了吧!”
“正因這家伙不是人,所以全天下的女人才那么怕他……”
江晨忽然側耳,道:“聽,有人吹笛。”
“笛聲?”杜山豎起耳朵,側目望去。
草丘盡頭,幾束黃沙打著旋兒飄舞,順風送來的,果然有一縷清幽的笛聲。
笛聲婉轉低徊,如同少女在細細傾述心事,纏綿悱惻,難舍難分。
蒼茫的背景中,一個白點逐漸走入人們的視野。
“我敢打賭,能吹出這么動聽曲子的人,一定是個美女!”
就在杜山說話的同時,那飄然而行的吹笛人,就以縮地成寸的身法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人們也看清她的模樣。
柳倩一眼認出那人身份:“周靈玉!”
那人身材窈窕,白衣飄飄,眼眸中秋波流轉,一襲白紗遮住面部眼以下、唇以上的部位,隱約可見那嬌艷潤澤的粉唇,橫吹短簫,風吹著她鬢角的長發輕輕地飄起,空靈得如夢如幻。
杜山如癡如醉,喃喃地道:“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
柳倩輕輕哼了一聲,滿是不屑之態,但在不足十丈的距離前,她沒有開口說周靈玉的壞話。
天下第一美人?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只有一個百歲的老姑娘!
佳人飄然而來,又乘風而去,未作停頓。余芳殘留,倩影離逝,她的笛聲在蒼茫的長空中飄著,幽幽地溢滿了草原天地。
日已西斜,掛在傍晚的天穹上,光輝圓潤。
草在風中搖著,笛子聲越來越細了,遠遠的不可捉摸,似有似無,到最后,點滴不聞。
“好一曲「紅塵妙音」。”江晨贊道。
他從曲中聽出了十丈紅塵,悲歡離合,懷疑此曲乃一位得道超脫的高人所作。而那位周姑娘,已得了此中三昧。
“她追著呂巨先去了。”柳倩唇角微微翹起,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真希望那對冤家打個兩敗俱傷,皆大歡喜啊……
杜山輕吸口氣,感慨地道:“周姑娘本來高居《群芳譜》榜首,卻被「輕侯」所害,一夜之間榜上除名,實在是可憐……唉,她當時一定很需要一個寬闊的胸膛來依靠吧,可惜沒有早點遇上我……”
柳倩道:“百歲的老姑娘你也下得去手?”
“老姑娘有老姑娘的好,何況她看起來一點都不顯老,令兄一定也懂其中的妙處。”
柳倩臉色陰沉下來,冷冷地道:“惜花公子身邊的狐朋狗友,果然都不是好東西。”
無辜挨罵的江晨沒有在意柳倩的話,他望著周靈玉離去的方向,沉吟道:“周城主怎么一個人行動?她雖是《英杰榜》第二,但跟「輕侯」呂巨先比起來,還是差點火候吧?”
「輕候」呂巨先在七八年前 就是《英杰榜》榜首,后來更是突破十階「大覺」,登上《傲世榜》,成為天下屈指可數的絕世強者。周靈玉是哪來的自信,敢只身一人追殺他?
柳倩嘴角噙著冷笑:“她一個人足夠了,呂巨先的「剎那芳華」不能對她施展第二次,以后見她就得繞道走。”
江晨聽到這里,疑道:“「剎那芳華」對同一個人只能施展一次嗎?”
“剎那芳華逝,彈指紅顏老。”柳倩曼聲低吟,軒眉側首,冷冷地道,“一刀削去百年光陰,彈指剎那,紅顏白發。人生有幾個百年,一次你還嫌不夠?”
江晨嘀咕:“這樣來看的話,倒也不是致命的殺招。”
相比那些頃刻取人性命的神通咒法,「剎那芳華」只讓人衰老百年,并非即刻致死,還算是溫柔的了。只要將肉身錘煉得強健一些的話,倒也并非抗不過去。
當然,肉身衰老可能會帶來血氣衰竭、肌肉枯萎等連鎖后果,綜合來評判的話,殺傷力還算湊合吧。
對于江晨這種看法,柳倩輕哼了一聲,顯然不愿茍同。
杜山也搖著頭附和:“誰說不致命?一百年啊,鐵杵都磨成針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老江,你呀,不懂!”
柳倩哼聲更重了。
此時已是沙漠邊緣,氣候已涼爽,不必再晝伏夜出。趁著暮色未至,眾人又行了一段路,天地色彩由黃轉青,莽莽荒山圍繞著貧瘠的草地,偶聞潺潺水流。
黃昏時分,他們從綿延山群中間的谷地翻過,沿著從低谷奔流下來的小河走出不遠,眼前景物迥然一變,已經可以看見矮樹叢林、蔥郁短崗。
江晨環顧四周,開口道:“等一下。”
前方探路的杜山回過頭問道:“怎么了?”
“有人過來了。應該是從幽冥森林出來的,向他們打聽一下消息吧。”江晨轉頭遙望著山谷之后的起伏山嶺,“最近這里有魔人出沒,咱們還是小心點趕路!”
杜山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只見一片荒蕪的山嶺,蔥郁的山崗中并無半點異象。
他疑惑地問:“哪里有人?老江你不會看錯了吧?”
“別急,他們拖家帶口的,走得比較慢。”
“這樣啊。”
杜山將信將疑,他對自己的耳目還是挺有自信的,自認為即使不如江晨,但也差不了太遠。兩三里之內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老江能看多遠?最多也就三四里吧!等了這么久,一兩里路也該走到了,怎么還不見動靜,老江莫非是想戲耍柳小姐……
他瞧向柳倩,見這位脾氣不太好的貴家小姐此時卻默不作聲,仿佛轉了性子。只不過她的眼神時不時偷偷朝江晨那邊瞄去,似乎藏著心事。
‘不會吧,這柳小姐什么時候跟老江勾搭上了?’杜山揉了揉眼睛,‘沒錯,他們兩個眉來眼去,分明有奸情!唉,我的柳小姐,你怎么就沒看上我老杜呢!’
江晨也察覺到了柳倩的目光,轉頭與她對視,問道:“柳姑娘有話對我說?”
柳倩欲言又止。
江晨道:“柳姑娘有話不妨直說。”
柳倩瞪了他一眼:“你自己心里清楚。”
天光已暗。
前方傳來人聲。
“真有人來了!老江,還是你看得準!”杜山嘖嘖贊嘆。
葉星魂定睛瞧去,只見一群人散漫松雜地從山崗后走過來。
這些人衣衫襤褸,身上衣物多不合身,手里拿著竹槍、鋤頭等兵器,像一群農夫似的,閑嚷著登上山崗。
他們之后又有一隊人,數量倒是不少,約莫五六十人上下。
江晨迎上前去。
由于光線昏暗,那些人眼神也不太好,直到江晨走到近處,他們才看清了面前還有一個人影,下意識地端起竹槍戒備。
“什么人?”
江晨還沒回答,卻聽隊伍中一聲怪叫:“魔鬼!”
頓時就如炸開了鍋,眾人四散奔逃。
最前方那人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被后面一人推了一下,也醒悟過來,馬上丟下竹槍,拔腿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