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蕓清心頭猛地一顫,而在同一時刻,她的雙腳終于落到實處,未及站穩,耳中就聽見沉悶的轟鳴,上方沙土向她擠壓過來,如若天崩地坼般的威勢。
‘老天!這可是一百二十丈的地底!那么多沙土砸下來,沒有任何血肉之軀能夠承受……’
驚呼聲未出口,她的身軀已被人攔腰抱起,隨即如騰云駕霧般往上沖刺。
耳畔響起的都是“噼啪噼啪”的爆鳴,一聲連著一聲,震耳欲聾。
須臾,她眼前突然一亮,看到了久違的紅色月光,呼吸也隨之一輕,沙漠夜晚干燥的冷風滲入鼻翼。
“我們出來了?”身軀被人放下,蘇蕓清立足站穩。
舉目遠眺,遙遠處一片混沌,那片沙暴就在三五里外。
“是你出來了,他們還沒有。”身后的男人低沉道。
蘇蕓清轉過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棱角分明的面孔。高大的身軀負手而立,如一尊鐵塔,讓人望而生畏。
這樣的威嚴,獨屬于一人——蘇家家主,蘇鎮虎。
蘇蕓清卻屬于不畏懼他的少數幾人中的一個,她輕笑道:“老家伙,你怎么親自過來了?就算我多失蹤了幾日,你讓華叔來跑一趟不就行了嗎?萬一你在這里掉了幾根毫毛,鬧起來可就是一場世家大戰啊!”
蘇鎮虎道:“少在我面前耍嘴皮子!林家那丫頭都回家了好幾天,你還在外面浪蕩,我就過來瞧瞧,是不是你這丫頭終于肯開竅了,相中了哪家的少年郎?”
“那你老人家恐怕要失望了,我對阿曦的情誼呀,從來都沒變過!”
蘇鎮虎冷哼一聲,一臉便秘似的表情,轉而言道:“你這丫頭越來越不懂事,連自己的小命都保護不好,我看,你以后就別出門了!”
“人家也是沒想到嘛!一個不起眼的胖子居然有這種本事,早知道人家就繞道走了……誒,老家伙,我看那胖子好像比你還要厲害呀!”
這種低劣的激將法,當然動不了蘇家當代家主分毫。不過,蘇鎮虎敏銳地察覺到蘇蕓清的自稱逐漸從以前的“本公子”朝著正常少女轉變,這種好征兆讓他的心情開朗不少,便開口道:“繞道走是個好主意,就算是我遇到這種情況,能想出來的最好辦法也就只有繞道走。”
“誒?”蘇蕓清露出意外表情,“連你老人家也怕他?”
“就當我怕了吧,這種麻煩,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蘇鎮虎負手望著籠罩半邊天空的沙塵,回頭瞅了蘇蕓清一眼,“你還不知道朱無懼的真正身份吧,他號稱狼主座下首席大弟子,其實也是狼主的一具分身。”
蘇蕓清皺了皺眉:“狼主我聽說過,不就是沙漠里的土匪頭子嗎,還被黑劍圣攆得四處亂竄。但他的分身是怎么回事?他有多少分身?”
“沒有人弄得清,他的分身無法計數,至少也在一千具以上,這就是我不愿意招惹他的原因。”
“一千分身……這么古怪的家伙……但是,直接滅掉真身不就行了?”
“沒有真身。這是最麻煩的一點!他是由很多凡人組成的‘超凡’,與其說是一個人,更像一類宗教,集體構造出虛無的神格,所有分身都是真身,所有真身也可能只是一具分身。除了天空之城的那位之外……”蘇鎮虎指了指頭頂,“恐怕沒人能將他徹底殺死!”
“超凡……”蘇蕓清低喃,“那么他能夠使出遠超自己境界的神通,也是因為‘超凡’的緣故?”
“大概如此。”
“荒謬!除非還有其他幾具分身在附近,否則就憑他自己的煉神等級,根本不可能——”
“藏在神魂里的秘密,誰能弄得清呢!唔,你的幾位朋友好像快不行了。”蘇鎮虎狀作不經意地往東方瞟了一眼,“姓江的那小子也幫不上忙,要不要我搭把手?”
“江晨……”蘇蕓清還處于震驚中,無意識地呢喃了一句,然后才回過神,“你肯招惹麻煩?”
蘇鎮虎觀察著她的表情,嘴邊露出微笑:“我只能悄悄發一招,把那胖子從地底逼出來。剩下的還得靠你們自己動手!”
“那你就快一點啊!”
“別急,我得尋找機會,不然暴露一點痕跡就麻煩了。”
“死老頭子,你行不行……”
蘇蕓清罵聲未落,就見蘇鎮虎微笑的面龐忽然化作無比凝重的表情,氣息似乎在一剎那間發生了某種無法描述的變化,旋即恢復如常。
雙方境界差距太大,蘇蕓清無法判斷老家伙究竟出招沒有,又等了一會兒,開口道:“成了沒?”
“這家伙還挺狡猾,不過……”蘇鎮虎忽然伸出食指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蘇蕓清下意識地閉嘴。
然后她就感受到一股充滿壓迫感的氣息從沙暴的中心升騰而起,玄罡高手的直覺讓她立即意識到,這氣息就是朱無懼所在的位置。
半空中被風沙拋卷的江晨也察覺到了這股氣息的存在,當即沉腰縱身,從風沙中沖出來,逆潮而行,直往風暴中心射去。
蘇蕓清抬腿要跟上去,卻被蘇鎮虎一把拽住:“不忙,先讓我瞧瞧這小子的手段。”
“其他人快不行了!”蘇蕓清奮力掙扎,“小寧她舊傷未愈,根本堅持不了多久——”
“有我在,她死不了。”
漫天沙暴。
狂風如同無數妖鬼的凄吼。
江晨幾個起落,似一尾箭魚,沖到風浪澎湃的中心。
一波又一波的沙墻沙山如同漲潮的巨浪一般,當頭打下來。除了那股催山覆地般的可怕壓力外,每一粒迎面打來的黃沙,都如同疾射的暗器,拍打在臉面上帶來針刺般的疼痛。
換成任何一名玄罡以下的武者,哪怕是當日的赤陽或武煉,都無法在這陣風暴中前進多遠。
正如江晨感受到無懼王的氣息,無懼王也敏銳地察覺了江晨的侵襲,將大部分的力量都集中在江晨的位置附近。
江晨前方黑壓壓的沙粒,幾乎束成了無數道狂蛇長鞭,像發瘋一般旋轉著拍擊過來。
四面八方全角度的攻襲,每一個部位都承受了壓力,根本無從閃避。但若不加抵御,哪怕玄罡高手也扛不住如此多暗器的攢射。
「空間扭曲」!
江晨周身浮現一層朦朦朧朧的光暈,只是在無數沙粒的包圍中,比起平日黯淡了許多。
空間扭曲也做不到無死角的防御,何況這些細沙可以從空間的縫隙中滲透進來,雖然經歷了一輪阻礙,剩下的沖擊力仍將江晨的護體罡氣拍打得忽明忽暗。
明確感應到朱無懼就在二十余丈外,江晨咬牙向前。
雖然不明白朱無懼為何要放棄隱蔽、自大狂似的從地底露頭,但對江晨來說,這是萬分難得的機會。只有正面的沖撞中,自己才能贏過那頭該死的胖子!
十八丈。
十七丈。
每一步前進,都越來越艱難。
周圍的沙浪已經不僅僅是“風暴”,而是聚集成了城墻一樣的東西,大部分已經不再流動。沙粒們無法再像暗器一樣攢射,它們只是不慌不忙地朝江晨壓過來。
愈百萬斤的力道,簡簡單單地壓過來!
早就無法呼吸,壓力愈大,江晨神念四顧,發現前方幾乎已經無處下腳。
「空間跳躍」!
意識躍入到更高層次,周圍的現世形成一幅幅畫卷,環繞著江晨鋪開。
然而每一幅畫卷中所展現的內容,卻都是清一色的黯淡的沙墻截面!
從此地到前方的十余丈地段的所有空間,全部被沙粒占據,沒有一處縫隙,當然也無處落腳。
江晨縱使能通過虛空中的無形支點找到超越凡俗的捷徑,也最多只能穿過三丈的距離,然而三丈范圍內的現實世界卻沒有任何地點能給他提供容身之處。
朱無懼的氣息停留在原地,沒有移動,好像在故意向江晨炫耀威能。
江晨靜立,逡巡數秒,心里浮起一縷無奈的念頭:‘如果杜鵑更強一點就好了……’
杜鵑的神通是操縱水流,水能滲透黃沙,若她更強一點的話,趁現在隔著十幾丈距離偷襲朱無懼,一下就能用水刀切斷那頭囂張胖子的喉管。
多想無用,十七丈距離,就連「空間傷痕」也不能在如此多沙粒的阻擋下將空間切斷。
理智告訴江晨,該撤退了……
遠處,沙暴未能覆蓋的地段,蘇家父女輕聲交談,兩雙眼睛密切注視著江晨一舉一動。
“審時度勢,發現不能力敵就立即撤退,很明智的選擇。換做是我,大概也會這樣吧!嗯,能進能退,是個做大事的料子!有資格做我們蘇家的女婿!”
“老家伙,你不用變著花樣夸他,再夸我也不會嫁給他……”
“呃,是嗎?”蘇鎮虎摩挲頷下短須,“看他的神情,就算逃命時也依舊保持著男子漢氣概,絲毫沒有被所謂的武者驕傲所羈絆!不錯,跟我年輕時很像,就算做惡事也要有理直氣壯的覺悟,我們蘇家就需要這樣的人才!”
“……”蘇蕓清正要嗔惱幾句,忽然發現視野被沙暴隔斷,不由嚷道,“老家伙,搞什么鬼?”
蘇鎮虎輕咦:“他閉上眼睛做什么,難道通靈玉被他發現了?”
“你到底——”
“噓!”
蘇鎮虎瞳孔一縮,眼珠一眨不眨地盯住江晨的背影。
江晨未察覺到來自身后的窺視,他閉上眼睛,全副心神都集中到虛空漆黑處的一幕幕畫卷上。
神識擴展,掃過虛空,不僅僅是三丈內的畫卷,蔓及更遠處,更多、更雜亂的畫卷排布一一展現,眾多信息涌入靈臺,腦袋為之一痛,連帶著所有繽紛畫面都混亂震動起來。
神念延伸了十七丈,這已經是極限了,額頭像快要裂開一樣,太陽穴的血管突突亂跳。
江晨拼盡全力,也只能將這壯觀奇景維持了一瞬間,他悶哼一聲,靈識恢復到漆黑一片。
幸好在那之前,他已將手中的一顆小石子彈了出去 就像是頑童在塘邊打水漂,空間中蒙蒙的光影如水波肆漫,似幻非幻的毫光一閃而逝,沿途經過的虛空中蕩起一圈圈扭曲的波紋,小石子忽隱忽現地在水面浮沉,蕩向遠方。
一閃,二閃,三閃。
小石子穿過一幅又一幅畫卷,恰到好處地將虛空無形支點串聯起來,通往前方沙山的內部最深處。
「空間漣漪」!
將舊有的支點貫穿,創造新的通道,將物體送達到連施法者也難以把握的命運之處。
中或不中?
唯有等待命運的裁決!
江晨的視野一片模糊。頭腦震蕩,他鼻下滲出兩線濕熱的液體,稍作停頓,又再度捏起一顆石子。
無論第一顆石子是否命中,都無法直接殺死朱無懼。所以,無論是雪中送炭還是錦上添花,都需要第二顆石子的助攻。
蘇鎮虎霍然瞪大雙目,精芒暴閃。
看不清!
堂堂十階人仙強者,割據一方的雄主,竟看不清區區一顆石子的軌跡!
究竟中還是沒中?
蘇鎮虎握緊拳頭,近乎失態地往前跨了一大步,狠狠壓下心頭那股莫名的失落和煩躁,然后才將目光直接轉到沙山中心的胖子身上。
“老頭——”
“噓!”
雖然沒看清過程,但他至少能夠把握結果。
十七丈。
沙墻中心的那股兇悍霸道的氣息,猛地顫抖了一下。
正當朱無懼覺得高枕無憂之時,他的胸口冷不丁挨了一記重擊,即使有罡氣護體,亦是痛苦難言。
他呼吸一窒,眼前陣陣發黑,嗓子眼里泛起腥甜。整個人像是被疾馳的戰馬迎面撞了一下。
‘什么東西?’
震恐與痛怒激起了狠勁,朱胖子雖然不明白攻擊是從何而來,但至少可以確定與江晨有關。
無暇做更多思考,廝殺多年的經驗讓朱胖子做出本能反應,胖手一揮,掀起十余丈穿空裂石的沙濤駭浪,劈頭蓋臉地朝江晨撲打過去。
既然能被攻擊到,防御也是無用,干脆連包裹自身的沙墻都舍去,把整片沙漠都掀起來,誓要將那可惡的小子埋葬在地底!
賭命的一擊。生死在一瞬間揭曉。
江晨舉起右手。
看誰先快一步。
江晨食指輕輕一彈,在那之前,整片沙漠已化為巨獸,張開利齒血口,朝他半截身子咬下。
「空間漣漪」,畫卷再展。
一粒粒沙塵、微粒纖毫畢現,極限擴展的神念抓住了那條超越世俗的通道,江晨在頭腦劇痛的同時,將手中石子射出去。
石子打著漂,蕩起一圈圈漣漪,呈弧線由近及遠,頗具美感。
然而時間并非因此而停頓。石子才穿過了十丈,黃沙之獸雙齒咬合,江晨感受到沛然無匹的沖擊,人力無法與之匹敵,肩背骨骼在恐怖壓力下喀喀作響。好像整片天地都在向內塌陷,擰絞這具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