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豹的路線直來直往,謝元觥抱著希寧,站在他必經之路上。
杜鵑眼見離謝元觥越來越近,心中一動,也許自己還有機會。
青狼忽然開口嗤笑:“你懷里的那個都保不住,還想救另一個?酒瘋子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風流多情了?”
謝元觥并未抬頭:“堂堂青狼銀豹,什么時候學會欺辱婦孺了?”
“她可不是什么婦孺!”銀豹冷冷地接口,“兩個下賤的蟊賊,偷走紅蓮伯爵的賬本,害死了十八騎的兩位兄弟。我可以保證的是,他們下半輩子都會為這件事懺悔!”
他語中寒意讓杜鵑汗毛直豎。
銀豹往謝元觥懷里的希寧臉上瞟了一眼,淡淡地道:“沒得救了,給她一個痛快吧!”
謝元觥右手在小女孩臉上輕柔摩挲,為她消除不斷泛起的黑氣,頭也不抬地道:“你怎么知道沒得救。”
銀豹口中發出怪異的笑聲:“當年有一位朋友,也是遭了禿驢的毒手,變成了半人半鬼的活尸——”話說到一半,他卻住口不言。
遠方響起了一聲尖銳的長哨,然后有急促的馬蹄聲在靠近。
銀豹加快腳步,身影一閃,就到了門外。
一旁的青狼原本懶懶散散地盯著謝元觥,當哨聲響起的時候,他的眼神陡然變得無比銳利,漫不經心的神態瞬間消散無蹤,身軀挺直,大步跟在銀豹身后。
“他后來怎么樣了?”謝元觥昂起頭追問。
“他熬不過那種痛苦,自行了斷了……”銀豹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經冷風一吹,顯得飄飄渺渺,帶有一份浸濕脊背的寒意。
謝元觥的手指頭微微顫了一下。
馬蹄聲轟隆隆地從屋外馳騁而過,沒有多做停留,旋即往北邊去了。
根據聲音來判斷,他們人數不多,大概只有十余人,但個個都具備玄罡級數的戰力,不加掩飾的彪悍氣息在涼夜中遠遠擴散,令所有孤魂野鬼都為之辟易。
那就是傳說中的「黃昏十八騎」,雖然僅有十余人,卻勝過千軍萬馬!
大名鼎鼎的青墨老大,也只是黃昏十八騎中普普通通的一員罷了。
雪荼靡走到門口,探出腦袋望了一眼,只見一層淡淡的煙塵逐漸消失在夜色深處。
她心中疑惑重重:剛才的哨聲是黃昏軍團的游騎隊發現敵情的信號,在這樣的沙漠深處,有什么事情能讓「黃昏十八騎」都如此嚴陣以待?
很顯然不是因為杜鵑,也絕非她口中那位逃命飛快的兄長。恐怕就連江晨這種價值五十萬兩銀子的超級大魔頭,都還差點資格!
莫非,是武圣級別的敵人?
“不要點蠟燭!”
謝元觥喝止了葉星魂的動作。
在一片昏暗中,他右臂泛起金色光芒,寬厚的手掌抵在希寧額頭。
然而希寧尸化的儀式已經完成,那陰氣由內而生,并非外力所能祛除。
更何況現在剛過了子時,正是一天中鬼氣最重的時刻,在一股股陰風的侵蝕下,希寧渾身發顫,眼角、鼻孔、嘴邊滲出縷縷鮮血。
看她慘白的臉色,正逐漸向死人靠攏。
謝元觥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他已經向希寧輸送了一股陽剛浩正的渾厚真元,卻毫無作用,反而叫希寧面露痛苦之色。
他的心漸漸沉下去,低頭看著小女孩臉龐,心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加重力道,結束她的痛苦……
那只曾經硬擋過沈月陽千道劍氣的鐵鑄般的手掌,在撫摸過希寧面頰時,不禁微微顫抖。
多少年了,這一幕竟如此熟悉,同樣的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恍恍惚惚中,歷史的煙塵悄然飄散,仿佛又回到了昨日。
那顆原以為已經冰封麻木的心臟,再度傳來久違的痛苦。
我逃不過輪回。
或許,我就不該離開那個小鎮……
謝元觥收回手掌,長嘆一口氣,伸手去摸酒葫蘆。
“怎么樣?”葉星魂發問。其實他從謝元觥的臉上已經得到了答案。
謝元觥搖了搖頭,剛拿起酒葫蘆要喝,忽然睜大眼睛,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怔怔地盯著希寧。
在昏黃的暗暈中,陰濁與陽剛的交界處,希寧的臉龐蒙上了一層氤氳的柔和流光,無數舞動的縷縷魔氣已經歸復平靜,小女孩睜開雙眼,眼波迷離地望向周圍。
“這?”
謝元觥又驚又喜,一把抓住了希寧的胳膊,探視一番后發現,那些致命的黑暗鬼氣已如石沉大海,在她體內尋不到半點蹤跡了。
謝元觥欣喜的同時,心中又大惑不解,連他這樣擁有上百年閱歷的老家伙都對鬼氣無計可施,為何希寧莫名其妙就自己恢復了?難道她本身體質特殊,足以抵御邪術?
“大叔,你弄疼我了。”小女孩清醒過來,細聲抱怨。
謝元觥忙放開她手臂,問道:“小寧,你感覺怎么樣?”
覺……一般吧。”
“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有沒有一種很暴躁、很想見血、想殺人的感覺?”
希寧用奇怪的眼神望著他:“大叔,你吃錯東西了嗎?”
看著希寧臉上浮現一層晶瑩如玉的寶光,謝元觥這時才想起希寧的身份——她并非普通的小女孩,而是浮屠教的玉女,未來觀音尊者的候選人!
荒漠。
北風凄厲吹拂,卷起沙塵陣陣,灰茫茫的天幕蒼茫無盡,不見人煙。
一個孤獨的身影,在這里艱難跋涉前行。
他身穿皂袍,腳步略顯蹣跚,不時發出幾聲咳嗽,明顯是受了內傷。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一路留下的痕跡很快被曠野之風抹去,但這極北荒漠的平靜,終究是因外來的皂袍旅人而打破。
前方的空曠地帶,突然泛起十余道漆黑如墨的濃煙,沖天而起,一字排開,滾滾朝此處涌來。
皂袍旅人走得依舊蹣跚而艱難,卻沒有因這番妖異景象而止步。
他銳利的眼神如同鷹隼中的王者,驕傲地昂著頭,不疾不徐地迎上那股濃煙。
“吱!吱!”
數百聲刺耳的尖叫連綿不絕,從黑煙中傳來。
那皂袍旅人看得真切,里面是一只只形態丑惡、肩生漆黑雙翅、貌如夜叉般的怪物。
是石妖!一共四百五十二只!
需要三招!
皂袍旅人瞬間判斷出來。他冷冷望著前面數十只妖物,籠在袖中的右手緩緩抬起。
這些妖物力若龍象,皮硬如鐵,每一個都相當于人類五階「洗髓」體魄的實力,而且成群結隊,數百只一擁而上,哪怕是玄罡高手,若倉促之際遇上它們,都難逃被吸成人干的下場。
但在真正的絕世強者面前,它們只不過是數量有點多的螻蟻罷了!
數百雙碧綠或血紅的眼睛齊齊向皂袍旅人盯來。
兩者的距離在不斷拉近,直到五丈的時候,漆黑的濃煙突然從中間散開,繞過旅人的視線,飛速逸向遠方。
——這些在沙漠中橫行一方的妖物,竟也知道此人的厲害,不戰而逃!
皂袍旅人的目光未有絲毫變化。對于他而言,這只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
省了三招,也好。
又走過一段路,皂袍旅人心中忽有感應,抬頭往天上望去。
他的視線穿透了陰沉沉的鉛灰色云層,投注在一個隱在云層后的黑點上。
那是一只矯健的雄鷹,在他的注視下生出了些許慌亂,拍打翅膀往更高處飛去。
“原來是你這畜生……”
帶著磁性的嗓音透出幾分殺氣,皂袍旅人卻沒有立即出手,他回過頭去,目光投向了身后蒼茫大地的盡頭。
一層淡淡的煙塵從地平線升騰,并漸漸擴大,一支十余人的騎士隊伍,乘著駿馬,疾馳而至。
那正是青狼、銀豹所率領的「黃昏十八騎」,每一名騎士都擁有接近玄罡境界的實力,加上兩名擅長合擊的頂級強者組成戰陣,就算是武圣人仙也唯有落荒而逃。
皂袍旅人以重傷之軀逃到這里,已經耗掉了大部分體力,實在沒有多余的精神去跟這些來去如風的騎兵比拼逃亡速度了。
所以他心頭浮起的只有一個最直接最省力的辦法,就是把這群人全部干掉!
他挺直了腰,平靜地目視「黃昏十八騎」驅馬駛近。
騎兵們也終于看清了旅人的面孔,這名皂袍高冠、形貌英偉的男子,正是他們苦苦搜尋的敵人!
“果然是這家伙!”青狼喜出望外地叫起來,“血帝尊,你跑不掉了!”
“沖鋒!”銀豹擎槍一指,冷酷地發號施令。
眾騎士紛紛提槍拔刀,殺氣騰騰地打馬飛奔。
兩方無需多言,打一照面開始,就是生與死的搏殺。
杜鵑被綁在銀豹身后,近距離目睹、或者說,親身經歷了這一場殘酷和震撼的戰斗。
十余名黃昏騎士擺出一往無前的沖鋒陣型,盡情釋放出踩踏無數枯骨積累的凜凜殺氣,雖然僅僅十六人之數,那股撼天動地的氣勢卻猶勝千軍萬馬,整片沙丘都為之顫栗起來。
曠野之上,任何妄圖以血肉之軀阻擋這支隊伍的狂徒,都已經長眠于黃沙之下!
血帝尊咧了咧嘴,勾勒出一個冰冷的笑容,似諷刺,又似只是單純無奈的喟嘆。
他已從撲面而來的殺氣中感受到了,如果想用普通的劍術殺光這幫騎士,至少需要出一百二十招以上。但在那之前,他就會耗空體力,衰竭而亡。
他并不想飲恨于此。
所以必須用不一般的招數解決他們。
禁忌之術——「赤月降臨」!
騎兵們挾裹著沙暴,疾風一樣撲到面前。
血帝尊站在原地未動,他已經聞到了筆直刺來的鋼槍的鐵銹味,帶著炙人的熱度,燒焦了他額上一縷發絲。
血帝尊平淡的眼神依舊未改,伸手一抹,一柄造型奇異的赤色長劍出現在掌中,殷紅光華剎時傾灑而出,渲染萬物,如同血色波浪一般,漫過所有人的身軀。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唯一一種色彩。
杜鵑心神為之所奪,一時間似乎連情緒都被凍結,感受不到恐懼、悲傷、寒冷,如同事不關己的局外人是的,麻木地看著眼前的震撼一幕。
一輪殷紅如血、塞天充地的圓月,就此在她視野中出現。
赤月墜落人間!
這赤色月光本是沙漠里司空見慣的景物,如同圖騰一般,卻第一次離她如此之近。
而她也從未像此刻這般真切地感觸到,血月可以如此奪目!如此詭異!如此致命!
那支勇猛沖鋒的黃昏騎士,奮不顧身地投向血月,然后毫無聲息的陷于其中,如同逐日的夸父,撲火的飛蛾。
戰斗在一瞬之間結束。
血很少,場面一點也不殘酷,十六位騎士盡數失去了生機,在一瞬間死寂的凝滯之后,噗通噗通摔落馬下。
最后一絲赤光消失在漫漫黃沙之下,整個沙漠重歸一片黑暗,顯得分外詭異。
謝元觥率領葉星魂等人從另一處高坡上趕來,遠遠望見的就是這樣的情景。
本以為想要奪回杜鵑將是一場不可能完成的壯舉,但那輪突兀浮現的赤月替他們免去了一場苦戰。
「青狼」「銀豹」,兩位名震沙丘的武將,以及他們統領的「黃昏十八騎」,過往闖下的一切功勛英名,皆化為塵土。
血帝尊前后只用了一招。
戰斗實在太過短暫和震撼,謝元觥望著坡下一地的尸體和血帝尊轉過去的背影,瞪著眼說不出話來。
那一招之下,生人盡歿,杜鵑的生命也隨著血花的綻放而凋零了嗎?
沒有人敢下去查看。
這時候只要稍有異動,惹來了那位絕世強者的注意,八成就會步青狼、銀豹后塵。
騎兵們的戰馬都沒受到一點傷害,它們并未四散奔跑,而是用馬頭拱著主人,發出輕微的悲鳴,陪伴他們直到最后一刻。
杜鵑并沒有死。
赤月灑面,吞噬了銀豹的生機,卻連她寒毛也沒傷到。
她被綁在馬背上,嚇得緊緊閉著眼睛,大氣都不敢喘,感受著那股殷紅氣浪臨近而后遠離,傾聽騎士們落馬的聲響,一動也不能動。
此時,血帝尊就站在離她十余步外的地方,發出一下低微的嘆息,然后俯身撿起了一支長槍。
他這個動作令山坡上一行人血液幾乎凝固。不用謝元觥招呼,所有人第一時間趴了下來。
血帝尊根本未注意到這些螻蟻的存在。
他仰頭望天,手腕輕輕一抖,那桿長槍就化作一道黑影疾射出去,轉瞬跨越數百丈高空,掠過云層,將一只雄健的蒼鷹貫穿。
望著那顆黑點從云端墜落,血帝尊滿意地放下右手,又再度緩緩前行。
葉星魂等人瞧得心驚膽戰——那家伙視幾百丈的高空如無物,對躲在云層之后的鳥兒一擊即中,照那種準頭和力道,如果那一槍是對準自己的話,完全沒有任何機會躲開。
血帝尊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煙塵的盡頭,謝元觥這才上前,替杜鵑解開身上的繩索。
與死亡擦身而過的杜鵑比任何人都要恐懼,但她只咬緊了牙關,什么話也沒說,整個人像麻木了一般。
直到下地走幾步路、感受到真實的世界后,她才恍然清醒過來,后怕的淚水禁不住簌簌滑落臉頰。
“那家伙,到底什么來頭?”葉星魂喃喃地問。
“我剛才好像聽見有人叫他「血帝尊」。”雪荼靡回答。
她瞧著周圍倒地身亡的尸體,其中兩具的面孔還是暗紅沙丘上家喻戶曉的大人物,不禁心有余悸。
以往所見的任何所謂高手,在那人面前都不值一提。
那種程度的力量,根本不應該出現在人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