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開街道上橫七豎八的尸體,江晨徑直來到倒塌的將軍府前。
他一眼就看到了張雨亭,她正從廢墟中走出來,失魂落魄的模樣,似乎連拂塵都快拿不穩了。
“怎么樣,找到了嗎?”
張雨亭瞥過來一個空洞的眼神,點點頭,又搖搖頭。
“什么意思?”江晨對于這種啞謎很是牙疼,“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
張雨亭又走了兩步,一直到江晨面前,兩個人快要撞上了,她似乎才恢復清醒,含糊地道:“找到了,但不是他。”
“果真不是他?”江晨吸了一口冷氣,又問,“你怎么認出來的?”
難道張雨亭能從那堆零零碎碎的肉泥和骨灰中判斷出一個人的身份?江晨自己也只能大概猜出一點端倪,沒法確認。
“不是他。”張雨亭喃喃地重復了一遍。
“喂,你說清楚,為什么不是他?”江晨雙手按住她的肩膀,使勁搖晃了幾下,“你憑什么證明不是他?”
張雨亭被他搖晃得快要站立不穩,連拂塵都從指間滑落,掉到了地上。
她一臉茫然,惶惶不知所措的樣子,視線不安地江晨臉上打轉,像一個受盡驚嚇的小女孩,哪有半點昔日小仙人的風采。
“嘖,真可憐!”蘇蕓清的聲音從江晨背后傳來,“看她現在這副傻樣,估計被人欺負了都不會有反應吧!小子,你老實說,心里面是不是在打壞主意?”
江晨沒好氣地道:“一邊玩泥巴去!”
“瞧這小仙人,當初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一見面就要尋你晦氣,誰都攔不住,現在成什么樣了?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蘇蕓清轉悠到張雨亭旁邊,朝她雪白的脖頸輕輕吹了一口氣,“可不可憐啊,張道長?”
脖子上傳來的酥麻感讓張雨亭瞬間清醒,一下從江晨手上掙脫,后退幾步,警惕地看著蘇蕓清:“你們干什么?”
蘇蕓清嘿嘿笑道:“我在跟這小子打賭呢,他吹牛說,三句話就能讓你主動寬衣解帶,問我信不信。我當然不信咯,他說馬上證明給我看,還要跟我賭一根黃瓜……”
“行了!”張雨亭面上微現惱色,“白鬼愁沒死,你們知道嗎?”
江晨追問道:“你從哪看出來的?”
蘇蕓清狐疑地望向廢墟:“他不是被沈月陽細細剁成臊子了嗎?難道這樣還能活?”
“死的那個人不是他。”張雨亭舉起左手,上面只有四根手指,尾指的部位只有一團血跡,“我曾給自己下了禁生咒,如果白鬼愁不死,這根手指就永遠不會長出來。剛才我找到了那個人的尸體,用他的血肉試過了,不是白鬼愁。”
江晨長嘆口氣,蘇蕓清也沒了談笑的心情,隔了半晌,恍然道:“難怪覺得他那么好對付,鬼影子也一直沒有出現……這殺千刀的狗東西,究竟躲在什么地方?”
“我隱約能感覺到,西邊發生的事情應該與他有關。”張雨亭遙望天邊,半邊臉孔被赤月映得彤紅,“他此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那件事鋪墊。”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遠方山巒散發出朦朧而妖異的暗紅色暈,山巒后正在交戰的四股絕世強橫的氣息隱隱覆蓋了整個沙漠。
數百萬生靈都關注著那一戰的結果,暗紅沙丘的格局也將由勝利者來撰寫。
然而江晨思忖,白鬼愁雖然厲害,但僅憑他一人想要編織出如此巨大的陰謀,恐怕不太夠格。
或許風雨樓后面還存在著某個龐然巨物的陰影,它此前展現在人們眼中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或許,還少不了青冥殿的推波助瀾!趙郢刺殺羅簡,也是為白鬼愁提供方便……
“無妨,打成什么樣都與我無關。”江晨故作輕松地笑了幾聲,“我只不過是個過路的旅客,他們打來打去的,總不會連路人都殺光吧!”
蘇蕓清卻沒有笑。
她緊鎖著眉頭,罕見地露出嚴肅表情。
身為世家子弟,她對這種陰謀味濃重的事情極為敏感,所思所慮的也比普通人更為深遠。
“能與黑劍圣抗衡的武圣級強者,放眼天下也只有寥寥幾人。無論哪一位強者出動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怎么會被白鬼愁這種小人算計?不應該,不應該啊……”
江晨覺得無趣,轉向張雨亭道:“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
“我方寸已亂,不知何去何從。”張雨亭視線飄往遠處,“也許……先回坐忘山看看吧,這次下山游歷已經有些時日,也該回去了。”
“不報仇了?”
張雨亭雙眸如籠輕煙,悵然道:“白鬼愁如今不知躲在何處。而且我的境界每況愈下,就算遇上他也是一條死路,報仇的事無從說起。”
“小仙人已經被嚇破膽了。”蘇蕓清輕哼一聲,“讓她走吧,在山上躲一輩子,永遠別再出來!”
張雨亭抿了抿唇,拾起地上的拂塵,幽幽地道:“以后世上不會再有小仙人了。”
說罷,轉身行開。
孑然的背影逐漸遠去,在赤月殘霞下顯出前所未有的單薄、凄冷、楚楚可憐。
空氣中飄散著火焰的灰燼,遮擋了視野,看不清前路。
或許在遠方某處,也有一個同樣孤單的身影也在這樣凝望天邊,靜靜等待她的歸來……
“江少俠,你我相識一場,這些日子多謝你的關照,以后若有事需要幫助,可以去芳華觀找我。”
冷風刮著江晨的側臉,他的表情有些僵硬,怔了一下,頷首道:“好!”
周圍滿目瘡痍的廢墟,月光下風雨惆悵。
眼看著張雨亭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視野之外,蘇蕓清忽然張嘴喊道:“喂!張道長!”
張雨亭的腳步頓了一下。
江晨也疑惑地看向蘇蕓清。
蘇蕓清大聲喊道:“你昨天晚上的那個建議,我替兄長仔細想了想,覺得十分可行啊,不如你和兄長找個良辰吉時,就……”
聲音還在空氣中傳遞,張雨亭已化為一抹灰影,從視線盡處輕快地飄掠而去。
蘇蕓清笑了笑,轉頭朝江晨攤開兩手:“你的好事辦不成了。”
“你還提這事做什么?”江晨有些惱羞成怒。
“畢竟你是我的兄長嘛,我擔心你們藕斷絲連、相思成疾、此恨綿綿無絕期,還不如干柴烈火地大干一場,總好過以后時時遺憾吧?”
“那也輪不到你來提啊!張道長她怎么可能答應你?不但不答應,還會惱羞成怒!”
“我是你小妹,兄長雖然沒發話,但小妹也該領悟兄長的心思,幫兄長說出不好說的話——哎喲!”
江晨一掌拍過去,蘇蕓清閃身躲過,卻扭到了腰,一下栽倒在黑灰堆里,嘴里叫喚起來。
“小子,你害得我舊傷復發了!還不扶本公子起來?你給我回來,聽到沒有?回來!”
江晨頭也不回地離開廢墟。
雪荼靡和杜鵑正嘀嘀咕咕地說些私密話,見江晨一個人回來,連忙迎上去。
“張道長走了嗎?”
“走了。”
“那符咒呢?”
“符咒?”江晨怔了一下,才想起來,出征之前兩位姑娘曾跟他說過,想找小仙人討要一些滋陰養顏的符咒。
可后面連番大戰,他早把這種小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江晨摸了摸后腦勺:“那個,符咒啊……張道長說,她用不上這些,所以沒畫這種符咒。”
“騙人!明明黑市上就有這種符咒,都是小仙人親手畫的!”
江晨干咳兩聲,附和道:“是啊是啊,出家人怎么能騙人呢!下次我跟她好好說說……”
傍晚時分,赤月下墜,漫天紅霞傾時消散,天空恢復成陰沉沉一片,大地盡陷黑暗。
橫亙于西方的那四道強橫絕倫的氣息,在同一時刻斂去。
這意味著王者間的戰斗已經分出勝負,沙漠未來的局勢將系于勝者一念,若黑劍圣落敗,暗紅沙丘上必會掀起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過對于普通居民來說,誰輸誰贏都與他們無關,最多就是統治者換了個名字,該繳納的稅錢還是那么多,惡霸們盤剝的名目一樣不少。人們只要能用那點微薄的收入填飽肚子就已經心滿意足。
眼下,在悅來客棧掌柜的眼里,一錠白燦燦銀塊的歸屬,就遠比黑劍圣的勝負重要。
“包下你們所有房間,把其他客人都請出去,這錠銀子就是你的。”蘇蕓清倚著柜臺,趾高氣揚地說道。
掌柜面露難色:“客官,我們開門做生意的,沒有得罪客人的道理啊,不然以后怎么做生意……”
“沒關系。”蘇蕓清右手在柜邊敲了幾響,“你就告訴他們,今晚晨曦獵團的江公子大駕光臨,識相的都趕緊回避,每人賞兩吊錢,不然江公子要是怪罪下來,怕他們吃罪不起!”
坐在不遠處喝水的江晨聞言回頭,瞪過來一眼,蘇蕓清只當沒有看到。
“這……”掌柜盯著蘇蕓清手掌上的那塊銀錠,咽了咽口水,朝旁邊伙計使了個眼色。
伙計的視線正被不遠處雪荼靡的傲人身姿牢牢吸引,哪有心思注意東家的眼色,直到被踹了一腳才急忙回神,連滾帶爬地上樓去了。
江晨放下茶杯走到蘇蕓清面前,道:“有地方住就行,你把別人都趕走做什么?”
蘇蕓清抽了抽鼻子:“你有沒有覺得這里陰氣很重?”
江晨道:“這里臨近宿城鬼界,陰氣當然很重。”
“不單單是陰氣的問題。”蘇蕓清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壓低了聲音,“你還沒感覺到吧,這里到處都是枉死者的怨念,濃得嗆人,恐怕你連眼前的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如果跟某些奇怪的客人住在一起,那可難受了!為了睡個安穩覺,還是花點錢消消災,請神出門吧!”
“你想得挺周到……”江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血月隱沒,心魔滋長,在他眼里,遍地是《地獄畫卷》的場面,真實和虛幻的景物已 經融為一體,萬物都蒙著一層灰暗的色澤,或獰笑或哭泣的幽魂面孔在各個角落出沒。他自然無從辨別所謂人鬼的真假。
他忽然又問:“你怎么不報你自己的名字,報我的名字作甚?”
蘇蕓清笑盈盈地道:“莪們蘇家人一向知書達禮,怎么可能干出趕人清場這種粗魯的事情來。所以當然要用你的名頭。”
“你還真是理直氣壯啊!”
忽聽二樓傳來一把破鑼般的嗓音:“哪個龜兒子敢攆老子出去?你給老子說道說道,老子要看看到底是你出去還是我出去!”
江晨循聲望去,只見一名膀粗腰圓、赤著上身的壯漢罵罵咧咧地走下來,那木質的樓梯被他一身肥肉壓得喀吱喀吱作響,好像隨時都要支撐不住。
“看,麻煩來了。”
“怕什么,兄長,用你的威名擺平他!”
“你惹的麻煩,憑什么要我出頭?”
“咱哥倆什么交情,打過架,睡過覺,搶過女人,還分什么你我?”
“我什么時候跟你睡過覺?”
兩人私語之際,那壯漢已嗵嗵嗵地下樓,氣勢洶洶地走到柜臺前,兇狠的三角眼往四面一掃,粗壯的胳膊擱在柜臺上,瞪著掌柜問道:“是哪個龜孫說要包場的?嗯?誰?”
掌柜的渾身一哆嗦,陪著笑臉道:“是、是、是您旁邊的這位姑娘……”
壯漢瞧清蘇蕓清長相的時候,三角眼一亮,滿臉橫肉都好像變得柔和了些,但他隨后又見蘇蕓清縮到江晨身后,臉色又變得難看起來。
“是你這龜孫,用兩吊錢就想叫老子滾蛋?”壯漢的唾沫幾乎噴到了江晨臉上。
江晨還沒說話,身后的蘇蕓清搶先開口道:“就是我們江公子叫你滾蛋,你不服氣嗎?”
“嘿嘿!什么狗屁江公子,敢在黃三爺面前囂張!”壯漢不屑地笑了兩聲,蒲扇般的大手朝江晨肩膀推去,心想對方這種瘦弱的小身板還不得摔成滾地葫蘆。
但出乎意料的是對方卻如山岳般紋絲未動,倒是反震過來的力道讓他手腕生痛。
“你這小子,有點門道嘛!”壯漢瞪大了三角眼,音調低了幾分,悍氣少了幾分,“怎么混江湖的,懂不懂規矩?”
蘇蕓清從江晨背后露出腦袋,豎起三根手指,道:“三吊錢。”
壯漢臉上橫肉抖了抖:“才三吊錢就想打發你黃三爺,你這小姑娘做夢沒睡醒吧——”
“四吊。”蘇蕓清攤開巴掌。
“哼,算你識相,三爺今天就放你們一馬!”
四吊錢到手,黃三爺偃旗息鼓,其他的客人自然也翻不起什么風浪來,陸續收拾東西離去。
本就不大的客棧,立時變得冷冷清清。
天快要黑下來,大堂里點了蠟燭,微弱的火光隨著漏進來的夜風搖動,在眾人投下的影子里,映出的是一張張凄厲怨恨的面孔。
江晨低頭一看,桌子下面都是些張牙舞爪的鬼魅魔影。
“吃完飯早點睡覺,兩人一間房,相互看顧著點,晚上不要出門,遇到什么事情就大聲叫人,都聽到了嗎?”蘇蕓清吩咐道。
人們點頭應是。
“老謝,你也少喝點酒,這地頭不怎么太平,萬一遇到不干凈的東西……”
“呃!”謝元觥打了個酒嗝,“真遇上那種東西,我可以請它喝一杯。”
蘇蕓清又交代幾句,醉眼朦朧的謝元觥忽然放下酒杯,道:“外面有人來了!”
蘇蕓清聞言一皺眉,果然聽到了外面有腳步聲往這邊靠近。
乍一聽只是三四人的腳步,落地極輕,如墊著一層細羽絨紗。
但等那幾人來到門口,蘇蕓清才感覺到還有另外兩道不同的氣息,隱匿得極好,若非她有「聽雷」秘技傍身,絕難察覺。
蘇蕓清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外面傳來沙沙幾聲輕響,有人在推門。
但門被閂鎖住,外面的人試了試,沒有推開。
然后換了一個人上前,“砰”地一響,門閂應聲而斷,大門中開。
陰冷呼嘯的夜風灌進來,仿佛將外界暮色也帶入客棧,滿堂燭火當即滅了一半,剩下的也沒茍喘殘延多久,在掙扎了幾下之后全部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