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謝元觥還在營地邊緣的一棵枯樹下飲酒。
他咕咚灌了一大口,忽然把酒葫蘆丟到腳下,擦拭了一下嘴角,沉聲問道:“是哪位朋友登門,何不現出真身?”
雄渾的嗓音隨著夜風傳遞開去,隨之響起的是一陣嗤嗤的輕笑。
矮墻后閃過一道修長的影子,一個儒生模樣的年輕人邁著優雅的腳步走近:“在下沈月陽,求見蘇姑娘、張道長,勞煩兄臺引見!”
“哦,原來是沈公子。”
“正是在下。”
謝元觥道:“沈公子家里的長輩沒教過你規矩嗎?深更半夜拜訪女眷,不合適吧?”
“規矩?”沈月陽嘴角的笑容微微收斂:“以前在皇宮的時候,那里的人張口閉口就是規矩。不過他們人多、拳頭大,我只好忍了。你又是什么東西,也配在我面前說規矩?”
星光下忽有寒氣襲人,無數柄冰晶凝結成的長劍在上空排布成陣,夜風凄厲地呼嘯,天地間肅殺之氣從地面八方涌起,朝著枯樹下那個邋遢的身影擠壓過來。
謝元觥神情不變,淡淡地道:“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到了這地方,都得給我守規矩!”
順應著這句話出口,他頭頂霎時騰出一條龐然的陰影,在這蕭瑟沉悶的氣氛中,顯出了巨獸般的偉岸。
“是嗎……”沈月陽冷笑,啪地一個響指。
但見寒光閃耀,萬柄兵刃如暴雨般朝前方墜下。
「百萬神兵」!
狂風驟雨臨頭,謝元觥左腳蹬地一踏,就聞一聲悠長渾厚的長嘯,他身形化作一頭巨大猛獸,朝著那千萬道瀉下來的兵刃迎頭而上。
怒濤洶涌中,散發出令萬獸拜伏的無上威嚴。
「龍形」!
夜風刮面,繚繞的霧氣漸漸散開,沙丘遠方露出熹微的光亮,穿透風沙,往洞內投下一片瑩白之色。
江晨走出山洞,沐浴在晨光中,凝望著眼前之景,心里面卻并不平靜。
總感覺,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有事情發生了……
經過一天兩夜的休養,他的傷好了一大半。由于心中的某處不安,讓他提前從入定中驚醒了。
這時候雪荼靡還在洞里沉睡,江晨一個人走出來,目光迎向那一片漸漸升起的曦光,心緒沉浮不定。
浮屠教的兩個禿驢至今沒找到這里,是因為追蹤能力不足,還是被另外的事情耽擱了?
江晨想起了云素臨走之前那個笑容,除了無奈和埋怨之外,似乎還蘊藏著別的深意。
另外,自己已經離開三天了,留在烏風鎮的蘇蕓清也令人擔憂。羅簡的烈武陣號稱固若金湯,但未必能阻擋住「紅煞」那個血肉怪物無孔不入的滲透……
也不知道老謝頂不頂得住……
現在身體只恢復了八成力氣,但沒時間靜養了。必須盡快把杜山兄妹兩人帶回去!
“呼……”
江晨長舒一口氣,伸展著身體,任晨風吹拂。
澎湃的力量有規律地脈動,散入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他控制著每一絲細微的能量,感覺到一種全所未有的舒暢開懷,好像能擁抱眼前天地間的一切。
即便是八成力氣,也具備八階「金剛」體魄,對付那兩禿驢已經足夠!
雪荼靡的「神姹珠」用于恢復神元,也有奇效,不但讓江晨神元充沛,甚至還有所進益。
金色陽光灑遍眼前的荒原,黎明已至,是出發的時候了。
江晨吐納三次,將身體調整到當前所能達到的最佳狀態,回頭往洞內叫道:“醒了就出來吧!”
過了好半晌,雪荼靡從昏暗處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整理身上衣物。
她隨意一個動作都嫵媚撩人,讓人不忍挪開目光。
可惜江晨此時無暇欣賞她的媚態,只嫌她磨蹭,哂笑道:“你是不是每天都要檢查一下,才記得清前一夜發生了什么?”
雪荼靡抬頭瞪了他一眼,道:“小哥哥,你雖然武功比我強,卻也不能對我肆意侮辱!”
淺嗔薄怒,眉梢挑動,亦有萬種風情。
江晨無心多賞,扭頭向前,道:“該上路了。”
雪荼靡猶豫了幾秒,加緊腳步跟上來,“去哪?”
“回城里去。”
雪荼靡驚道:“回去?他們正在找你!”
“我知道。所以不能讓他們久等啊!離家兩天了,你也很想念你相公吧?”
“我……”雪荼靡拖長了音,最終化為一聲輕嘆。
走了十六里,兩人在守城衛士異樣的眼神中進了黑水城。
陽光明媚,無風,是個好天氣。
在這樣的好天氣里,很多人都有興致出來走走,集市里熱鬧非常。
但沒過多久,吆喝叫賣的販夫走卒們就發覺有些不對勁。
平日里那些趾高氣揚的江湖豪俠,都好像遇見了瘟疫一樣,紛紛往遠處跑。
些路人雖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一看佩刀帶劍的高人們都躲遠了,也連忙跟著閃開。
轉眼間,偌大的一條街道,已變得冷冷清清。
江晨走過之時,空寂無人,只留下一地狼藉的攤落,沿街都能看到滾散的瓜果和摔倒的籮筐。
“上次我來的時候,他們對我愛理不理,這回總算給足了排場。”江晨喃喃道。
側前方一棟矮房里響起哭聲,但等江晨走近時,屋中那孩童的嘴便被生生捂住,再無法發出半點聲音了。
“汪汪……”一條狗趴在窗戶邊亂吠,很快被拖了下去,不知是否挨了棍子,嗚嗚哀鳴。
江晨一路走過去,只見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從縫隙里面透出一雙雙警惕戒備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只被人觀賞的猛獸。
空蕩蕩的街道,只有雪荼靡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
“你有沒有發現我們被人偷看?”江晨突然問。
雪荼靡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們不是正被無數人偷看嗎?
她想,江晨問的應該不是這個意思。
“那邊箭塔上的那家伙,眼神尤其討厭。你猜,你相公會不會就在那附近?”江晨微揚起腦袋,望著東邊的某處說道。
雪荼靡搖搖頭,小聲說:“我不知道。”
她沒有心思觀察周圍,因為眼前的江晨就已經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
如今這個樣子的江晨,帶給她的壓迫感越來越強烈了,僅是一絲不經意間散發出的氣息,就已讓她如履薄冰,戰栗相隨。
在她視野之中,街道兩旁所有或粗獷或雄偉的建筑,都遠不及前方那白衣少年緩行的身影高大。
當白衣少年回頭時,那微笑的表情就如同扭動的深淵,令她寒毛豎立,無法呼吸。
東城瞭望塔上,一位身穿明黃長袍的中年男子冷眼俯視著地面上渺小的人影,雙手負于背后,輕聲說道:“雞飛狗跳,不成體統。”
站在他身旁的徐少鴻笑道:“那些市井小民沒見過世面,難免驚慌失措……”
說到此處,他臉上微微色變,因為江晨的眼神突然朝這邊投射過來。
隔了數百丈,四目相交,徐少鴻看見江晨臉上浮現一抹怪異笑容,霎時間渾身一激靈,后半截話噎在喉嚨里。
黃袍男子發出一聲冷哼,才將徐少鴻從溺水般的懵態中驚醒。
“城主,他好像發現我們了……”
“我知道。”
“他好像朝這邊走過來了,這,這情況不太妙啊!”
黃袍男子不滿地道:“徐少俠,那位菩薩說你是個文武雙全、膽色過人的麒麟兒……”
“他說的沒錯啊,文韜武略我樣樣精通,可惜現在都派不上用場啊!城主,我還是保護你先撤退吧?”
“慌什么!我已經為他準備好了禮物,就等著他來拿了。”
“哦,城主給他準備了什么禮物?”
“一幅畫。”
“只是一幅畫?”
“沒錯。不要小瞧這幅畫,據傳它是高僧云重親手所繪,沒有人知道那上面畫了什么東西,因為所有看過這幅畫的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難道是幽冥教主珍藏的那幅《幽冥地獄圖卷》?”
“沒錯!幽冥教因這幅畫而興起,又因這幅畫而覆滅!”
走過很長一段路,江晨聽見前方傳來一串叫罵和吆喝,伴隨著慌亂的腳步和利刃破開皮肉的聲音。
“噗!”
慘叫聲響起,更多雜亂的腳步從拐角的另一頭涌來。
江晨猜想,那邊應該是有人正在打斗。不過,他現在沒有興趣管閑事。
很快,一個渾身浴血的人出現在他眼前。
那人抱著一個長柱形的包袱,身上中了很多刀,臉上疤痕交錯,猙獰丑陋。
在他后面有十余個黑盔黑甲的武士緊追不舍,他們揮舞著長刀,厲聲呼喝:“站住!”
“不要跑!”
“把東西交出來!”
疤痕男子踉踉蹌蹌地往江晨這邊跑出幾步,突然噗通一聲,正摔倒在江晨腳下,懷里的包袱也跟著滾了出來。
染血的布條被揭開,露出了里面物事的一角,似乎是一個卷軸。
江晨看了那卷軸一眼,心中忽然有所感應,隱隱覺得這東西很不尋常,透出一種奇特的吸引力。
不過這感覺來得古怪,無根無源,讓他本能地察覺到不妥,立即移開目光,繼續前行。
他不想管閑事,閑事卻找上了他。
“你是什么人?”
“不許動!”
“把東西交出來!”
“放下武器!”
一陣雜亂的吆喝,那些黑盔黑甲的武士持刀逼近江晨,從三面合圍上來,堵住了他的去路。
江晨淡淡地道:“你們找錯人了。”
他雖沒有刻意釋放威勢,但一絲不經意泄露出的 氣息,已讓近處的空間充滿了一種無可名狀的沉重壓力。
當他一步踏出之時,正前方的武士們均覺得胸口一悶,氣機交感之下紛紛忍不住后退。
這一退,陣型就亂了。
武士們低聲爭吵了片刻,先有三五人離開,接著整個隊伍都跟著往后跑去。
江晨見他們很快逃得不見蹤影,搖搖頭,感覺這些人未免過于慫包。
他指著倒在地上的疤痕男子道:“雪姑娘,你去看看這人死了沒有!”
雪荼靡蹲下去,在滿臉血污的男子鼻下試探了片刻,又伸手摸了摸他胸口,搖搖頭:“他已經氣絕了。”
“死了?”江晨摸著下巴沉吟,“有點蹊蹺……把包袱里的東西拿過來看看!”
雪荼靡依言撿起了包袱,揭開布片,把里面的東西抽出來,發現那是一個未展開的卷軸,用紅色絲線系著,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東西。
她雙手捧著卷軸遞向江晨,江晨卻伸手一推,道:“你把它打開看看。”
雪荼靡不覺意外,這家伙只把本姑娘當炮灰而已。明明這么厲害,卻還是怕死得很,一有情況就叫本姑娘先上前………
她伸手解開系帶的時候,還沒感到異樣,但當她慢慢揭開卷軸一角,突然眼皮一跳,不祥之感涌上心頭。
這應該是一幅畫卷,露出來的只是很小的一個角,沒看到畫中內容,只是那邊框的一小段花紋,就讓雪荼靡頭皮發麻,手上的動作僵在半途。
那花紋實在是詭異至極!
雪荼靡從沒見過如此扭曲的線條,在眼前鮮活地動了起來,好像不甘心于局限在畫中的平面,隨時要跳出來,為她展示奇詭血腥黑淵的一角。
“怎么了,卷軸上面有毒?”江晨在旁邊問。
雪荼靡咬了咬牙:“不,沒毒……只是有點奇怪……”
她忍著身體的不適,一點一點,將畫卷往外揭開。
遠方瞭望塔上,徐少鴻跺著腳叫道:“停下!停下!”
黃袍男子沉著臉沒吭聲,但徐少鴻顯然也喊出了他的心里話。
這礙眼的女子,怎么不把畫卷交給江晨?
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子,連作為棋子的資格都沒有,偏偏卻在這時候壞事!
眼看著那畫卷已經被揭開了一小半,徐少鴻來回踱了幾步,突然道:“城主,我突然有點尿急,不好意思,先走一步了……”
黃袍男子低哼了一聲,沒有阻止。
事實上,他也感覺有點尿急。
兩人都沒看見的是,埋頭拉開畫卷的雪荼靡,其實是閉著眼睛的!
雪荼靡想起了一個古老的傳言。
那還是在幼童時代,母親在枕邊給她講的故事,具體情節已經模糊了,只依稀記得,那是關于古堡、月圓之夜、黑暗沼澤、活尸墓穴的一段探險旅程,充滿了奇幻驚悚的元素。
那些探險者費勁千辛萬苦得來了一幅價值連城的畫卷,但那畫卷卻附帶著亡者的詛咒,凡是看見這幅畫的人,都會因為各種原因離奇死去或失蹤……
眼下,手中這張給自己帶來詭異感覺的東西正歡呼雀躍地表明,它很可能就是那幅傳說中的詛咒畫卷!
蒙塵數十年后,來自地獄的詛咒終于重現人間。
雪荼靡有一種錯覺,自己雖然站著,但腳下的地面、頭上的天空都開始旋轉,而手中的那副卷軸則微微顫抖,似乎要脫離她的掌控。
她緊閉雙眼,只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身上已汗流浹背。
“這是畫了什么東西?”江晨瞥了一眼,只覺得那卷軸上是一個個扭動的漩渦,各種線條充斥于其間,根本看不明白,“里面沒有機關吧?”
“沒有……”雪荼靡微帶喘息道。
一聽沒有機關,江晨的心情放松幾分,又問:“你閉著眼睛干什么?”
“這幅畫……我不敢看……”
“哦,莫非因為它畫得太美嗎?”
江晨嘀咕著,伸手把畫卷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