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葉星魂似乎從深沉的噩夢中清醒過來,瞳孔漸漸有了焦點,凝注在蘇蕓清臉上,迷茫地問:“蘇姑娘,你叫我?”
“嗯。”蘇蕓清輕聲問道,“葉兄弟,你感覺怎樣?”
“我很好!蘇姑娘請放心,有你教我的那兩招,后天一定能取姓趙的狗命!”葉星魂握著拳頭,神情激昂地道。
蘇蕓清展顏一笑:“是的,你一定能贏,我相信你。”
但葉星魂沒聽見她后面這句話。他已經再度陷入了迷夢中,面容一片呆滯,唯有眼珠間或一輪,表明這是一個活人。
又過了片刻,忽聽葉星魂大叫起來:“尹夢姐,尹夢姐!”
他加緊兩步朝蘇蕓清撲去。
蘇蕓清躲開兩步,葉星魂追過去,突然停下動作,盯著蘇蕓清道:“蘇姑娘,原來是你啊!”
蘇蕓清勉強笑道:“對,是我。”
葉星魂的面色隨即又陡然變化,像是看到了極可怕的東西,額角上的黑筋像蝗蚓般根根凸起,對著前方破口大罵道:“趙郢,你這殺千刀的狗雜種,過來與我決一死戰!”
“哈哈哈,姓趙的,你的報應就在今天!”葉星魂放聲大笑,手舞足蹈,狀若癲狂,“你這無恥的惡鬼,葉家三百二十五條人命,就叫你血債血償……”
蘇蕓清幽幽嘆息一聲,忽然伸出手指點在他額頭中間,葉星魂身軀搖晃了幾下,軟軟地倒下來,被江晨一把扶住。
“我封住了他的靈竅,保住他神識不散,咱們抓緊時間。”蘇蕓清說著,往地上一指,“讓他坐在那。”
她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江晨伸手:“手給我。”
刺破食指后,她抓著江晨,在葉星魂臉上畫了幾個奇怪的符文。
葉星魂的神情依然呆滯,不見好轉。
江晨問道:“還是不行?”
“不好說,至少沒有沖突,比我和老謝都強點。”蘇蕓清擦了一把汗,“來不及準備法器,暫時只能做到這一步,最后能不能撐過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蘇蕓清說著,一腳踏出,凌空飛起,飄然落到街道上。
“這么晚了,你要去哪?”
“四處轉轉,如果找到鎮魂法陣的材料,還能拉他一把。”
蘇蕓清的身影消融在夜色中。
江晨扶著葉星魂回房,見葉星魂躺在床上也不安分,額頭直冒冷汗,臉孔顯得扭曲,嘴里不住呢喃著誰也聽不懂的囈語,顯然又陷入了噩夢。
江晨瞧著他的模樣,不禁心有戚戚。
如果葉星魂無法擺脫心魔,那么在僅剩的生命里,他都會在噩夢中與虛幻的敵人搏斗,至死方休。
或許他在夢里能夠實現平生夙愿,斬殺仇讎,抱得美人歸,在虛假的美好中走向終點。然而,安西葉家的血脈,畢竟將由此斷絕。
這對于一個矢志復仇的武者來說,無疑是個悲慘的結局。
江晨自然而然地就聯想到了自己。他與葉星魂的遭遇十分相似,或許有朝一日,也會落得同樣的下場……
他思緒漂浮著,走向大門。
“你去哪兒?”后方響起一個脆生生的嗓音。
江晨轉頭,看到希寧在半掩的房門后露出半個腦袋,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自己。
他扯了扯嘴角:“真稀奇,你居然會主動跟我說話。”
“葉大哥快要死了吧?”小女孩朝葉星魂的房間張望了幾眼,輕聲道。
“嗯,大概還有兩三天。”江晨回答。
希寧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道:“你如果遇上蘇姐姐,請叫她早點回來。”
江晨瞧見她的眼神,不由覺得有些好笑。原來小女孩是害怕了。
也對,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異鄉,隔壁住著一個隨時可能死去的家伙,另外一個大叔又整天酗酒宿醉,以一個小女孩的膽量,夜晚肯定睡不安穩。
“我正要去找她。”江晨說。
“請快點!”希寧催促了一句,迅速關上房門。
夜色如魅。
紅月光輝籠罩下來,整個小鎮都透出一股妖異,似有鬼影在暗中窺伺生人。
江晨行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靜夜中只聽見他一個人的腳步聲。
涼風拂面,冷颼颼的。
遠處零星幾點燈火,如隔著一層黑紗,所有動靜都顯得縹緲模糊。
烏風鎮,夜刮烏風,陰氣極重。
因為再往西北走幾百里,就是傳說中的幽冥入口,宿城鬼界。江晨此行也有一方面是為此而來。
臨近鬼界,暗紅沙丘上流傳最多的就是死人與生人混居共存的鬼故事。
江晨聽過一種說法,如果是大風天,單獨走在半夜的街道上,可以看見死去親人的面孔。他雖然不信,卻也有幾分期待。
他漸漸感覺到,一股晦暗、沉悶的氣息,在自己周身纏繞。
那是未能往生的鬼怪,含著怨念在陽間徘徊。
‘真的來了?’
江晨這時才發現,剛才還零星可見的燈火,此刻已徹底熄滅了。
大地被完全的黑暗所籠罩。
風聲將他的腳步拉扯成極端詭異的韻調,好像被分化成了很多人,忽前忽后,時左時右,飄渺不定。
如此詭異的聲音,讓人忍不住懷疑,是不是有很多“人”跟著自己。
江晨面色不變,負手踱步。
直到身后響起低沉的喘息聲。
帶著腐臭的冷風,噴在江晨脖頸上,而且湊得越來越近。
江晨驀然止步。
但他沒有回頭,因為根據古老的傳說,這時候如果回頭的話,很可能會被鬼魅趁機吹滅肩膀上的陽火。
他的手按在劍柄上,等著那東西自投羅網。
良久的沉寂。
那東西察覺到了危險,僵在半途,不敢輕舉妄動。
江晨等待片刻,不見它過來,便開口道:“既然找上了我,又何必畏首畏尾?”
“惡賊……畜生……你還我命來……”
凄厲,尖銳,陰森的嗓音,一聽就是鬼魅所有,飽含控訴與怨恨,大半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江晨用左手小指掏了掏耳朵,問道:“老弟,你誰啊?”
那幽物用尖細的嗓音控訴:“三天前……你侮辱我……還將我折磨至死……”
“老妹,我猜你大概認錯人了。我今天剛到。”江晨淡淡地道,“不過,估計你也不會聽我解釋。算了,既然認準是我,那就放馬過來吧。”
那幽物悚然哭泣起來,若老猿悲啼,杜鵑泣血,無比凄厲,哭聲中卻又夾雜著古怪妖異的狂笑,陣陣刺激著江晨的耳膜:“我死得好慘哪……還我命來……”
隨之傳來的,還有一股膿腥惡臭,像是腐朽了多日的尸體,熏得江晨胃里一陣翻騰。
江晨捂住鼻子,抱怨道:“你死多久了,味道這么大?”
背后的女子哭泣著,哀哀切切地訴說:“我死得好慘哪……”
“行了行了,知道你死得慘,聞都聞出來了。”江晨手掌在鼻子前扇了幾下,“不行,你這味太沖了,等你爛完了再找我吧,今天恕不奉陪。”
他拔腿就走。
陰森的死氣緊跟不舍,將他纏繞。
女子的幽幽哭泣和哀切呢喃始終在耳邊回響不絕,讓人心慌意亂。
江晨凝神抵抗鬼怪的干擾,然而走著走著,卻發覺視野逐漸變暗,像是走入了一個狹窄的死胡同,黑暗如實質的幕布般夾攏,將他封于其中,四處不見光明,難覓前路。
他心中惱怒,冷哼道:“你真的還想再死一次嗎?”
不待鬼物答話,他周身的空間便發生了劇烈的震顫和扭曲。
毀滅性的皎白光暈向四面蔓延激蕩,席卷所有陰冷氣息,如風卷殘云,剎那間周遭晦暗盡皆被卷入其中,簌簌撲散。
視野恢復了清亮,月光從陰云后探出頭來,江晨沐浴在殷紅光華下,轉頭望著后面一片明澈的長街,渾身煞氣逐漸收斂,輕哼道:“非要吃點苦頭才肯老實?下輩子投胎,招子放亮一點!”
江晨遠去之后,原本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忽然如水紋般蕩漾起來,里面的人形晃動不休,最后凝聚成一個披頭散發的鬼影。
那是個死狀恐怖的女子,脖頸被完全扭斷,身上披著血衣,仍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她一雙凸出來的眼睛盯著江晨離去的方向,身子微微顫抖,嘴里不住呢喃道:“是他,就是他……”
冷不防,一把清冷的嗓音從街角的陰影中傳出來:“即便真的是他,你也不該如此魯莽。剛才莪若來遲一步,你已經連投胎的機會都沒有了。”
女子驀然回頭,瞪大眼睛望向聲音的來源,凄聲控訴道:“你為什么不出手?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我還不能確定。”那個不見蹤影的人答道,“我插手此事,本來就不合規矩,而且暫時還沒有找到證據……”
女子尖聲大叫起來:“你騙我!你只是在拖延時間,是不是?等頭七一過,你就把我騙去輪回,根本不打算給我報仇!你這奸詐的道士,跟那畜生分明是一丘之貉……”
“我沒有騙你。”暗處的人語氣透出些許無奈,“還有三天的時間,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
說完,濃霧好像被吹走,那處陰暗的角落倏地變得明亮,呈露在月光下,不見半點人影。
女子哭喊幾句,發現那人已經離開,怔了片刻后,慢慢地蹲下來,掩面而泣。
江晨多處尋找,終于在鎮尾看到了蘇蕓清的背影。
蘇蕓清蹲在一塊豎起的石碑前,盯著碑文出神。
連江晨什么時候走到她身后,她都沒有覺察。
“你在看什么?”
“碑文。”蘇蕓清心不在焉地回答。
江晨湊過去看了一眼,也立即為那塊石碑所吸引。
石碑方方正正,棱角分明,顯然是被 高手以利器劈砍而出。
但碑面上刻著的文字卻又截然相反,僅有“止步”兩字,用今文所寫,圓潤平和,沒有一角突兀,透出一股慈悲浩然的氣息。
江晨瞧清那兩字的時候,心頭驀然一動。
他神念一跳,仿佛脫離了現實,站在虛空中,看見一個慈悲善目的年輕和尚,正向自己點頭微笑。
那和尚周圍浮現出無數玄之又玄的大道符文,玄奧復雜,流轉變幻,與江晨在神墓中所見如出一轍,卻又更加清晰明了,以一種奇異的方式環繞在那和尚身邊,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江晨立時就陷進去了。
他的心神如同沉入了一個黑洞,過了很久很久,才被蘇蕓清的聲音從現實中喚醒。
“這是云重的手筆。”
江晨恍惚地問:“哪個云重?”
“那個打敗黑劍圣的高僧。”蘇蕓清回答。
以她一貫散漫灑脫的性情,這時面上竟浮現幾分肅穆敬佩之色,“昔年云重護送朋友前往沙漠,遭遇群狼追逐,便立下石碑,書寫‘止步’兩字,群狼見而止步。”
“就是這個石碑?”江晨忍不住睜大眼睛。
以一塊石碑嚇退群狼,那位高僧的法力真可謂是出神入化了。恐怕已經超越了十階「大覺」佛陀的級數,接近了傳說中的第十一境「元真」。
“不錯。后來云重見沙漠居住不易,又以大神通搬來活水,形成綠洲。整個暗紅沙丘上的居民,無不蒙受他的恩惠。”
江晨定了定神,冷笑道:“他真是一個菩薩心腸的好和尚。”
蘇蕓清知他因為浮屠教的緣故,恨屋及烏,對所有和尚都懷有成見,便微微一笑,轉過話題道:“你對他的字有什么看法?”
“字寫得極好。”江晨由衷贊嘆,“這兩字……”
然而當他想要描述其中玄妙之處,卻發現無從開口。
正可謂是“道可道,非恒道”。其中妙處,無法用言語表達。
江晨低頭再望一眼,那石碑上雖無任何紋飾符篆,僅有簡單的“止步”兩字,卻如漩渦般牽引著他的心神。
“可惜。”蘇蕓清右手摩挲著石碑,嘆了口氣,“我本來也想在這塊碑上寫幾個字,但這石碑有佛法庇護,我的手指竟然刻不出痕跡。”
江晨臉色古怪:“你想寫什么?蘇蕓清到此一游?”
“當然不是!別以為我跟你一樣膚淺!”蘇蕓清白了他一眼,“我想把我和阿曦的名字寫上去,這樣就算再過幾百年,人們看到這塊石碑,都會記得我倆的友情。”
“……你還不如寫‘蘇蕓清到此一游’呢!”
蘇蕓清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擺的塵土:“算了,什么都寫不上,回去吃夜宵吧。”
“路上小心,這個鎮子晚上不太平,我剛才就遇到了一個女鬼。”
“女鬼漂亮嗎?你沒把她怎么樣吧?”
“沒看到臉,味道很重。只要聞上一口,一天都不想吃飯。”
“那可別找上我,我還想留點胃口吃夜宵呢。”蘇蕓清摸了摸肚子,轉過身說道,“一起回去?”
“你先回吧,我再瞻仰瞻仰大師的墨寶。”
“你也想刻字?對了,你的斬影劍很鋒利,說不定能刻上去。記得加上我和阿曦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