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江晨沉吟不語,何半仙邁著小碎步湊近幾分,壓低了嗓音道:“林姑娘也說了,請江少俠回家好好休息,明日她再約江少俠詳談。”
江晨冷哼道:“怎么,她覺得我會怕了景峰和武煉?”
何半仙陪笑道:“當然不是。只不過樓上剛剛經歷一場大戰,場面狼藉,林姑娘擔心怠慢了江少俠……”
“如果,我執意要上去呢?”江晨緩緩地抬起頭,面上多了一分不加掩飾的殺意。
何半仙縮了縮脖子,佝僂著背,低聲道:“少俠有所不知,景團長已經布下了嚴密的法陣,除非玄罡強者全力攻擊,才有可能打破。少俠就算上去了,若沒得到景團長的允許,恐怕也進不了門……”
江晨冷冷地道:“這老東西,真是烏龜轉世。”
但他不得不承認,景峰這老烏龜在防御法術方面的造詣,的確獨樹一幟。
而且武煉已經恢復,并且和景峰聯起手來,那就很難有機會從正面擊殺景峰。
看來只能另外再尋找機會……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景峰,咱們走著瞧!希望你在睡覺的時候,也最好睜大眼睛!
何半仙觀察著江晨的臉色,見他臉上的殺意漸漸平復,也暗暗松了一口氣。
“林姑娘還說,這次多謝少俠仗義出手,算她欠少俠一個人情。將來有一天,她會連本帶利地還回來的。”
“請她,舉手之勞,不必客氣。”江晨不咸不淡地回答。
“林姑娘說到‘連本帶利還人情’的時候,貧道總感覺她的表情有些古怪,好像……”何半仙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好像帶著一絲幽怨。”
“嗯?”江晨瞥了這老小子一眼。這家伙還挺八卦,想象力也很豐富,不愧是經常出入安樂巷的常客。
“還有另一件事,請少俠務必小心。”何半仙的嗓音越發低沉,神秘中帶著幾分詭異,“貧道看少俠面色晦暗,印堂上黑氣纏繞,比早晨更加明顯,大概是被某位邪神盯上了。少俠最近是不是新得了一些來歷不明的小玩意兒,譬如雕像、佛牌之類的宗祀之物……”
江晨漫不經心地道:“是有些小玩意兒。”
“少俠可否拿出來,借貧道看上一眼。”
“下回吧,下回有空給你看。”
見江晨不以為意的模樣,何半仙面露焦急之色,扯住江晨的衣袖道:“少俠切莫大意,你已被邪祟纏身,若不及早處理,必遭災厄!”
“有那么嚴重嗎?”
“少俠!一定要相信貧道啊!再晚就來不及了!”
江晨本來不把這老神棍的話當回事,但被他纏得不耐煩了,也有些奈何不得,只好說:“行行行,我給你看看,你放開我袖子。”
他慢吞吞地從懷中拿出那塊地藏吊墜,遞給何半仙:“就這東西,能有什么……”
他的視線忽然一凝,后半截話戛然而止。
他發現吊墜上雕刻的那尊地藏,原本是正襟危坐的莊嚴模樣,但此時此刻,卻變成了一副笑臉。
一副詭異的笑臉!
“就是……就是這東西!”何半仙嗓音微微發抖,雙手顫抖著,從江晨掌上接過吊墜。
“這東西怎么回事?剛才還沒笑!”江晨親眼目睹了吊墜的變化,心里也有幾分忐忑。
何半仙小心翼翼地,用一張又一張符咒,貼在吊墜上,一層層纏成了粽子,直到再也看不出原來的形狀了,才擦了一把虛汗,長長了吐了口氣。
“好險,好險!再遲上半日,等太陽落山,那邪神就要降臨了。”
“這么厲害?”
“這東西就交給老道處理吧。”
江晨看著何半仙把那團粽子樣的東西塞進懷中,隱隱感覺得到,當那塊吊墜被符紙纏繞之時,自己心神的確為之一輕,仿佛被擦去了一層灰塵。
這老神棍果然還是有點本事的。
江晨忽然想起了被桃花刺客帶走的高小姐,顧不上跟何半仙多說,把白玉瓷瓶往他手中一塞,大步朝外走去。
第二天。
正在黑沙幫靜坐煉神的江晨,又接到了林水仙的邀請。
昔日赫赫有名的「飄香大盜」林水仙,似乎完全把自己當成了林曦的婢女。
她把江晨帶到一間精致的小閣樓前,輕輕叩了叩門,恭敬地道:“小姐,江少俠到了。”
閣樓上傳來林曦的聲音:“請江少俠上來,我想與他單獨聊聊。”
江晨沿著樓梯往上走,轉角的時候,他看見一個蒙著面紗的白衣侍女迎面走來,一看到他,立即低頭讓路,站在墻邊,態度十分恭敬。
江晨隨意瞥了那侍女一眼,心中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女子雖低著頭蒙著面,看起來卻有幾分眼熟,好像以前在哪兒見過?
他并未多想,走到雕刻著精美花紋的門前,手指輕叩:“林姑娘,我來了。”
“請進。”
江晨的身形消失在合攏的門扉后。
他并未看見,樓梯下那白衣蒙面的侍女正瞪大眼睛盯著他的背影,好像看見了極可怕的東西,嬌軀遏制不住地顫抖著。
良久,蒙面侍女才緩過神來,轉身拔腿狂奔,一路沖出閣樓外,絲毫不顧半點儀態,仿佛身后有猛獸追趕。
直到看到閣樓外的林水仙,蒙面侍女才停下腳步,大口大口地喘息。
林水仙輕輕拍了拍蒙面侍女的肩膀,低聲道:“怎么嚇成這樣?難道他認出你來了?”
蒙面侍女搖了搖頭,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又喘了幾口粗氣,驚魂未定地道:“他應該沒認出我……但他的眼神,跟我噩夢里的一模一樣……我好怕……我一看到他,心臟就跳得很快,渾身都在發抖……”
“能克制住嗎?”
“我不知道……我一閉上眼睛,看到的就是那天的場面……”蒙面侍女顫著嗓子說道。
林水仙嘆了口氣:“你一定要克服恐懼,否則,你就不能加入隊伍。”
“我,我盡量……”
“我知道這很難,但你必須要做到。”林水仙抱住蒙面侍女,聲音低沉且凌厲,“不然,一旦讓他發現你的身份,你的噩夢就會變成現實!”
江晨繞過屏風,看見林曦歪坐在狐皮椅上,一只手撐著下巴,面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江晨一時沒有出聲,心想,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無論坐在哪里,都美得像是一幅畫。
片刻之后,林曦眼皮抬了抬,道:“你大概也能猜到,我在想什么了吧?”
江晨微微一笑:“林姑娘一定是在心里為難,要不要讓我加入隊伍。”
林曦指了指身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口中道:“幽冥森林危機重重,就算集結了西遼城最頂尖的高手,也未必能順利抵達神廟。倘若半途再鬧分裂的話,愈發兇多吉少……”
“景峰和武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跟他們相比起來,我一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我是否加入隊伍也無關緊要,反而會帶來意外的變數。”
“是啊,所以我才為難……”
“我很好奇的是,林姑娘為何一定要拉我入伙,置自己于左右為難的境地?”
其實今天在接到林曦邀請的時候,江晨是有些意外的。他本以為林曦會選擇景峰那邊,而他也做好了獨自一人悄悄跟在隊伍后面、尋機刺殺的打算。
林曦纖纖十指交叉抱膝,微笑道:“因為,你也很重要。”
“哦?”
“根據高晴雪的說法,你是唯一一個見到神廟守衛的人,你對神廟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而且我有一種預感,你會是這次行動的破局之人。”
“預感?你是說,你前天算的那一卦?”
林曦的臉頰微微泛紅,扭過臉避開江晨的視線,語氣中帶著幾分薄怒:“一定是水仙跟你說的吧?這個管不住嘴的死丫頭!”
“能告訴莪,你在那一卦中看到了什么嗎?”江晨好奇地往前傾了傾身子。
“不能!”林曦斷然拒絕。
隨即她似乎覺得自己的態度過于冷硬,輕輕咳嗽一聲,舒緩了語氣:“現在還不能。等到合適的時候,我再告訴你。”
江晨只覺得她的反應過于激烈,也不好勉強,換了個話題道:“那么你這次找我來,是想做什么呢?”
“一來,我想正式邀請你加入隊伍。”林曦的語氣徹底恢復了平靜,“另外,我還想向你請教一下神廟里的具體情況。”
江晨拿起手邊的茶杯輕抿一口,道:“景峰不是說過一遍了嗎,林姑娘難道信不過他?”
林曦眼神幽幽地盯著他:“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明明信不過景峰,卻還是繼續對他委以重任。”
林曦嘆了一口氣:“你一定在笑我識人不明,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身邊一共也沒幾個可用之人,在這窮鄉僻壤,能找到幾個能打的已經很不錯了,沒法強求那么多。除了他,我還能用誰呢?”
江晨笑了笑:“也是。如果是順風局,景大團長還是湊合能用的。”
但如果是逆風局,當然會完全不一樣……江晨也懶得多說,反正林曦都已經做了決定,他就不浪費口水了。
林曦聽出了他的嘲諷,臉蛋微紅,但她不想在這個話題糾纏下去,就裝作沒聽懂,轉而道:“關于神廟的情況,我想聽你再說一遍。”
“如果由我來說的話,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江晨手掌輕輕摩挲著茶杯,將神廟中的那段往事娓娓道來。
林曦兩眼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從頭到尾基本都在靜靜的聆聽,時而輕輕“嗯”一聲,或者嘆一聲,對死去的獵手們表示惋惜。
等江晨說過一遍后,林曦才開始追問細節,尤其是活人雕塑群、吹笛人和玄罡傀儡,以及江晨沒太側重的一些方面,譬如神廟里的龍頭雕塑會不會也是某種機關之類的。
等到她的疑惑基本解開后,她才放松下來 ,身子微微后仰,靠在舒適的狐皮坐墊上,彎著嘴角道:“你和景峰說的完全不同——在他的嘴里,你是個只會露出驚訝表情、動輒就惶恐不已的小嘍啰;而在你的故事中,他就成了一個拋棄同伴、臨陣脫逃的無恥小人。如此大的分歧,你說,我該相信誰呢?”
她舒展肢體的時候,貼身的衣衫被撐緊,江晨又忍不住想起了前幾日的那個夢,趕緊移開目光,微笑道:“林姑娘心中應該早有答案吧。”
林曦點了點頭:“從過去這段時間你們兩個的表現來看,我當然更相信你。”
“多謝信任。”
“從明天開始,就請多多關照了。”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江晨滿口答應,心中卻有殺機萌動。
這殺機的目標當然不是林曦,而是景峰。
只要能混進隊伍,就有更多的機會靠近景峰,一旦被我抓住機會,我一定會讓景大團長走得不安詳!
等干掉景峰后,再順路去神廟逛逛,看看能不能找到上個紀元終結和我穿越的線索。不過這都是后話了。
“嘿嘿嘿……”
想象著利刃刺入景峰身軀的畫面,江晨忍不住笑出聲來。
林曦則一臉怪異地看著他。
“江少俠何故發笑?”
“哦,這茶挺好喝。”
林曦見他的那杯茶已經喝了一半,便起身為他添滿。
“謝謝。”江晨拿起茶杯,見林曦并沒有落座,而是直勾勾盯著自己,面上似有為難之色。
他問道,“你是不是還有話對我說?”
林曦拿出一個黑色的木匣子,雙手捧著,遞到江晨面前:“江少俠,既然你答應了我的邀請,那我送你一件禮物。”
江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感覺她的語氣頗有幾分古怪。
前天不是已經送過洗髓丹了嗎,今天怎么還送禮物?她還真把她自己當散財童子了?
而且看她猶豫為難的表情,是因為這份禮物太過貴重,連她這樣的大小姐都感覺到肉疼和不舍嗎?
江晨接過木匣子,只覺得入手輕飄飄的,分量并不重。他好奇地揭開蓋子看了一眼,臉色為之一變。
一股沖天而起的詭邪、兇煞之氣,從木匣子里冒出來。
江晨定睛瞧去,只見木匣中放著一塊桃符,通體漆黑,上面刻畫著無數蝌蚪般的血紅色的符文,無比扭曲、詭邪、陰森、污穢,僅是多看了兩眼,就讓人感覺寒冷徹骨,仿佛連魂魄都要被凍僵了。
林曦緩緩道:“這是芳華觀「小仙人」的釘頭咒,以厭勝之術制成,可咒殺一人,五步之內,六階以下,必死無疑!”
江晨將木匣蓋上,小心翼翼地收好,心中難掩喜悅之情。
有了這么一件厲害的邪物當底牌,殺景峰的把握無疑更大了幾分。
他嘴上客套道:“這么貴重的禮物,我怎么好意思收呢……”
林曦幽幽地嘆息:“我知道,你跟景峰的仇恨難以化解,現在景峰和武煉已經聯手,他們兩個對你來說……很危險。我拉你進隊伍,其實也是置你于險境,所以送你這件禮物防身,真到了萬不得已的危急時刻,也許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卻之不恭了。”
林曦猶豫了片刻,輕聲道:“江少俠,我知道你加入隊伍是為了找景峰復仇。可我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等拿到神廟的寶藏之后再……”
江晨頓時變了臉色,沒等林曦說完,他就搖頭道:“林姑娘,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恕我不能從命。”
林曦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勸不動你,只想提醒你一句,如果非要動手,你只有一次機會,最好是在五步之內施展釘頭咒,才能一擊必殺。如果目標是武煉那樣體魄幾近圓滿的六階武者,效果可能要打個折扣……”
江晨點點頭:“我會小心的。”
他這時候也明白了林曦剛才猶豫的原因——她原本是站在中立的立場上,但如果把這么一件殺器送給了自己,實際上是介入到了雙方的恩怨之中,讓勝負的天平發生了偏轉。
按理來說,她不該做出這種選擇。
江晨好奇地問道:“林姑娘,你不是說過,不想介入我和景峰之間的恩怨嗎?”
林曦的眸子里透出幽深的光芒,搖頭道:“我當然不想!我也不想看到隊伍內訌分裂!我只希望你們能相安無事地把我護送到神廟,拿到寶藏之后,隨便你們折騰都不關我的事了!可是……如果真到了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時候……我更不想看到你死!”
她的語氣有些激動,但又刻意換成了一副淡漠的口吻,顯得愈發古怪,“畢竟,是我邀請你進隊伍的,我當然不希望你在半路就發生什么意外,這樣我會很愧疚的。如果非要在你和景峰中間選邊站的話,我會選擇……你這邊。”
感受到了她內心的矛盾和糾結,江晨沉默地點點頭。
林曦深吸了一口氣:“記住,你只有一次機會,在做好萬 全準備之前,一定不要輕舉妄動!景峰那邊……我會盡量阻止他們對你不利。”
“多謝你了。”
“你不要多想,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死。”
孤男寡女,不宜長時間獨處。閑聊幾句之后,江晨便起身告辭。
他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一事,回頭問道:“林姑娘,你身邊的那些仆人、侍女,都是你自己找來的嗎?”
“是水仙安排的,怎么了?哪里有不妥嗎?”
“你還相信林水仙?”
“嗯,她已經立下心魔之誓,永世效忠于我,若敢背叛,必遭萬魔噬心而死。”
“好吧。那個蒙著面紗的白衣姑娘,你知不知道她的來歷?”
“她是一個賣身葬父的可憐人,水仙把她買了下來,充當丫鬟。”
“賣身葬父……你確定她說的是實話嗎?”
“一個小小丫鬟而已,我哪有閑工夫去考證她的身世。怎么,你對她很在意?”
“你看過她面紗下的真面目嗎?”
“看過了,挺漂亮。有一道劍疤,不影響她的美貌。”林曦不悅地瞇起眼睛,“怎么,你有了高小姐和云姑娘還不夠,對我的侍女也有興趣?”
她故意咬重了那個“也”字,讓江晨輕易聽出了她的鄙夷和惱怒。
想起桃花刺客強加到自己頭上的一系列風流韻事,江晨唯有苦笑。
在林曦拉下臉趕人之前,江晨自覺地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