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鵬城，人流未歇。
天際繁星點點，
幾幢高樓灑下霓虹，街面上人力三輪和小轎車齊頭并進，城市已隱隱有了繁榮發展趨勢。
八點一刻，
翟遠一行人在幾位領導陪同下，步行來到一間賓館門前。
竹園賓館。
“別的不提，接待這方面人家做的還行。”洪煌跟翟遠并肩邁上臺階，低聲笑道：“知道你從香江來，特意挑了間港資飯店。”
翟遠笑著點下頭：“有心了。”
這間賓館的名字翟遠早有耳聞，說起來投資人與自己也有幾分淵源。
作為鵬城首間三星級的合資賓館，竹園的老板劉天就，曾經還做過《天天日報》的董事長，后來這份報刊輾轉落到翟遠手里，方才有今時今日的《九一日報》。
如今的《九一日報》穩坐香江報刊前三甲的位置，又在寶島、星家坡兩地開花，狗仔隊更遠赴海外取材，銷量遠超當年的《天天日報》，倘若劉天就得知翟遠今晚來了自己的地盤，也不知作何感想。
另一方面，在鵬城經濟特區成立之初，統包分配的勞工制度依舊深入人心，有了工作崗位即相當于鐵飯碗一份，竹園賓館亦是鵬城首度打破‘鐵飯碗’的企業，對于曠工、摸魚、不打卡、辱罵顧客的員工堅決解雇，一度顛覆了市民的觀念，最后連燕京城組織部都被驚動，特意派專人來學習制度改革的經驗。
正因為如此，這一時期竹園賓館穿著玻璃絲襪的女服務員，方能笑容親切將翟遠一行人領到預定包廂，渾然沒有燕京城國企飯店從業者愛答不理的態度。
一路上到賓館二樓，服務員推開一間包廂門扉，邀請翟遠等人入內。
“貴客請進。”
包廂上掛著銘牌，梅竹齋。
一進門，便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氣，包廂不大，勝在雅致，靠窗一側掛著一軸《竹石圖》，右手邊一排博古架上擱著青瓷、宣德爐和不知真假的一尊和田白玉觀音。
正中那張圓桌已擺好頭盤定制的清淡粵菜。
“來來來，周副處長，各位領導請入座。”
洪煌作為掮客，主動幫招商的領導拉開椅子，嘴里不停：“今晚辛苦各位領導，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待會兒我多敬你們幾杯。”
面生的幾位領導微笑點頭，客套兩句。
周副處長笑道：“我們哪里辛苦，翟先生遠道而來，為鵬城發展帶來良機，剛下車就被我們抓來吃飯，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他才辛苦嘛！”
眾人都笑。
洪煌端起酒杯活躍氣氛：“我這個弟弟年紀小，年輕人就應該多吃苦，否則怎么進步？總之他人也來了，以后免不了領導們的幫襯，我做姐姐的先敬一杯。”
杯口碰的清脆，接著就是你來我往的場面話。
間中翟遠與關偉明都喝了幾杯，連隨行的利枝也沒逃過，兩杯茅臺落肚，臉蛋便紅撲撲發燙。
一輪酒打完，這才開始動筷。
話題也從天南海北拉了回來。
在利枝的視角里，只見一位穿中山裝，姓盧的領導點起支煙，潛規則相仿，連同周副處長他們都紛紛停下動作，宛如訓練有素，看得利秘書一愣一愣。
“大家該吃吃該喝喝，我簡單講兩句。”盧sir夾著煙，聲線沉穩道：“翟先生又做電影、又做影碟，敢闖敢拼，年紀輕輕就已經是香江知名人物。他今次肯來鵬城投資，促進經濟發展，我們自然是鼎力支持。”
周圍其他領導一陣響應聲。
翟遠微笑說聲多謝。
盧sir又道：“我們看過你公司遞交的資料，很完整，很詳實，尤其是關于VCD主板和母盤壓制技術的部分，鵬城暫時還沒有一家企業掌握。對于快播這種優質企業，我們是非常歡迎，也愿意在稅收、土地、用工各方面給予最大限度的配合。”
語氣始終溫和，但卻連利枝都聽出來，都是無效信息。
這該怎么記錄會議進程？利枝咬了下鋼筆帽，苦惱蹙眉。
盧sir頓了頓，望向周副處長：“老周啊，你來介紹下詳細情況。”
“好，領導。”
周副處長露出笑臉，主動起身，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手繪地圖，鋪平在翟遠幾人面前。
“翟先生你看啊，根據我們的規劃，這一片區域剛好位于鹽田港以西，步行三公里就是集裝箱碼頭，港口全天候作業，進出口都方便，連夜裝船也不是問題。”
“北邊緊鄰的是市政預留工業帶，電力管線、排污通道、通信設施都在鋪設當中，未來這里就是我們鵬城的電子走廊。”
“南邊通往深鹽公路，不到二十分鐘直達火車站，貨運、人流兩不耽誤……”
翟遠垂眸望著那份略顯粗糙的手繪圖紙。
牛皮紙上畫了幾個紅圈，邊上還用藍筆標了‘P區二段’字樣，
角落里蓋著一枚水印清晰的“特區辦”印章。
翟遠眼角一掃，又瞥見地塊旁邊還有一處小字注釋‘原特鋼廠備用’。
洪煌見對方這般爽快，得意朝翟遠使個眼色。
翟遠笑了下：“地方是真不錯，之前聽說這邊規劃緊張，想不到領導這般關照。”
“當然啦！”周副處長笑道：“快播是我們重點的招商項目嘛，我們招商部門開過會以后，硬生生從市里把這塊地搶過來的喔。”
說著，又翻出幾張附圖介紹，是將來廠房鳥瞰的初步設計圖，包括工廠、主樓、行政樓、停車場、預留空地和員工宿舍……
剛剛還不知道該如何記錄的利枝，這時候筆鋒飛快。
一連串關鍵信息，迅速浮現在筆記本上。
‘供電局專線供電’‘鹽田港西、碼頭三公里’‘特批用地，五年減免稅’‘模具與主板壓制車間，6000平米’‘光盤復制與印刷線，10000平米’‘封裝與品控中心，3000平米’‘成品倉庫與物流區，8000平米’‘行政辦公與研發樓，5000平米’‘職工宿舍及生活設施，12000平米’‘暫定預留空地，35000平米’……
周副處長笑意盎然道：“粗粗算下來，這片土地差不多一百二十畝。寶島的聯華電子去年在金陵昆山落地了一間錄像磁帶廠，占地大概六十幾畝，就號稱是全國最大的工廠，我們快播只要建起來啊，分分鐘摘掉他最大的這頂帽子！”
優渥，太優渥了！
就這條件，翟遠都覺得有些太不真實。
老子當年為了元朗下灣村那些地皮耗費多少功夫？還弄死了自己的親大爺和手足兄弟啊！
一旁的關偉明更是激動的壓不住嘴角，若非自知身份不夠，高低得站起來跟領導們喝一個。
翟遠抿了抿嘴唇，目光再次落在幾張附圖上。
圖紙用針筆描得很整齊，標注細節精致，公章齊備，這絕非是臨時拼湊的敷衍，而是認真準備過，甚至可能已經送審請示過更大的領導。
翟遠抬頭看了眼幾位領導，對方個個都將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他笑著說道：“如果是這種待遇，快播明天就能搬過來。”
周圍一陣笑聲。
“搬！隨時都能搬！”最大的盧sir笑呵呵說了句，頓了頓，又問：“當然，我們還要再確認一下，翟先生的快播這次投資金額大概是？”
鵬城開出優渥條件，投資力度自然要更有成效。
翟遠望向一旁的關偉明，后者輕一點頭。
關偉明笑著開口說：“香江快播在當地占地7萬平米，差不多也有一百畝地，不過預留空地就去了一大半，沒有完全使用。作為參考，考慮到材料、設備和運輸成本，包括后期流動資金與行政支出，快播會在鵬城分期投資一千五百萬美金，即是一億一千萬出頭的港幣。”
這句話講完，整個包廂里靜了一靜。
其時，鵬城的投資項目分為小、中、大三個特批級別，
而像快播這種投資超過千萬美金的企業，內部統稱為超大型特批級項目。
“好。”盧sir半晌后才吐出個字，綻出笑容：“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說完，盧sir又轉頭看了看周圍幾位面生的領導。
翟遠察覺到，當關偉明將快播一千多萬美金的投資額講出口，包廂里的氣氛就有些不對勁了。
盧sir旁邊的領導非但沒有興奮，反而各自皺起眉頭，互相交換眼神。
沉寂片刻。
洪煌顯然也看出這細微變化，她笑著打個哈哈，主動開口調侃試探：“怎么都不說話了？一千五百萬美金的項目，領導們是覺得太少？沒事兒，有問題我們商量著解決嘛。”
盧sir看了看身邊的幾位領導，扭過臉笑了下：“怎么會少，特區成立這么多年，過千萬美金的投資兩只手都數得過來……周副處長，要不你來說明一下情況？”
周副處長應了一聲，深吸口氣，擠出笑容：“是這樣翟先生，投資歸投資，但是有一個原則。去年上面的領導們對鵬城的國營企業進行了一次調查，老實講，這些國企的營商環境都在走下坡路，所以領導們討論出一個企業資源優化整合的方案，鼓勵外資企業與本地骨干企業開展多層次、寬領域的合作，形成人才、設備、產能的有機互補。”
翟遠瞇了下眼，心下一片雪亮，卻故作不解的問：“周副處長的意思是？”
“說簡單些，我們希望翟先生能與本地骨干企業合作，共同推進電子產業鏈的協作，這樣也能避免資源浪費和重復建設嘛。”
周副處長轉頭望向盧sir身邊的幾位面生領導，說：“我來重新介紹下，這位是大發電子廠的趙廠長，深南工業一廠的錢廠長，南頭模具廠的孫廠長，還有永光精密塑件廠的李廠長……”
他這邊介紹完，幾位廠長便主動起身跟翟遠打起招呼。
順便提出合作的需求。
趙廠長：“翟先生，我們大發一直以來都做雷達功放模塊，有現成的金屬外殼沖壓線、封裝干燥房、電磁兼容實驗室，快播要搞主板和封裝，大家完全可以直接對接嘛！”
錢廠長：“我們深南一廠，過去是給豐田做車載磁帶機殼的，后來訂單斷了，一時間資金周轉不動，又欠了工人們幾個月薪水。我的意思是，快播左右都要用人，不如優先考慮下我們廠子里幾百號工人？”
孫廠長：“國企現在最關鍵的問題還是技術落后，南方北方都一樣，聽說快播從東芝引進了全自動母盤生產線，你看能不能來我們廠子里做個試產，相互幫扶一下嘛！”
李廠長：“永光專做精密塑件，有十多年經驗。雖然現在機器舊了點，但工人絕對都是老師傅，圖紙過來，三天能開模，快播有播放機和包裝設備需要外殼，不如將這部分交給我們，保證模具、注塑一條龍……”
洪煌、關偉明和利枝面面相覷。
翟遠面不改色，全程微笑聽完幾位廠長的需求。
這叫什么？
還真有個專業名詞。
時代特色之引資夾帶轉包任務。
“盧sir，這不對吧？”洪煌笑容微僵，率先開口打開局面：“我這弟弟過來投資，終歸要講效益，講效率……況且咱們之前可不是這么商量的。”
這話就帶出幾分不滿的意思，順便撇清關系。
洪煌也沒辦法，連她都未料到盧sir會出其不意來這一招，若這時候再跳出來打圓場做和事佬，那翟遠這條線就徹底斷了。
“哎呀，洪小姐這話說得重了。”盧sir露出一副無奈表情，望向翟遠說道：“翟先生，快播在鵬城做的是長遠規劃，不是一錘子買賣，在座幾位廠長都是實干家出身，我們大可以多了解，多接觸接觸嘛，對不對？”
翟遠端起面前茶盞抿了口，沖盧sir笑道：“當然，當然可以接觸合作。我份人一向不排斥合作，只要對方夠格，一切都好說。”
盧sir臉上的笑意微滯，其他廠長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跟快播合作，你夠格嗎？
倘若夠格，也不至于落得需要外資幫扶的境地。
盧sir敲了敲桌沿，再度笑出聲來：“所以我們才說是資源整合，不是攤派任務。翟先生先去調研嘛，看廠、看線、看人才，合得來就合作，合不來我們也不強求。”
緊接著，他又話鋒一轉，加了句：“但是鹽田港這塊地啊，最早其實是按照綜合型項目特批，我們當初也是看快播有產業外溢效應，所以才在政策和地價上多做了些支持……”
洪煌坐在一旁，感覺自己被擺了一道，臉上笑容漸淡。
翟遠卻輕笑一聲：“明白，完全明白。”
說著，翟遠站起身來，主動端起酒杯：“那就麻煩盧sir回去重新出個方案，看如果不考慮快播的產業外溢，這塊地又應該是怎樣的支持，不過要快，我在鵬城不打算留太久。來，各位領導、廠長，先干一杯，合作的事后面慢慢再談……”
“姐夫回來了？”
深南工業一廠的干部家屬樓，一輛日產藍鳥緩緩停靠。
錢廠長自車里走出來。
幾個‘廠二代’借著路燈燈光，正在一間小賣鋪旁的露天臺球案旁嘻嘻哈哈。
馮建華見到錢廠長，將桿子順手扔給一旁的同伴，吊兒郎當湊上前去，問：“怎么樣，姐夫，今天去竹園賓館見到那位香江來的老板了？”
“幾點了還不回家，滾滾滾！”
錢廠長瞥一眼路燈下的廠二代們，沉著臉將人群喝退，接著沒好氣瞪了馮建華一眼：“人家那個香江的翟老板才二十四歲，已經身價億萬，你再看看你，一天天游手好閑，遲早拉去打靶！”
馮建華不屑的撇撇嘴，嗤笑著嘟囔：“身價億萬又怎么樣？不還是要被我打齋，乖乖交錢。”
倘若衛星在這里就能認出來，面前的馮建華，正是白天攔下翟遠車隊的寸頭男人圖釘華。
錢廠長聞言臉一黑，一腳踹在馮建華腿上：“還敢講！平時嚇嚇外鄉人就算了，香江來的投資商也敢劫，鬧大了我這個廠長都保不住你！”
“還不是沒錢使嘛廠里又不發工資，只好自己揾出路。”
馮建華嬉皮笑臉揉著大腿，再次湊上前：“聽說那位翟先生是快播公司的老板，姐夫透露些消息啦，究竟他會不會在這里建廠？”
錢廠長無計可施望著眼前厚臉皮的小舅子，嘆口氣，緩緩將今晚在竹園賓館發生的一切講出來。
“嘶！一千五百萬美金？”馮建華眼眸發亮：“整個鵬城都沒有這么大投資的工廠喔，讓他出錢注資給我們深南嘍，否則斷他水電！”
“叼那媽！你以為是人家求著過來呀？”錢廠長又狠狠踹了小舅子一腳：“現在是招商部門的領導求著他來投資，包括我們深南在內的四家工廠，全部有求于人。”
說完，又無奈望著馮建華：“你姐一直讓我找份新工作給你，如果這位翟老板肯接納我們廠里的工人，等快播落地，我安排你進去謀份差事，有了正經工作，以后就不要再跟那些狐朋狗友來往，少給我惹些麻煩，知不知？”
馮建華撇嘴道：“你剛剛還說快播的老板寧可削減優惠政策，也不肯接手國營廠的爛攤子，怎么安排我進去呀！”
錢廠長瞇起眼說：“盧sir的意思是，這一千五百萬美金無論如何都要留在鵬城，但是可以先抻一抻這個年輕人，如果他沉不住氣就能繼續談。”
馮建華問：“人家沉住氣呢？”
“那就沒辦法，難道眼睜睜看著這么大一筆投資飛走？到時候當然自罰三杯，讓更大的領導訓斥盧sir兩句，再好聲好氣把他留下來嘍，他們一向都是這樣運作嘅”
錢廠長嘆口氣，又拍拍馮建華的肩膀，說：“不過你放心，姐夫我在鵬城混了這么多年，別人好歹要給我幾分面子。廠里五百號工人他不肯要，五十個，三十個總不能拒絕吧？到時候照舊能安排你進去。”
馮建華摸了摸下巴，咧嘴一笑：“好啊，多謝姐夫……是了，你剛剛說那位翟老板帶了個秘書？怎么樣，香江女人靚不靚？等我進廠以后，有機會的話是不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