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廣糧的思想在這個年代已經算開明，他對女兒彭家燕沒有太多要求，二十歲出頭的女孩貪玩，算不了什么毛病。
亨泰行這么大的產業，難道真的要讓自己的寶貝女兒親力親為？
當然早就培養好職業經理人，就算哪天自己退休，經理人也會把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條。
以彭廣糧在生意場上的經驗，亨泰行正常經營下去，至少還能保證三代人衣食無憂。
只要后輩兒孫不抽風說自己要創業。
外面大門響起陣陣敲擊聲，伴隨著夾雜的門鈴聲。
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彭廣糧皺了下眉，這般別具一格的叫門方式，不用想也知道是彭家燕回來。
“老爺，我去開門。”
廚房里走出來一位年長的女傭，看起來年近六十，比彭廣糧歲數更長，穿著整潔素凈的雙排扣衫襯，藍布長褲下踩著雙黑布鞋，頭發挽成發髻梳的一絲不茍。
彭廣糧對女傭笑著點下頭：“辛苦桃姐，衰女一定又不記得拿鎖匙。”
桃姐比彭廣糧年長九歲，當年被賣到彭家當丫鬟，后來年長一點索性梳頭做了自梳女傭，這些年過去對彭廣糧的稱呼也從少爺轉變為老爺。
自梳女傭起源于廣府順德，也叫馬姐或者姑婆，是如今非傭和印傭的鼻祖，因為從小在家中長大，賓主關系如同家人，主仆感情與尋常傭人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桃姐雖是女傭，但亦是三代老臣，在彭家的地位很高，尋常客人上門對她也多出份尊重。
桃姐走出去沒多久，外面柵欄門響起開合聲，領著彭家燕一同走進客廳。
“桃姐，我老豆今晚在不在家？”
“老爺年后這段時間，一直在家里等小姐回來，生活很規律。”
人未到聲先至。
彭家燕走進客廳見到坐在沙發上的彭廣糧，詫異道：“居然沒有去九龍塘住，不怕你小老婆發脾氣呀？”
“什么小老婆？亂講！”彭廣糧收起報紙，沖臥室方向努努嘴，壓低聲音：“你阿媽剛睡下，不要在家里討論這個話題。”
彭家燕撇撇嘴，自家老豆七十年代大清律還沒廢除的時候，納了一房小妾，對方還給彭家生了個男丁，今年剛讀大學，后來外界盛傳小妾的兒子或許要繼承彭家家業，彭廣糧二話沒說直接把母子兩人趕去九龍塘單獨住下，向老婆女兒表明自己的決心。
桃姐站在一旁，笑呵呵岔開這個敏感話題：“小姐今天穿裙子果然好看許多。”
彭廣糧點一點頭：“不錯，女仔就應該有女仔的樣子。”
彭家燕不滿道：“桃姐，girlshelpgirls，你怎么可以不向著我說話？”
桃姐和和氣氣笑道：“我沒讀過書，聽不懂小姐說的外國話，不過老爺說的很有道理，你幾時把頭發蓄起來，桃姐幫你打理。”
沒有體會過人家疾苦的彭家燕認為，桃姐這種自梳女傭就是對女性的壓迫，十幾歲便把頭發像已婚婦女一樣盤起來，發毒誓終身不嫁、不留子嗣，她還曾勸說對方收養養子，桃姐卻聞之色變表示發過毒誓，收留養子也會夭折早亡，不能禍害小朋友。
‘下次見面把桃姐的故事講給翟遠聽，讓他給我寫個劇本，我一定要拍一部以桃姐為原型的電影。’
彭家燕看著桃姐笑容可掬的面貌，從小到大被照顧的回憶涌現，心中驀地生出個念頭。
“乖女，今天又去電影公司找你那班朋友玩呀？”
彭廣糧擺手讓桃姐去廚房給彭家燕盛碗湯出來，示意她坐在自己身邊，笑呵呵說：“那個叫翟遠的年輕人我找人了解過，稱得上年輕有為，什么時候有空讓他來家里坐一坐，我這個人很開明，大不了第一胎姓彭，第二胎再姓翟嘛。”
彭家燕想了下那個畫面，打個寒顫：“糧哥，你的想法真夠離奇。”
彭廣糧開懷大笑，父女兩人有時的相處關系毫無規矩可言，他也樂得其中，相反小妾和那個十幾歲的兒子，見面時對他恭恭敬敬，反而覺得疏遠。
“我聽壽伯他們說，你今天特意關心打聽了糧行的生意狀況，不過我覺得如果你想接手亨泰行，還要再成長三五年時間，多跟在老豆身邊學寫東西，未必是生意經，最緊要是為人處世這一方面。”
彭家燕幫翟遠隨口打聽的耕地情況，傳到彭廣糧這里，他已經開始給寶貝女兒鋪路。
可惜彭家燕并不領情：“收糧批發零售這套環節我不感興趣，老豆，我打算自己創業，你撐不撐我？”
彭廣糧聞言笑容一僵，頓時感覺有些心律不齊。
他深吸口氣，笑著說：“乖女，聽老豆的，你只要不創業就是最大的事業，是不是外面有人亂講話？你當他們放屁就好，花家里的錢不丟人，缺錢就去公司隨便支。”
身為生意場上的老油條，彭廣糧見過太多紅極一時的產業沒落的場面。
為什么富不過三代？
不就是富二代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廢柴，滿腔熱血去創業，最后敗光祖產嘛！
彭家燕很不滿意老彭的態度，本來創業只是個引出停購的幌子，現在逆反心一起，反倒堅定念頭。
“我怎么說也是讀過大學的年輕人，你不要看不起我。”
彭家燕一本正經道：“來，我給你講一下詳細的商業計劃。”
彭廣糧干笑道：“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不行，必須聽我講完！”
彭家燕回憶了一下翟遠說的那番話，現學現賣：“通過我這次在美利堅的考察，我現在已經發現了傳統糧油行業的弊端，總結就是利潤太低，只能靠數量賺錢，所以我們需要升級品牌效應，給糧油行業進行改革，增強核心競爭力，開啟高價值的產業鏈賦能，將亨泰行現有的鏈條產業閉環，實現各環節之間的信息、資源共享，提升供應鏈協同的效率。”
彭廣糧被這一連串名詞干得腦袋發懵，沉默片刻后站起身來：“說得很好，老豆先回房間，你也早點休息。”
彭家燕難得撒次嬌，把彭廣糧硬拽回沙發坐好。
她嘿笑道：“我只是覺得這樣講聽起來比較專業，但如果通俗點來講，我想用亨泰行的資源，做一間食品工廠。”
彭廣糧若有所思點點頭：“你早這樣說不就好了？得了，早點休息。”
彭家燕當即不干了，拽著老彭的胳膊不撒手。
彭廣糧無奈道：“好好好，亨泰在北角和新界都有食品工廠，你中意的話明天就可以去上班。”
亨泰作為香江首屈一指的糧行，衍生業務不少，其中就包括食品加工，有自家品牌的米糕、米餅、罐頭等產品。
彭家燕搖頭道：“不行，我要做一個獨立品牌。”
彭廣糧見她表情認真，好笑的問：“野心不小，你想做什么類型？”
彭家燕略做回憶，慢慢開口道：“寶島有個食品商人叫蔡巖明，他六十年代就做罐頭加工和外銷，七十年代做魷魚絲虧損過億臺幣。等到七十年代尾，蔡巖明自創出一個旺旺的品牌，重新開拓寶島市場，尤其以米制品為主，不僅令企業起死回生，而且現在已經在本土拿到很高的市場占有率。”
她繼續道：“我想在旺旺進軍香江市場之前，在本土打造一個差不多的食品品牌，不似亨泰現在做的廉價罐頭那般，送禮都拿不出手，相反要從包裝到營銷面面俱到，起碼做到能擺進百貨公司的玻璃展柜。”
彭廣糧在聽彭家燕提到蔡巖明這個名字的時候，臉色便逐漸正色幾分。
旺旺的創始人這幾年出盡風頭，旗下的雪餅、仙貝、饅頭短短三年時間，在寶島食品界異軍突起，甚至隱隱有蓋過老牌食品大廠統一和義美的趨勢。
香江做食品加工的商人大多與糧油生意相關，同業會里也有商人親自去寶島，希望跟蔡巖明展開合作，但現在雙方明顯不在一個級別，旺旺不需要跟人合作，遲早也會進軍香江展現統治力。
如果不了解食品行業，同樣不太能了解蔡巖明其人的經歷。
但彭家燕現在一番話卻說的頭頭是道，彭廣糧看出來她一定提前做過功課，或許并非自己想的那般心血來潮。
“乖女，不是老豆要潑你冷水，蔡巖明憑旺旺這個品牌，的確做到咸魚翻身，但他這份成功很難再出來第二個。”
彭廣糧對彭家燕認真說道：“同業會里面有不少你的叔伯，前兩年就學蔡巖明，把重心放在食品加工領域，做出來的零食論質量絕對比旺旺更好，但投放進市場里卻連個水花也沒濺起來，他靠前期的宣傳已經立于不敗之地，再想做一個品牌打對臺，幾乎是冇可能嘅。”
旺旺一句‘財旺福旺運道旺’的詞，不僅得到大量市場，更讓旗下零食與寶島信仰掛鉤，成為媽祖關帝哪吒像前常備的供品，一舉奠定拜拜界零食扛把子的地位。
彭家燕說：“我當然知道很難跟對方抗衡，但未必一定要分輸贏，我將來的品牌會選擇北上市場，否則亨泰行只靠香江這幾百萬客戶，很難再擴大規模。”
彭廣糧來了些興致，身體坐直幾分問道：“你既然提前做好功課，跟老豆講講具體有什么打算。”
彭家燕說：“目前還不好說，但我想先從家里拿五百萬出來試水，參考旺旺做出來第一批零食，然后和九一娛樂的翟遠合作，借用他現在在娛樂界的影響力進行市場營銷，這家伙鬼點子很多，產品他或許不了解，但營銷手段絕對一流。”
彭廣糧聽到這里，認同般點點頭。
彭家燕繼續說：“翟遠答應我，將來九一自家的電影院，只擺我這個品牌的零食。”
彭廣糧聽她這么說，心中暗道，看來這個叫翟遠的將來一定會是我女婿。
“五百萬不算多，難得你做一次功課，老豆可以讓你玩一玩。這件事無論成敗，也算給你增長一份閱歷見識。”
彭廣糧略一沉吟便做出決定，這種與自家產業掛鉤的創業行為，還在他接受范圍內。
他接著問彭家燕說：“你打算給這個品牌起什么名字？旺旺有個大頭娃娃的形象，看起來挺詼趣，既然參考對方就應該往這個方向靠攏。”
彭家燕搖搖頭：“暫時還沒有定下來。”
她跟翟遠在這個問題上探討了一段時間。
翟遠給了個‘福娃’的選項，彭家燕覺得不太好，因為用廣府話讀出來會有‘苦啊’的感覺，北上自然沒問題，但目前要先打開香江市場就不太合適。
彭家燕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翟遠，現在面對彭廣糧的發問只能搖頭。
彭廣糧嗯了聲，笑著看了寶貝女兒兩眼：“這么看起來，其實去美利堅也并非一無是處，我家家燕居然變大雁。”
彭家燕心中直呼慚愧，在美利堅可沒學會這些，都是翟遠出謀劃策。
“所以老豆你這次肯撐我嘍？”
“當然要撐，其實亨泰本來就有擴寬市場的計劃，正好交給你練下手，看看能做成什么樣子。”
彭家燕說：“這件事里面，翟遠的作用至關重要。”
彭廣糧一本正經的點頭表示認同。
當然重要，我還傻乎乎替乖女擔心，原來她自己心里已經有了人選，唔……下次見面可以商量下孩子姓氏的問題。
彭家燕不知道老父親心中小九九，繼續道：“他肯出工出力這樣幫我，但自己卻有個棘手的難題一直還沒有搞定，我想讓老豆你出面幫他解決。”
彭廣糧拍拍胸脯：“義不容辭啊乖女。”
燕國地圖拉到末尾，彭家燕終于圖窮匕見。
她抱著彭廣糧的胳膊說：“翟遠想讓你以糧油同業會會長的身份，跟大家打聲招呼，讓糧油商提前通知元朗新田鄉附近的幾個村子，今年不收他們的大米蔬菜……”
翟遠有種感覺，就是自己本來想買個自行車，結果別人勸他加價買輛電動車，接著又被告知為什么不加錢買摩托呢？
最后他開了臺勞斯萊斯回去。
“鬼知道其實我一開始只是想做光盤生意。”
翟遠坐在椅子上，把畫筆一扔，表情痛苦的搓了把臉。
為了讓彭家燕的老豆幫手，他給彭家燕提供了一條新賽道，但輪到幫對方深入考慮細節的時候，翟遠才發現旺旺就像一座大山一樣橫亙在眼前。
地上凌亂散落著一張張抽象的卡通畫。
翟遠用他粗劣的畫工，把腦海中的卡通造型過了一遍，最后發現除了那個大頭娃娃旺仔，似乎并沒有能在食品領域深入人心的形象。
“不行就賠給彭家燕五百萬，讓她放棄食品加工的產業。”
翟遠摩挲著下巴思索可行性，不過現在彭家燕興致正高昂，想讓她放棄恐怕沒這么容易。
造孽啊！
就在翟遠懺悔之際，桌上的電話鈴聲突然跳響。
接通電話，那邊傳來派去新田鄉那位千王之王洪賓的聲音。
“翟先生，剛剛收到消息，香江的糧油商不收購新田的農作物，現在這邊環境有些混亂，或許是個進場好機會……”
“我知，這件事是我做的。”
翟遠沒有跟洪賓隱瞞，言簡意賅：“路我已經幫你鋪好，剩下的交給你自由發揮，就這樣。”
掛斷電話，翟遠舒了口氣。
旺旺的事先放在一旁，接下來就看洪賓那邊的表現。
下灣村將來可以繼續姓翟，但要改成我這個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