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可能……太祖皇帝還……活著?
趙家的庭院內,池塘邊。
當趙都安緩緩吐出這句猜測,他明顯地看到水中倒映出的女帝的那張臉呈現出了錯愕的神態,而后細長的眉毛緩緩挑起。
對于這個堪稱“荒謬”的猜測,女帝竟并沒有立即予以反駁,而是思考了一會,才問道:
“原因?”
趙都安遲疑了下,搖頭道:
“我拿不出證據,只是一個猜測。而且,任何一個帝王應該都不會甘心死去吧?
他又不是沒有辦法長存,拓跋微之是一個例子,裴念奴也是。
若說前者乃是啟國那個實驗機緣巧合制造出來的,那裴念奴呢?
我其實有點懷疑,老徐他當年從啟國留下的遺產中獲得了很多東西,包括如何讓神魂長存的方法……”
徐貞觀很認真想了想,然后說道:
“但是先祖當年駕崩,是無數人都確認過的,包括當時那個時代很多的強者,都是見證者……”
趙都安看了她一眼,說道:
“徐簡文當初在玄門政變死的時候,也那么多人見證著。”
徐貞觀一下噎住了。
這儼然是她的一個污點,若是當年能發覺徐簡文的假死,并及時追查,后面的很多事都會不一樣。
“他……與先祖怎么能一樣?
徐簡文修為極低,仿冒起來也容易,可先祖一身修為驚天動地。
旁的不說,只是那身軀殼,便無人可仿。
何況他畢生修為不也散去了么?那龍魄都還在你這里。”
徐貞觀試圖尋找角度解釋。
趙都安卻說道:
“但是這個可能的確存在是吧?”
徐貞觀頓了頓,雖然不大情愿,但還是點頭:
“理論上的確有可能,但是……”
趙都安很認真地說道:
“說起來,我上次吞噬蠱惑真人的記憶的時候,好像從中得到了一條線索。
他當初之所以幫助徐簡文,既是為了自己的修為提升,但似乎也打過帝王陵寢的主意,似乎與冥教有關?
不過這段記憶太破碎,很不完整。
我在想,你說那幫邪教術士是不是知道點什么?”
徐貞觀又愣了下,她很想說,帝王陵寢乃是風水寶地,且不說靈氣濃郁,單是里頭的陪葬品什么的被覬覦也正常。
但她敏銳地察覺到了趙都安這句話中隱含的一絲試探,又是她漂亮的臉蛋變幻了下,警惕道:
“你到底想說什么?”
趙都安忽然擠出一絲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陛下你看,咱們過兩天就要進黃金門,誰也不知道后面是什么,而這一切又都與咱家先祖有關,你說,為了保險起見,是不是有必要做個驗證?
我的意思是……方不方便,去陵寢中探望一下咱家祖宗他老人家?”
女帝一呆。
空氣足足安靜了好幾秒鐘。
然后徐貞觀才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氣咻咻地瞪大美眸,俯瞰著未婚夫,聲音都拔高了幾分:
“你要挖我先祖的墳?!”
“噓!小聲點……”
趙都安忙起身,笑瞇瞇伸出爪子安撫:
“不是挖墳,就是去開棺……”
“你再說!?”女帝將他的爪子打開。
“……咳咳,這不也是為了大局著想么。”趙都安有些尷尬地說。
這話的確有點難開口。
甭管為了什么,但在非必要的前提下,只因為心中的一個沒來由的猜測,就跑去把皇家墳挖了,這怎么說都有點太冒昧了……
何況,這還是個極注重孝道的封建社會。
別的不說,女帝但凡答應挖墳,這件事只要走漏風聲,她這個皇帝的名聲就算臭了,官方正史不敢說,但野史肯定要遺臭萬年了。
“當然,我也就是說說。”趙都安見她臉色不好看,忙試圖找補。
夜色下,女帝白皙的臉蛋卻是在燈籠光芒的映照下變幻不定。
她臉上浮現出一種極度糾結的神色,似乎腦袋里有兩個小人在瘋狂打架,一時間搖擺不定。
理智上,她其實認同趙都安的看法,既然這一切都存在先祖的影子,那在進入未知的大門前,的確應該盡可能搜集情報。
但情感上……她多少有點接受不了。
就在女帝杵在池塘邊上,整個人“天人交戰”的時候,遠處的垂花門另外一頭,尤金花帶著女兒,小心翼翼地嘗試呼喚:
“陛……陛下?晚飯做好了……”
于是。
趙都安索性拽著女帝往飯廳走,女帝也明顯松了口氣,暫時將這個話題打住。
今晚趙府的晚飯規格很大,雖然也只有一張桌子,菜肴因為時間的緣故,許多大菜來不及準備,顯得稍微“簡陋”了一些,但也是府內能拿出來的極限,可謂是色香味俱全。
尤其是桌上的吃飯的器皿,都是嶄新的珍貴的官窯古董,價值連城,乃是之前京城里權貴給趙都安賀喜的時候送來的禮物。
趙都安與女帝入席,尤金花與趙盼作陪。
雖然女帝不是第一次來家里,但還是第一次與她們一起用飯。
母女二人拘謹極了,尤金花擠出笑容,幾次想要給“兒媳婦”夾菜,但是又不大敢。
連往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趙盼也都慫了起來,被女帝的氣場壓制的不敢吭聲。
還是徐貞觀見狀,主動打破尷尬,竟是親自給尤金花與趙盼各自夾菜,并且優雅地拿起茶杯,笑著說:
“趙卿于國乃柱石之才,能養育出趙卿的,自然也于國有功。朕今夜冒昧登門,未攜帶禮物,便以茶代酒,還望趙家主母莫要介意。”
尤金花母女受寵若驚,忙瘋狂擺手,見女帝揚起脖頸將茶水飲了。
尤金花臉上又是惶恐又是帶著笑容,支支吾吾,只能求助地看向繼子,顯然難以把控這未過門的婆媳關系的界限:
“大郎,怎么辦?”
趙都安怔了下,然后啞然失笑。
“娘……丟死人了。”趙盼以手捂臉。
一頓便飯很快結束,尤金花母女終于如釋重負地離開坐席。
女帝沒有過門,自然不好留宿。
趙都安將她送出家門口的時候,徐貞觀站在燈籠下,想了想,終究還是露出為難之色:
“先祖的事……”
趙都安露出暖男笑容:
“陛下不必苦惱,此事的確不妥,就此作罷。”
徐貞觀心中頓時感動極了,明白接下來入黃金門,是趙都安要承受巨大的風險。
她想要說話,但被趙都安抬起一根手指,堵住了她的嘴唇,搖了搖頭:
“陛下,先回去休息吧。”
“恩。”
徐貞觀咽下話語,點了點頭,雙手重新將斗篷蓋在臉上,然后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目送女帝離開,趙都安扭回頭,看向身后跟出來的母女二人,隨口道:
“我去衙門轉一轉,今晚不一定回來,不用給我留門。”
說完,他也迅速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只剩下母女二人大眼瞪小眼。
總覺得陛下和大郎今晚怪怪的……
天師府,正門。
趙都安離開宅邸,卻并沒有去衙門,而是七拐八繞,抵達了天師府。
這一次,他沒有敲門,而是縱身一躍,輕飄飄潛入了天師府內,并且熟門熟路地朝著最深處的張衍一的住宅趕去。
一路上,明顯感覺到往日里熱鬧的天師府冷清了太多,沿途幾乎都沒遇到幾個人 ——如今很多神官都已經趕赴了西平道前線,只剩下少部分不擅長廝殺的,以及神官之下的學徒還在。
很快,趙都安抵達了最深處那間院子。
然而令他吃驚的是,院門竟然敞開著。
院子里頭,那一株巨大的榕樹枯黃的部分已經超過了二分之一。
在夜色中,整棵大榕樹的葉片釋放出淡淡的光芒,將整個院子照亮。
樹下,張衍一、金簡、李無上道,以及公輸天元四人竟然都在,分別坐在桌椅邊上,此刻齊刷刷地扭頭看向他。
“你來了。”老天師睜開眼眸,嘴角帶著笑意。
趙都安愣了下,走入院中,驚奇道:
“你們這是在……”
“等你啊,”李無上道整個人慵懶地半坐半躺在竹椅中,此刻兩條柔滑的長腿交迭著,雪白的藕臂抬起,一只手正無聊地把玩著頭發里插著的純金的釵子。
她碧色的瞳孔中透出笑意:
“師尊說你晚上要過來,就叫我們一起來了。”
這你都算出來了?
趙都安吃了一驚,警惕地看向張衍一。
后者平靜地道:
“放心,老朽只知道你今晚要來,但是還算不出來意。”
好家伙,讀心術可還行……趙都安心中吐槽,然后露出笑容,大咧咧走過去,笑呵呵道:
“天師果然神機妙算,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東海之行已經與陛下匯報過了,另外,黃金大門上的最后的密碼我與陛下也已經獲得了……”
他簡單將和女帝制定的行動計劃說了下,這倒是不需要隱瞞什么。
當聽到陛下也會使用秘術,用傀儡身體跟著一起行動的時候,張衍一明顯有些吃驚,贊嘆道:
“竟已經可以操控傀儡單獨行走去北方了么?皇家底蘊的確不俗。如此也好,呵呵,免得陛下對老朽不放心。”
張衍一對此倒是不怎么在意。
趙都安又伸手入懷,取出了用絲綢包裹的龍神草,說出了希望張衍一幫忙送去西平道的請求。
張衍一仍舊并不意外,只是搖頭道:
“老朽這幾日要加緊休養傷勢,卻是不好跑一趟,不過,老朽早有安排,你且將龍神草交給這孽徒吧。”
他指了指“妖女”李無上道。
趙都安愣了下:“你?”
李無上道翻了個白眼,笑嘻嘻道:
“怎么?交給我使君不放心?”
她輕輕嘆了口氣,無奈地道:
“師尊已經下了法旨,我今晚就要動身,前往西平道,與大師兄,二師姐,四師弟他們一起上戰場,也順路幫你將這寶貝送去給陛下。”
趙都安這才恍然,皺了皺眉:
“走的這樣急?今晚就動身?”
李無上道抬手,指了指頭頂已經枯黃了五分之三的大榕樹,神色也終于凝重了起來:
“時間不等人,局勢惡化的比想象中更快。”
趙都安也是心頭一沉。
他以為自己一行人行動已經很快了,可看上去,敵人同樣如此。
“好,那就辛苦神官了。”
趙都安認真地拱手,將龍神草快給她。
李無上道拿上東西,竟也不再滯留,當即起身,拿起了腳邊的一個小包袱,向師尊幾人告辭,而后大步流星,走出了院子。
不多時,一只仙鶴騰空而起,直奔西方的夜色。
趙都安目送李無上道離去,忽然有些悵然。
張衍一看了他一眼,說道:
“還有事么?老朽可沒空招待你。”
趙都安收回視線,看了院子里僅剩的師徒三人,恩,都是足夠信賴的同志。
他點頭道:“的確還有一件事,想要請天師出手幫忙。”
“說。”張衍一慢條斯理地拿起一只巴掌大的青玉茶壺,放在嘴邊。
一副大佬姿態,仿佛面對任何事都風輕云淡。
“哦,也沒什么,我想請天師出手,帶我進皇陵,打開太祖皇帝的棺槨看一眼。”趙都安淡淡道,仿佛在說一件小事。
小院驟然安靜了。
張衍一手里的茶壺都險些沒握住,老天師狹長的眸子一下睜大。
金簡與公輸天元也二臉懵逼:
“你說啥?!”
趙都安一副你們怎么大驚小怪,一點都沒靜氣的模樣。
他想了想,沒有透露人世間的內容,只說自己與女帝尋找“密碼”的過程中,誕生了一個猜測,認為太祖皇帝當年未必死透了,所以想要確認一下。
“這……”
師徒三人大眼瞪小眼。
良久。
張衍一緩緩將玉壺放下,試探問道:
“這等事情,為何要老朽這個外人出手?陛下又為何沒親自來?”
趙都安一副看白癡的表情,理所當然道:
“因為我們要瞞著陛下偷偷干啊,不然的話,難道還能讓陛下背負挖墳這等罪名不成?身為臣子,自然要為陛下分憂,茲事體大,陛下不能決……”
公輸天元目瞪口呆,脫口道:
“所以趙兄你要瞞著陛下,挖……皇陵?”
金簡似乎是想到了皇陵中的無數陪葬品,突然咽了口吐沫,眼鏡片上閃爍著賊光……
趙都安不悅道:
“不要廢話,你們就說這個忙幫不幫吧。要不是我只是個武夫,不懂術法,也用不到你們。”
師徒三人再次對視一眼。
沉默片刻,張衍一捏著茶壺重重按在茶幾上: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