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關閉,維持著威嚴姿態的女帝同樣卸下“外衣”,白皙的臉龐上,纖細的眉眼彎如月。
嘴角上揚,打趣道:“等了多久?”
其實我剛來……趙都安擠出沒關系的笑容:“等一等不妨事。”
恩,適當地表露出自己的辛苦——刻在本能里的習慣賣慘。
徐貞觀擺擺手,讓他坐下,而后走到博古架前,素手捧起了一只青玉盒。
打開盒蓋,內里是金燦燦的干枯菊,女帝將一撮攥在掌心,又擰身揭開桌案上茶壺,將虞國特產的菊茶倒入其中。
少頃,女帝親自沏茶,給趙都安斟滿。
“陛下……”趙都安受寵若驚。
卻給女帝的眼神摁住,她慢條斯理,將龍紋菊茶輕輕放在他面前,柔聲道:
“今日你是功臣,朕該來服侍你。”
哪種服侍?能不能換一種……趙都安心猿意馬,沉吟道:
“要不,臣晚上再來?”
“恩?”徐貞觀愣了下,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迎著他不懷好意的目光,才一下明白過來,玉面飛上紅霞,習慣性反唇相譏:
“朕沒有與傀儡戲耍的習慣。”
是了……這具身體雖外表與常人無異,但缺乏必要的內臟器官……趙都安如被潑了盆冷水,熄了齷齪心思,轉為一副正人君子做派,皺眉道:
“陛下想哪去了,中秋月圓,臣是想陪陛下賞景。”
你看我信不信……徐貞觀噙著呵了聲,眼神戲謔地看他胡扯,君臣逗了個趣,終于步入正題:
“好了,趙師雄投誠的具體細節,與朕說來。”
趙都安抿了口黃澄澄的茶湯,不疾不徐,將整個事情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重點在于針對趙珂兒的營救,以及對趙師雄的招安。
徐貞觀聽著細節,如同小時候聽宮女講故事。
信函離間是第一步,以趙珂兒做文章,令徐敬瑭被迫動手是第二步。
最精彩的,還是三股勢力千里轉運的操作。
京中最馳名的說書先生,都編不出這等橋段。
“所以,趙師雄知道這一切都是你在搗鬼,但他還是投誠了?”徐貞觀聽完,忍不住問。
趙都安頷首道:
“我這點手段,其實打的就是各方情報不共同,且互不信任的牌,事后復盤,并不難窺破。
但這樣折騰一遭,這二人也都不敢賭了,歸根結底,并非臣計謀如何高潮,而是云浮叛軍內部本就存在信任危機,臣只是趁虛而入罷了。
當然,匡扶社解開誤解,也是個重要因素。
若沒有匡扶社的蕓夕,趙師雄未必會那么容易赴約,那樣一來,更大可能,只是令云浮集團內部分裂,卻不如現在這般。”
頓了頓,他主動請罪:
“臣為拉攏趙師雄,貿然以都督名義,代替陛下許諾,不追究他叛亂罪責……”
徐貞觀不在意地道:“朕既予以大都督身份,臨陣決斷,理應如此……你老實點!”
她一下瞪大了眼睛。
趙都安訕訕收回在女帝腿上摩挲的手,心道這么小氣做什么……又不是沒摸過……
不等女帝發飆,他一臉正色:
“朝堂上作何安排?”
徐貞觀胸膛起伏,移開目光,望著墻上的虞國地圖,輕聲道:
“朕已命飛鷹,將趙師雄反叛消息,傳向各道。
待消息傳開,必將動搖西平,鐵關二地局面,另有一封旨意去了東線,朕命薛神策全力牽制建成叛軍,原本的計劃要變,之前本要你牽制西線,薛神策主攻。
如今該調轉過來,他來牽制,先趁此機會,平定西線才妥當。”
趙都安點了點頭,默默再次伸出手,嘴上義正詞嚴:
“理應如此。永嘉城那邊,如今袁鋒已經掌控局勢,趙師雄為了表明站隊立場,親手殺了徐敬瑭派來的新一批監軍,以及永嘉城內隸屬于王府的將領。
接下來,趙師雄與袁鋒將南下,嘗試剿滅徐敬瑭率領的另一批叛軍。”
徐貞觀眼神幽幽。
不理解這家伙是怎么能做到,一邊手腳不老實,一邊嘴上義正詞嚴討論局勢的。
接下來,君臣二人就后續的詳細準備,進行了深入磋商。
末了,女帝眼神危險地說:“夠了沒有?”
感覺到再撩撥下去,對方會炸毛,趙都安收回手,起身道:
“今日中秋,臣總得回家團圓,先行告退。”
丟下這話,他邁步往外走,卻聽身后傳來清冷的聲音:
“晚上來宮里一趟,請你……喝酒。”
“遵旨。”
目送趙都安身影離開,徐貞觀默默整理好了裙子,呆呆坐了一陣,忽然捂了捂臉,咬牙切齒。
這家伙……好生放肆。
但誰讓人家立大功呢?
她有些犯愁,該如何賞賜?
趙都安覆上面具,心情大好地離開皇宮,悄然返回趙府。
尤金與趙盼已回到家中,支開了下人,一家三口難得鬼祟地聚在一起。
席間少不了母女二人嘰嘰喳喳,一頓打聽。
趙都安也挑揀著能說的,與她們說了下,并說明晚上還要進宮。
母女二人對此略有失望,不過好歹白天已相聚。
尤金深明大義,認為中秋團圓佳節,有必要讓繼子與陛下單獨相處,促進感情。
閑談后。
趙都安回到自己家中的臥房,將身體摔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后,開始思考接下來的計劃。
“恩,今日這么一鬧,等消息傳開,京師內針對我和薛神策的比較應能告一段落。”
“樞密院那幫武官蠢蠢欲動,想獲得權力的心思也能熄一熄。”
“至于國子監那幫讀書人……恩,等風波過去,讓老侯他們挨個上門,與他們談談心……睚眥必報的人設可不能丟,有時候,一個壞人設能省不少事。
不過,眼下那幫人估摸還在研究‘趙都督’的詩作……”
趙都安心情大為舒爽,當初得知董大的身份后,他就想抄這首了……終于如愿了……
至于接下來……
“收服趙師雄只是開始,根據貞寶所說,朝堂百官對這件事的期許,是至少將徐敬棠打的滾回云浮道,奪回半個淮水。”
“之后,就可以與薛神策配合,逼迫靖王徐聞也退去……”
“但僅僅將徐敬瑭打回去,就足夠嗎?這么好的機會,難有第二次……倘若能一鼓作氣,將徐敬瑭干掉,才算真正解決隱患。”
趙都安眼神鋒銳,思緒飄揚。
不過,想要干掉徐敬瑭并不容易。
為了駕馭趙師雄,徐敬瑭下了大力氣,將西南邊軍拆開,分化,收買。
因此,哪怕趙師雄與袁鋒合力,也未必能一舉滅掉云浮叛軍。
“但殺人未必要在沙場上……是否能組織一支修行者精銳小隊,予以繞后,與前方的趙師雄前后夾擊?”
“不過,徐敬瑭雖公開的修為并不高,但絕對不可小覷,且不提王府中豢養的高手,單單白衣門術士,以及神龍寺可能給予的援助,就必須提防。”
“想要確保行動成功,只靠我手下的幾個人還不夠……或許,該找點幫手。”
趙都安思忖間,窗外太陽西斜,而后夜幕降臨。
等天色徹底黑了,他悄然溜出家門。
避開府內的家丁丫鬟,離開趙府,孤身前往皇宮赴約。
中秋之夜,京城今夜并無宵禁。
又因打了勝仗,城中罕見地喜氣洋洋。
熱鬧街道上,商鋪家家營業,一枚枚各式燈籠點綴街巷,行人如織。
今夜皇宮中并無群臣宴席,女帝準許百官與家人團圓。
而徐貞觀自己,卻帶著宮中下人,再次來到了“天子樓”下。
當趙都安踩著木制樓梯,再次登上這座第一高的“望樓”頂層。
只見寬闊的平臺上,長桌上擺滿了珍饈美味,一壇壇老酒已打開,空氣中酒香四溢。
女帝一襲清涼的長裙,有些豪邁地站在欄桿邊,單手拎著一只比拳頭大一圈的琉璃酒壇,舉起。
揚起雪白的鵝頸,唇齒間清冽的酒液落下,沿著脖頸一點點灑下。
“陛下。”趙都安走過來行禮。
徐貞觀扭回頭,涼爽的秋風拂起白色的長裙,她明媚大氣的臉上,眸子含醉意,吐出一口酒氣,笑著說:
“來的正好,陪朕飲酒。”
趙都安看著她,點了點頭,也去打開一小壇,與她碰了個“杯”。
女帝有個私人的小習慣,一旦有了開心的事,便會躲起來小酌一二。
這還是當初趙都安初登天子樓時得知的小癖好。
而從打洛山封禪起,徐貞觀就再也沒有喝過一次酒,也沒有過真正的開心。
直至今日。
“噸噸噸……”
趙都安陪著喝了一壇,與女帝一同憑欄,站在這高處,眺望下方京城朱雀大街上繁華熱鬧的節日夜景。
中秋夜宴,籠罩在戰爭陰云下的京城仿佛恢復到了曾經的和平年代。
“朕今日很開心,”女帝望著萬家燈火,輕聲說。
趙都安有些掃興地說道:
“靖王還在,慕王還在,只反了個趙師雄,還不到開心的時候。”
他有點忌諱半場開香檳。
女帝卻搖搖頭:
“已經很好了,接下來,只要將徐敬瑭打回云浮,再將徐聞打回建成。朝廷拿回淮水,就能喘過這口氣,至少撐過今年。古書中有云,帝登基三年,否極泰來。”
你盼望的,只是將徐敬瑭趕回去嗎?
趙都安喝了口酒,猶豫了下,沒有將自己想要獵殺徐敬瑭的計劃說出。
自然并非不信任,而是有了刺殺趙師雄的先例,他認為女帝不會贊同自己這個冒險的方案。
不過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身為平叛大都督,前線具體如何打,他可以自行決定。
“那就……祝否極泰來。”趙都安說道,與女帝一起仰頭,望著夜空中薄云后,一輪圓月。
圓月的冷光灑下來,城內燈火也不如明月。
二人喝著酒,樓上地上的酒壇越來越多,最后只剩下一壇,便索性一人一口交替著。
女帝刻意封鎖了毛孔,鎖住酒氣,享受片刻的迷醉,只有在這里,她才能短暫卸下責任,獲得片刻的輕松肆意。
忽然,徐貞觀扭回頭,唇齒噴吐酒氣地盯著他,道:
“你給董家大郎寫的那首詩,朕看見了,很好。”
趙都安疑惑地看她:“恩?”
因為是傀儡身,他哪怕喝下再多,也不會醉。
徐貞觀鼓了鼓腮,幽怨地說:“你都沒給朕寫一首。”
蕩漾著醉意的眼睛里,仿佛寫著兩個字:朕要!
趙都安莞爾一笑,想了想,點頭道:“好。”
說完,他當即邁步走到長桌旁,盤膝而坐,將桌上的杯盤囫圇一推,空出一小塊桌面。
而后,他四下尋了一圈,無奈道:“陛下,沒有筆墨……”
徐貞觀醉醺醺地,靠在欄桿上,聞言袖子一擺,一套文房四寶,摔落下來,癡癡笑道:
“你……寫……”
是真喝大了啊……趙都安哭笑不得,鋪平宣紙,研磨提筆,看著明月下,女帝如仙子般在瓊樓之間,哼唱著不知名的歌謠,輕輕舞動。
略微失神。
手腕低垂,筆走龍蛇。
徐貞觀忘了趙都安是什么時候走的了,只迷糊記得這家伙走前,以攙扶自己坐下為由,臟手又不老實地游走了一圈,才心滿意足離去。
“恩……”
直到午夜宵禁的鐘聲響起,醉醺醺的徐貞觀才從淺眠中蘇醒,閉合的毛孔打開,濃郁的酒氣從體內逼出……
眨眼功夫,徐貞觀雙眼恢復清明,再無半點醉意。
她怔怔坐在天子樓上,城內的百姓已經散去歸家,天上明月清冷依舊。
“呼——”
她深深吐了口氣,嘀咕道:
“這家伙跑的倒是快,怕朕教訓他么……”
徐貞觀正要起身,返回宮中,就見桌上皺巴巴放著一張白紙,她伸手撿起,雙手展開,一粒粒文字映入眼簾,朱唇輕啟,輕輕念著: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徐貞觀怔住,恍惚間只覺天地清冷如天宮,自己高懸天上,萬籟俱寂。
她繼續向下看去。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千里……共嬋娟……”
徐貞觀攥著紙頁,眸中有某種情緒在涌動,視線仿若跨越千萬里,投向了臨封西線,趙都安的真身。
與此同時。
逃命一樣離開天子樓的趙都安罵罵咧咧。
“明知道我這傀儡身沒用……”
“裙子里竟是真空……”
“歹毒,太歹毒了!最毒不過婦人心啊!”
趙都安只覺一團火在跳動,卻知道只是錯覺,這身體壓根就沒相應的臟器。
顱內反應了屬于是……
寂靜的京城街道上,趙都安如鬼魅般穿行,冷風拂面,逐漸平復內心的躁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下腳步,前方出現了天師府巍峨的建筑群,深處巨大的鐘樓在月光下無比醒目。
天師府內,仍舊點燃燈火。
門口兩尊石獅子頭頂,懸掛著火紅的燈籠。
趙都安邁步上了臺階,抬起手,捉住門環叩動。
“有人嗎……”
不多時,小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名衣著整齊的守夜道人走了出來,朝戴著面具的趙都安行了一禮,拂塵甩動,道:
“天師有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