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師雄公開投靠的消息隱瞞不住,更沒必要隱藏。
  相反的,越早將這個消息散播出去,對整個虞國戰局的正向影響越大。
  但趙都安并沒有心急,當夜就回返稟告女帝。
  一方面是要進一步等待朝廷大軍徹底接管永嘉府,將這件事坐實。
  另外,也是要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給神魂以足夠的休養,以跨越兩地。
  次日上午,當確定受降已完成。
  趙都安才以閉關為由,再次借助觀想,返回京城。
  而這一日,恰是中秋。
  京城,皇宮深處。
  趙都安從壁畫中邁步走出,神魂沉入盤膝靠在壁畫旁的替身內。
  而后,他活動了下身體,推門走出舊樓,直往武功殿方向去。
  今日秋高氣爽,天高云淡,上午的陽光均勻灑在宮墻上,空氣已有些微的涼意。
  趙都安在武功殿看到海公公時,蟒袍老太監正坐在臺階上,捏著一柄剪刀,修剪菊枝。
  見他走出來,抬起眼皮:“回來了?”
  趙都安笑呵呵點頭:
  “這幾日在太倉忙碌,總算告一段落了,我正準備去見陛下。”
  海公公看了他一眼,露出笑容:
  “看你眉宇間輕松寫意,看來是有了好消息。不過陛下眼下不在宮中。”
  “不在宮里?”
  “你莫是忘了?今日佳節,白日里有金秋雅集,陛下與民同樂,與諸公也一道去登高了。”
  趙都安愣了下,才想起這茬。
  金秋雅集……是京城每年的登高文會,前些日子孫蓮英與他提過,但他沒想到,女帝竟也會去參加。
  恩,以貞寶的性格,不會為享樂游玩,大抵是為了安定民心,才格外要參加這等聚會。
  “金秋雅集在哪?”趙都安詢問。
  海公公抬手指了指東郊:
  “樂游原,甘草臺。”
  而后,蟒袍老太監頭也不抬地說:
  “去的話換一身衣服,注意儀表,你這身體十幾日不動,都要餿了。”
  快步離開皇宮,趙都安聽勸地返回詔衙,準備換套衣服,簡單洗漱。
  梨堂內。
  “大人?您出關了?”小秘書看到他回來,面露驚喜。
  虞國的中秋白日也不放假,詔衙錦衣正常當值。
  趙都安“恩”了聲,面具下笑容擴散:
  “這段日子,有發生什么要緊事么?”
  錢可柔匯報道:
  “要緊事倒也沒有,大多是肅清內奸的余波。不過您這段時間,都在宮中不曾露面,有些事便上交督公處置了。此外……倒是請柬,收了好幾封。”
  “請柬?”趙都安停下腳步,詫異詢問。
  “恩,”圓臉小秘書從抽屜中取出厚厚一摞,遞給他:
  “都是京中不同的請您參加聚會的,恩,入秋后,京中聚會格外多。最新的,是請您去金秋雅集登高的。”
  趙都安隨手撿起,翻看了兩張,意外發現好幾封都來自于樞密院,還有國子監的。
  這兩波人還蹦噠呢?
  他笑了笑,丟下請柬,說道:
  “你去喊一下今日當值的人,本官去換個衣服,等下咱們一起去樂游原登高。湊湊熱鬧。”
  反正都要去見貞寶,匯報此事。
  既趕上登高,他便也去散散心。
  “真的?”錢可柔興奮不已,小雞啄米點頭,飛也似去喊人了。
  隔壁水仙堂的海棠今日就帶手下去了金秋雅集,她羨慕壞了,可惜沒有上司命令,無法擅離職守。
  俄頃,趙都安換了身嶄新衣裳,騎高頭大馬,率梨堂一群錦衣,朝東城郊外而去。
  金秋雅集,乃是每年秋季最盛大的秋游活動。
  虞國人每逢秋季,好登高遠眺欣賞美景,踏秋郊游。
  佳節當日,京師中過往幾個月因戰爭導致的肅穆緊繃都消弭了許多。
  一大早,家家戶戶門插茱萸,空氣中彌漫節日氣氛。
  “娘,快些出來,馬車已備好了,莫要誤了時辰!”
  趙家大宅內。
  趙盼兒一早就梳妝打扮,穿裹住脖頸的青色襖子,米黃色長裙,秋水般明眸忽閃,堵在娘親臥房外拍打。
  “吱呀”一聲門開,尤金走了出來。
  身為趙家主母的貴婦人一襲墨綠色長裙,云鬢烏黑,盤在腦后,佩以珍珠金銀首飾,竟有些珠圓玉潤。
  今日秋游,京中貴婦人們亦相約東郊聚會。
  尤金代表趙家門楣,于情于理,都應赴宴。
  母女二人攜手出門,踏上馬車,在家丁丫鬟仆從拱衛下往城外走。
  拐過街角,沒走一會,旁邊另外同樣有家仆拱衛的馬車加快幾分,靠了過來,并駕齊驅。
  隔壁的車簾掀起,露出一位嫻靜端莊的婦人,正是漕運總督的妻子,寧夫人。
  “可是趙家主母?”寧夫人主動招呼。
  尤金聽到,也掀開了車簾,眼睛一亮:
  “寧家夫人,你們也去東郊?”
  當初封禪后,漕運總督寧則臣率家眷與封禪隊伍一同北上。
  而后,寧則臣重新南下,趕赴淮水東線戰場,阻攔靖王軍隊。
  而家眷妻女,則安置在京城,恰好與趙家住的不遠,寧夫人初到京城,尤金多有照顧,兩家日益熟絡。
  馬車不快,雙方并排前行,恰好能說話。
  寧夫人點了點頭,冷不防身旁竄出個嬌憨少女,正是寧則臣的女兒,臉蛋帶著嬰兒肥的寧小姐眼眸忽閃,喊道:
  “盼兒姐姐,等下一起游玩啊。”
  同在車廂內的趙盼也笑嘻嘻抻長脖子應聲。
  兩名少女嘰嘰喳喳,隔空攀談。
  尤金與寧夫人面露無奈,對各自全然沒有大家閨秀文雅氣的女兒頗為頭疼。
  說笑間。
  兩家人已出了東城。
  東城外有東山,山勢平緩,近乎土坡,山道上星羅棋布亭臺樓閣,風景極好。
  這片區域,便名為“樂游原”。
  而在山上,更有三百年前那一代皇帝下令建造的一座觀景臺,名為“甘草臺”。
  兩家人甫一抵達,便見前方停了好多車轎,更有密密麻麻的人群聚會。
  分散在樂游原內。
  “呀,好多人啊。”趙盼蹦跳下了馬車,望著熱鬧的人群,發出感慨。
  天真爛漫的寧小姐也跑過來,大眼睛忽閃,忽然道:
  “可惜爹不在,往年秋游,爹都是帶著我們一起,駕船去運河上玩。”
  聞言,走在后頭的尤金與寧夫人兩個各具風情的美婦人也俱是美眸一黯。
  寧則臣在東線戰區,趙都安在西線戰區,都身兼重任,無法回京與親人團圓。
  尤金努力擠出笑容,走過去安慰道:
  “寧總督不在,有姨娘和你盼兒姐姐陪你啊。”
  端莊嫻靜的寧夫人也笑著點頭。
  趙盼虛長幾歲,自認是姐姐,捉住寧小姐的小手笑道:
  “對呀,有我們。”
  寧小姐失落模樣稍緩,快言快語道:
  “我娘說我爹不回來,是沒良心。盼兒姐姐,你大哥不回來,也是沒良心么?”
  趙盼兒:“……”
  尤金:“……”
  寧夫人身軀微微一晃,臉色泛白,忙上前捂住女兒的破嘴,竭力擠出笑容:
  “小女不會說話,莫要當真……”
  “嗚嗚嗚……”寧小姐試圖掙扎,被母親冷不丁打了下屁股蛋,眼睛里登時蒙上水霧。
  委屈不已:娘親就是說了爹爹沒良心嘛。
  此刻,樂游原內最高處,亦是風景最好的山坡高點。
  正是甘草臺所在。
  大虞女帝徐貞觀今日攜群臣畢至,與民同樂。
  甘草臺上撐起涼棚,布置桌椅,鋪著黃綢的桌案上擺放著一盤盤瓜果糕點。
  徐貞觀一身龍袍,頭戴金冠,威嚴雍容,美麗大氣不可方物。
  那白皙的臉龐上狹長的鳳眸俯瞰遠處東山風景,秋季群山或紅或黃,更有大片的菊田盛放,天朗氣清,風景極佳。
  女帝身旁,穿著蟒袍的孫蓮英戴著帽子,手捧拂塵,替代莫愁的生態位。
  女帝另一旁,以袁立為首的各部尚書,以馬閻為首的朝廷三品以上大臣按次序落座。
  亦有國子監梅祭酒等四品官員在更遠處陪同。
  太師董玄因年邁,沒有來登高。
  “過了這秋,冬日便也不遠,朕登基也要真正滿三個年頭了。”
  徐貞觀從遠處美景收回視線,與清淡的雅樂聲中感慨。
  不等周圍人捧哏,女帝話鋒一轉,道:
  “京城地處偏北,作物晚熟,這時候淮水那邊,正該秋收。若是往年,初冬前,往京城的運糧船就要堵塞碼頭了,但今年怕是一粒都送不來。”
  聞言,甘草臺上的大臣們都是心頭一沉。
  兵部尚書率先開口道:
  “陛下憂心國事,臣等亦然。不過前些日薛樞密使大破建成賊軍,以薛樞密使能力,入冬前,或將打下半座淮水,淮水富庶,只存糧便可撐過這冬日。”
  其余官員也紛紛開口附和。
  唯有主管錢糧的戶部尚書沒吭聲,愁的直揪胡子。
  徐貞觀搖了搖頭,心中卻知曉這些話只是安慰人的。
  前方戰事,哪里是如這幫京官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就能取勝?
  身為皇帝,她是看過了薛神策親自書寫的奏折的。
  奏折中,薛神策明確將戰役細節轉述,也表明了對接下來戰局的憂慮。
  按薛神策判斷,他在淮水的這一場勝利存在水分。
  有靖王徐聞主動退讓的因素在。
  換言之,靖王壓根沒有與薛神策死斗的意愿,更沒有將建成道的精銳砸出來。
  顯而易見,靖王明白朝廷最大的軟肋就是物資,最缺的也是時間。
  所以他寧肯讓出一些地盤,也要保留實力,目的就是要爭取時間,等朝廷因物資匱乏而出問題,再壓上精銳反攻。
  而薛神策奪回來的三個縣,其中的糧食金銀卻早都被靖王提前轉移走了。
  也就是說,薛神策奪回來的根本就是個三個縣的窟窿和累贅。
  表面上的大勝,真實情況卻不容樂觀。
  這些……外面的人不知道,但這些六部重臣自然知道。
  看似繁盛景,一片大好的戰局,實質上朝廷已是危如累卵。
  每每想到這些,徐貞觀都睡不著,只覺一顆心沉甸甸的,渾身使不上力。
  “西平道那邊,鎮國公傳信回來說河間王還在死撐?”徐貞觀換了個話題。
  袁立開口道:
  “西平道民風剽悍,地方江湖勢力強些,河間王雖籠絡了許多江湖勢力,但俱是一盤散沙,若非西域那邊不敢松懈,以鎮國公手下兵力,早已將其剿滅。”
  相較于淮水的兩股叛軍,西平道和鐵關道的戰況要好很多。
  鐵關道的燕山王兵力最少,被拒北城的羅克敵死死摁住,久久無法南下,已有些一鼓作氣,三而竭的架勢。
  至于西平道的河間王……按鎮國公湯達人的奏折所述,此人不成氣候,只是虞國內亂后,西域明顯開始不安分。
  哪怕是文珠公主不斷在施加影響,可依舊壓制不住西域諸國蠢蠢欲動,想撈好處的心思。
  所以,湯國公只能分兵,一面盯著西域,一面牽制河間王。
  導致人手不夠用。
  徐貞觀冷哼道:
  “河間王無非是在等,想要等到朝廷撐不住,淮水戰場扭轉,到時候再尋機會。鷸蚌相爭,河間王是想做漁翁。此等心胸,也敢窺探帝位?”
  眾臣也都點頭,認同這個判斷。
  都明白,淮水的戰局不只會影響一地。
  無論河間王,還是燕山王,或濱海道割據的陳王,其實都在看淮水戰場的結果。
  樞密院一名三品武官忽然道:
  “陛下不必憂慮,有薛樞密使在,叛軍便休想得逞。”
  頓時,甘草臺上一名名朝廷軍方的官員紛紛開口,表達相似看法。
  言談間,不斷抬高薛神策的重要性,仿佛朝廷未來命運,都在薛神策身上一般。
  這是武臣們在爭取更大的權力,自從薛神策大勝后,以樞密院為首的武官有抬頭趨勢。
  在公開場合,屢屢壓制文臣。
  “此言差矣,薛神策雖為統帥,然則趙都督勝績更多,如今坐鎮西線,以趙都督過往展現才能,西線或有突破也不一定。”
  忽然,新任吏部尚書開口。
  作為李彥輔下臺后,接替的皇黨成員,他敏銳捕捉到女帝眉宇間的些許不悅,故而開口試圖扳回一局。
  兵部尚書笑呵呵道:
  “趙都督有經天緯地之才,朝堂諸公皆知,我也聽聞,近來趙都督的確做出一番大事來。”
  旋即,他將趙都安潛入永嘉城,刺殺監軍,救援永嘉知府的最新情報說出。
  言語間不乏贊許。
  然而這分明是吹捧的話,聽在眾人耳中,卻變了味道。
  一面是薛神策正面戰場的大勝。
  一面是趙都安潛入敵后的刺殺救人……雖說的確厲害,也值得人欽佩……
  但……
  凡事就怕對比。
  兩者對比下來,趙都安在永嘉做的事就多少顯得有些……
  小家子氣了。
  而兵部尚書贊許的辭藻,也因此多了些許揶揄意味。
  偏偏,旁人又無從反駁。
  見此,朝廷武官一派愈發得意,樞密院的副樞密使忽然看向席間的馬閻,笑道:
  “我看,趙都督所作所為,卻也不只這些。
  比如最近詔衙梨堂那位新任的緝司,聽聞便是趙都督的下屬?倒也做出一番不凡之事來嘛。
  說來,此人今日可曾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