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
“吱呀。”用完了午膳的徐貞觀邁步走回處理政務的場所,站在窗邊,纖細白皙的雙手將一扇窗子推開。
嗚——
寒風撲在女帝臉上,微微吹亂了她的發絲,徐貞觀睫毛顫抖,眸子瞇了瞇,澄澈如嬰孩的瞳孔倒映出窗外飄飄洋洋,如柳絮紛落的大雪。
有些走神。
她猶自記得,玄門政變的那一日,也是一個隆冬的雪天。
彼時喊殺聲填滿了皇城的每一處角落,刀光劍影掠過,皆有一蓬蓬猩紅的鮮血濺落在午門寬敞的廣場上。
血灑下一層,天空的皚皚白雪便覆上一層,如此反復幾次,血水與雪水融合在一起,幾乎將天空映出紅色。
如今行將到達第三個年頭,看得見的刀光不見,但看不見的刀光卻從未斷絕。
“呼……”
寒風卷起一片雪花,打著旋飄入窗口,給女帝抬起的右手掌心接住,呼吸間融化為一滴水。
徐貞觀抿了抿嘴唇,少許的困意消散,她沒有關窗子,就這樣轉身,邁步走到書桌旁,端正地坐下。
一手執筆,一手從桌上堆成一疊的,從修文館中送來的,需要她親自過目的奏折最上層,摘下一份。
展開,女帝眉梢揚起。
這是南方漕運總督送來的奏折,請求朝廷盡快委派新的地方官員,填補空缺。
伴隨“新政”的推行,這幾個月來,對原本冗余的官場整肅的行動,也在轟轟烈烈進行著。
當初趙都安提出的考核吏治的法子,已初步草擬,于建成道實施,不出預料的,一批官員被裁撤。
倒下一批,便亟需新的人手填補,這本來是吏部李彥輔的職責,如今通過“新內閣”,已重新抓回女帝手中。
“一代新人換舊人。”
女帝怔怔出神,心思卻早已飄到了宮外,憂心曹國公的最終抉擇。
她大費周章,布下這樣的一個局面,為的終歸還是最小代價拿回拒北城的兵權。
若曹茂咬死不配合,與她硬拼,哪怕最后能拿回兵權,也勢必要付出不少代價。
走神了不知多久。
“陛下,”門外傳來女官的聲音,“趙大人求見。”
仿佛從夢中被驚醒,徐貞觀猛地站起身,急切地說:
“請進來!”
“是。”女官應聲離開。
徐貞觀卻已坐不住,快步往外走,青絲朝著身后飄舞,等她倚在門口,視線隔著飛雪朝遠處望去。
片刻后,一道撐著油紙傘,披著紅色斗篷的挺拔身影,邁步行來。
積雪覆滿了傘面,點點落在披風上,少許沾在趙都安頭頂烏黑的發冠上。
他走過庭院,在身后留下一串的腳印,附近的女官、太監懂事地紛紛退開。
“趙卿……如何?”
徐貞觀語氣凝重地盯著他,黑亮的眸子中透著一絲懸而未決的不安。
趙都安邁步入回廊,雙手將油紙傘合攏,傘尖朝下,旋轉傘柄之際,積雪簌簌落下。
旋即望向女帝,沒有什么表情的臉上嘴角緩緩上揚,雙手將袖中的折子呈上:
“稟陛下,臣等不負所托,安國公曹茂上書請辭,愿移交兵權。北地邊軍,已成陛下囊中之物。”
塵埃落定!
成了!
伴隨趙都安這句話吐出,徐貞觀心口懸著的大石終于驟然落地。
她有了片刻的恍惚,而后,嘴角上揚,似乎想大笑,但又礙于趙都安在場,便硬憋著,種種細微表情,極為精彩。
趙都安眨眨眼,認真道:“憋著傷身,要不臣先給陛下笑一個?”
“噗嗤!”
毫無預兆地給他一句逗悶子突襲,徐貞觀終于破防,維持不住皇帝的端莊姿態,露出了不加掩飾的,開心的笑容。
沒人知道,這幾日她心中積攢了多大的壓力,涉及一地邊軍,與朝堂斗爭又不同。
此刻,得知大事已成,女帝只覺肩膀一松,生出難言的暢快。
趙都安看的有趣,眨眨眼,揶揄道:
“陛下就這樣與臣站在門口說話么?”
女帝這才從喜悅中醒來,風情萬種地瞪了他一眼,劈手奪過那張請辭的奏折,轉身朝書房走進去。
喜滋滋地翻看起來——活像是個拿到新年禮物的少女。
等趙都安也進屋,摘下斗篷,君臣二人落座,女帝自然地詢問起細節。
趙都安便將整個經過,全數講述了一番,還不忘給其余人邀功:
“此番能一舉奠定勝局,除卻陛下的英明領導,袁公把控大局,湯國公也出力不小。”
徐貞觀難掩好奇道:
“此前袁公向朕透露,他拉你一起參與此事,說的并不詳細,現在可以說了吧,你究竟如何讓湯國公幫你?”
女帝很驚奇,因為湯國公的出現,并不在她的計劃中。
原本在她設想的方案中,京城的勛貴集團,很可能幫助曹茂,在“浪十八”的案子上反復糾纏拉扯,少不了多次博弈。
但在趙都安加入后,這一個原本令她有些頭痛的關節,卻迎刃而解了。
“準確來說,并不是臣請動湯國公,而是湯國公從一開始,就暗示了臣可以找他。”趙都安認真道。
說起這次奪兵權的過程,復盤起來,他同樣覺得意外的順利。
那一日,他回家路上被袁立阻截,在馬車中看了后者給他的一份“絕密資料”。
其核心內容,便是當年的太子殿下,在拒北城安插的那一批間諜的資料。
趙都安也是看過后,才猛地意識到,貞寶早已經磨刀霍霍,之前女帝順水推舟,準許曹茂將浪十八丟入大牢時,就已經開始謀劃,借助此案奪權。
而在得知了“羅克敵”這個大間諜的存在后,趙都安一瞬間聯想許多。
比如湯國公在刑部大牢的出手。
當時,他以為是對方因湯昭的事情,在還自己人情,但仔細一想,就覺得不對勁。
還人情的方式有很多,幫他直接打曹茂的臉,無疑有些過了。
哪怕二者有矛盾,也有些突兀。
在意識到這點后,趙都安仔細回想,這次年關,諸多將領回京。
湯國公是唯一毫無保留的,非但唯一的兒子始終放在神機營,不調走,回京一趟,還特意將女兒也帶了回來。
哪怕一開始不給他面子,但也只針對他,而不是朝廷。
“臣那時才恍然察覺,在湯國公的立場上,他去刑部幫我撐腰,看似是還臣人情,實則是在表明立場。”
趙都安感慨道:
“趙師雄的不歸,必然令湯國公覺得,有必要進一步向朝廷表忠心,尤其臣得知兩位國公本就有宿怨,干脆順水推舟,上門與湯國公表達了臣想彈劾曹茂的想法。
湯國公答應的極痛快,幾乎是主動攬下了說服勛貴的任務……
而一位先帝時期的實權國公親自出面,勢必比臣,乃至于陛下去說更恰當……陳國公答應出面,也是意識到了如今虞國局勢,不想看到再起紛爭。”
趙都安說完這些,心頭同樣感慨。
可以說,奪權曹茂,是他過往扳倒權臣中,最順利的一次,但仔細想想,又不意外。
因為在這場奪權中,曹茂幾乎完全處于劣勢。
他若不回京,或許還會異常艱難,但從他回京那一刻起,就如踏入蛛網的飛蟲.
女帝、湯國公、陳國公、袁立、羅克敵……從各個方向,封鎖絞殺。
趙都安在其中,起到的最大作用,除了鼓動輿論,便是穿針引線,將各方勢力聯合起來,以發起雷霆一擊。
如此陣仗,如此懸殊的實力對比,曹茂敗的不快,反而才稀奇。
而從另外角度看,一年前的趙都安,還是個只能狐假虎威,才能勉強調集人手,艱難扳倒強敵的小人物。
可今時今日的他,早已實際上手握大權,合縱連橫,這次能如此順利,又何嘗不是因為他地位早已不同與往日?
“湯國公有心了,”徐貞觀聽完,亦頗受觸動,自嘲般道:
“若那些將領,皆如湯國公一般,朕又何愁江山不固?”
趙都安遲疑了下,試探道:
“那趙師雄……陛下準備如何處置?”
提起這個名字,徐貞觀美眸含煞,卻終歸還是深吸口氣,緩緩道:
“且安撫為上。”
趙都安點頭,并不意外。
這是最好的辦法,趙師雄不回來,就難以制衡,尤其曹茂解甲的消息傳開后,趙師雄更不敢回來了。
“慕王屢次拉攏趙師雄,如今只怕初見成效。”
徐貞觀嘆息道:“虞國病重已久,不宜操刀過急,好歹如今解決了拒北城的風險,北方的燕山王便難以成隱患了。”
趙都安想了想,說道:
“湯國公與我透露,他這次之所以聽到臣與小公爺的傳言,乃是西平道的河間王透露;曹茂得知浪十八身份,雖尚未審問,當想必也與靖王,或燕山王有關。這幫人,還真是挑撥離間的高手。”
徐貞觀輕蔑道:“挑撥離間,終歸是見不得臺面的伎倆。”
趙都安點點頭,笑道:
“不過,也多虧他們這一番挑撥,促使湯國公進一步倒向朝廷,曹茂提前跳反。
經此一事,西平道的河間王,有湯國公壓制,鐵關道的燕山王有羅克敵制衡。如此八王中,就斷了兩個。
再算上已經動搖的淮安王,以及身處嶺南,實力最弱,難成氣候的瓊王……僅剩下四位。”
徐貞觀好笑地瞥了他一眼:
“伱倒是會寬慰人,朕身邊的太監都沒你會說話。”
趙都安大驚失色,擺手嚴詞拒絕:
“臣還需留下有用之身,為陛下操勞,可不敢和公公們比。”
徐貞觀啐了一聲:“恬不知恥。”
趙都安驚訝了:
貞寶竟然聽懂了?厲害了我的陛下……
君臣二人說笑了一陣,趙都安起身告別:
“若無別的事,臣這就告辭。”這次輪到徐貞觀愣住了,她匪夷所思地盯著他,心說你不該死皮賴臉,以風雪太大為由,留在宮中過夜嗎?
再不濟也要蹭頓飯,這次怎么利落地就走?
轉性了?
趙都安好似看出她想法,表情認真道:
“陛下莫非以為,臣當真是那輕佻之人?”
說完,見女帝愣愣的,說不出話,趙都安拱了拱手,瀟灑地披上斗篷,拿起放在門板的油紙傘,邁步再入風雪,徑直離開。
一口氣走出寢宮,趙都安才嘴角微微上揚:
“貞寶啊貞寶,看我給你上點套路……”
舔狗一直舔,只會被當做理所當然,適當地轉性,反而會起到奇效。
寢宮內。
徐貞觀靜靜站在門口,望著趙都安離開的方向,陷入沉思。
附近的女官們小心翼翼偷瞄,一個個交換眼神:
陛下這是怎么了?方才不還挺高興的么……
還有,這次趙大人離開的好快,不留下過夜了么?
忽然,遏制不住八卦之心的女官們被一股視線注視,縮了縮脖子,垂首向從遠處走來的莫昭容行禮。
再不敢多想。
“第一女官”莫愁走到女帝身旁,輕聲問:“陛下?”
徐貞觀這才回過神,她看了心腹的侍女一眼,忽然鬼使神差問出一句:
“趙大人這幾個月,屢次立功,朕是不是忘記賞賜他了?”
“啊?”莫愁呆了呆。
徐貞觀自言自語了幾句含糊句子,忽然仿佛有了什么決定,說道:
“再過幾日,就是新年,屆時按照規矩,皇帝當擺下‘大宴儀’,朕須在皇宮宴請百官,一同過除夕……你將東宮屬官叫來……一切都要保密,不得泄露。”
女帝低聲吩咐了幾句,莫愁起初茫然,逐漸轉為愕然之色:
“陛下,這……不合適吧?趙大人只是個四品指揮僉事,如何能……”
徐貞觀沉吟了兩秒:“那先給他升個官?”
又愁眉苦臉道:“可有點來不及了啊。”
“……奴婢這就去東宮!”
莫愁忙打斷女帝的胡思亂想與奇妙想法,領命離去,腳步匆匆,近乎逃開。
望著宮門方向,眼神幽怨:
“你這家伙,又給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湯,要陛下專門給你準備‘驚喜’?”
另外一邊,并不知道女帝給他準備了份厚禮的趙某人,心情愉悅地出了皇宮。
從侍衛手中牽回了馬匹,望著紛紛揚揚的飄雪,策馬朝刑部大牢方向趕去。
俄頃。
趙都安再次抵達大牢外,這次黃侍郎不在,執掌牢獄的“典獄官”殷切地走出,滿臉堆笑:
“大人,您又是來見那個……”
“恩,前頭領路。”趙都安淡淡道。
牢頭不敢多問,當即悶頭帶路,不一會,趙都安再次看到了監牢中的浪十八。
此刻,對外界情況變化一無所知的浪十八正站在通風口小,仰著頭,吹著風。
風雪從“品”字形通風口灌入進來,冰冰涼涼的雪屑灑在這位北地血刀的臉上。
“好雅興,我以為你會自暴自棄,躺著等死。”趙都安的聲音傳來。
浪十八撐開眼睛,拖曳著鐐銬,緩緩轉身,凌亂的長發下,那張滄桑的,滿是青色胡茬的臉上,眼神意外地看向趙都安,解釋道:
“我從小就在鐵關道長大,在我的記憶中,每個年關,都是一場場雪。
我七歲時,曾有個道長來我家討水喝,給我算了次命,說我出生那日下雪,死的時候也是一樣,如今看來,那位道長是有法力的。”
浪十八笑了笑,看向趙都安空蕩的雙手,仿佛已經明白了什么,說道:
“是我的案子審定了么?什么時候押我去刑場?今日,還是明日?”
趙都安搖了搖頭,在后者困惑的目光中說道:
“你的案子即將重審,過幾日開堂,不過因為曹茂主動請辭,這個案子不會牽連太廣,會只停留在他那個被你砍死的兒子處為止,不算太圓滿,但起碼你不用死了。
恩,我來這里,就是告訴你,別蠢到提前尋死,再在這住幾天,等走完案子程序,陛下會給你一個特赦令……到時候,你就可以拿回當初的身份了。”
浪十八表情呆滯了一瞬,腦子里仿佛塞滿了生銹的齒輪,一時轉不動:
“什么……意思?”
趙都安又耐心將經過解釋了下,旋即說道:
“大概就是這樣,我先走了,等你出來再給你喝接風酒。”
頓了頓,他又補了句:“看來那個道士,是個騙子。”
趙都安轉身離開。
只剩下浪十八怔怔站在牢房中,凌亂的頭發給從孔洞中透進來的光束照亮。
他忽然一下撲到牢房門前,雙手攥著欄桿,望向走廊盡頭,行將走出去的趙都安,大聲喊道:
“大人!我以后,還能為你效力嗎?”
趙都安的背影一頓:
“隨意。”
旋即,他走出牢獄大門,仰起臉孔,任憑冰涼的雪花落在臉上。
心知:直到此刻,自己才算徹底收下浪十八這員大將。
鎮國公府。
“父親!父親!”
兩道人影飛快推門進入院中,沿著一重重大宅庭院一邊走,一邊興奮呼喊。
片刻后,湯昭和湯平姐弟二人,激動地推開書房的門,看向了富家翁打扮,正手持粗大狼毫筆,揮毫潑墨的湯國公。
后者抬起眉毛,笑了笑:“看來是報喜的。”
胭脂馬湯昭眉飛色舞道:
“曹茂主動上表請辭了!那個曹克敵,竟早投靠陛下了,之后會回拒北城,接替曹茂的位置!”
小公爺湯平沒二姐嘴快,只能道:
“聽說您請了陳國公出山?怎么做到的?”
兩人雖在這場行動中,只參與了軍中輿論這一小塊任務,但得到了上金鑾殿,呈送請愿書的機會。
這會興奮的不行,不只是湯平,哪怕是湯昭,也覺得很刺激……比打仗贏了還有意思。
湯國公愣了下,似乎恍然:
“曹克敵……果然是他么。”
姐弟二人圍攏過來,嘰嘰喳喳詢問細節:
“父親,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給我們說說唄,還有……趙大人那晚過來,與您究竟商討了什么?是傳陛下的旨意么?”
湯國公莞爾一笑,搖頭道:
“哪里有那么復雜,他開口,為父也等著他開口,僅此而已。”
姐弟二人面面相覷,交換眼神。
湯平:二姐,你聽懂了么?
湯昭:你說呢?
湯平:……
姐弟二人仰天長嘆,朝堂好復雜。
詔衙,梨花堂。
眾錦衣浩浩蕩蕩,回了堂口,一個個還在興奮地討論著方才發生的事。
錢可柔推開值房門,坐下,環視一周:
“咦,那個紅衣服沒眼珠的那個……”
侯人猛解下佩刀,橫放在桌上:“霽月。”
“對,那個霽月人呢?大人不是讓她在堂口先住著?”錢可柔問。
眾錦衣動作戛然而止,彼此面面相覷,都透著茫然。
繼而生出緊張之色,若是把人弄丟了,等大人回來豈不是……
“啊!井里有鬼!”
突然,門外傳來驚呼聲。
眾人一愣,紛紛奔出去,來到隔壁院子里那口水井旁。
衙門里負責后廚的一名白役坐在地上,驚恐地手腳發力,朝遠離井口的方向退,旁邊是倒在地上的水桶。
見人過來,大聲道:“我……我來打水,看到井底有個人頭!”
眾人如臨大敵。
下一秒,只見渾身濕淋淋,披頭散發,眼白無瞳的女術士霽月緩緩從井口爬了出來。
眾人:“……”
霽月弱弱地迎著無數道視線,小聲解釋道:“我……”
沈倦深吸口氣:“你不用解釋,我們都理解!恩,我家大人等會就回來,讓我我們給你帶個話。”
“啊?”霽月茫然。
錢可柔接話道:“我家大人說,浪十八應該不會死了。”
“啊?”霽月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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