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大理寺少卿魯直便已走出家門,奔著家宅附近售賣早食的街巷走去。
距離趙都安扳倒周丞已經過去許久。
在當初那件案子中,因被趙都安舉薦而被女帝提拔的魯直,也在短短幾個月里,從大理寺評事,連升幾個品階,成為堂堂少卿。
不過饒是身份發生翻天覆地變化,魯直的生活卻依舊簡樸,住的還是老宅,依舊喜好步行去衙門,連吃飯的鋪子都是街邊的小店。
“魯先生,您來了?還是老三樣?”
包子鋪內,店老板看到魯直進來,笑著打招呼。
魯直點頭,許是太冷了,又補了句:
“再熱一角酒。”
說著,就坐在了角落一張桌旁,籠著袖子聽周圍的百姓閑聊——這是他獲取民意的渠道。
這件鋪子早上來的多是販夫走卒,城中底層出了什么事,這幫人總是消息最靈通的。
“聽說了么,昨兒北邊的曹國公回京了,進城的時候綁了一個人,說是直奔宮里去了。”
“好像是個通緝犯?”
“什么啊,一個通緝犯至于讓堂堂國公親自抓?我聽說是曹國公有個兒子在軍中……”
這種鋪子乃是底層小店,各種八卦匯集所在。
任何時代的人都最喜歡聽大人物們的花邊新聞。
諸如“宮廷秘史”這類東西,從未斷絕。
皇帝睡了哪個妃子,哪個妃子又偷人,真真假假,卻是百姓們最津津樂道的話題。
曹國公兒子玷污同袍妻子,被反殺后,掩飾真相的故事聽著便一股野史味道。
魯直邊吃便聽,微微皺眉,卻是并沒怎么在意,覺得又是一些人編撰的謠言。
只是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小小的一家店里,竟然有好幾個客人都在談論這件事。
魯直搖搖頭。
吃完早飯,排出幾枚銅板在桌角摞成一摞,而后掀開擋風的厚實布簾子,來了大理寺。
大早上,衙門尚未“開門”,大理寺內不少官吏也在閑聊官場趣聞,竟也都提起自己聽聞的,關于曹國公的八卦。
不過這些人就謹慎許多,都是以“抨擊”的語氣簡略提及,大概是:
“又有人造謠中傷國公”云云。
主打一個又慫又愛八卦。
魯直換上官袍,進了值房掃視一眾官吏,眾人集體噤聲,安靜地忙碌起來。
生怕給這位不好伺候的清廉上司逮住批評。
“都做好自己的事,莫要亂嚼舌頭。”
魯直隨口道,就聽衙門外突然有人擂鼓。
不多時,一名老官吏捧著一紙訴狀從院中疾奔過來:
“少卿大人,您且過目。有軍屬狀告……哎呀,總之您看看吧。”
魯直疑惑捧起狀紙,目光掃過后,臉色驟然凝重。
這狀告之人,自稱獄中浪十八的親友,控訴昔年案情冤屈。
難道是真的?魯直不禁皺眉,須知衙門的鳴冤鼓不是亂敲的。
一旦敲了,無論對錯先打一頓殺威棒,目的是為了防止有人誣告鬧事,提高狀告成本,若證實誣告,更是會嚴懲。
“開堂,本官親自審問!”魯直說道。
大理寺對面,一間茶鋪內。
曾與趙都安一同出使太倉府的老御史陳紅一大早就點了一壺茶,一盤瓜子,獨自一人慢悠悠地吃著。
“咔嚓、咔嚓。”
陳御史嗑瓜子時,鑲嵌的兩枚銀牙格外醒目。
當桌上的瓜子殼堆成了一座小山時,陳紅聽到街對面的大理寺內傳來下堂的聲音。
“到時候了。”
陳紅輕輕嘆了口氣,雙手怕了拍,撣去手上的碎屑,起身走出茶館,邁步進了大理寺。
聲稱自己聽到民間議論曹國公事,故來大理寺尋人打聽,結果“意外”得知方才的狀告。
陳紅“大驚失色”,“義憤填膺”,當即拍屁股離開,回到都察院時整個人臉都是紅的。
揮毫寫下一封彈劾奏折后,陳御史在同僚們古怪的眼神中,直奔皇宮,以言官諫言特權,討伐安國公曹茂。
神機營內。 當小公爺湯平進入營房點卯時,其余武官都露出吃驚的神色。
身材魁梧,粗中有細的指揮使石猛愣了下,疑惑看向湯平,說道:
“我不是給你放了好幾天假?國公爺一年來好不容易回京住幾天,你不在家陪著,又跑過來做啥?”
湯平關上營房的門,轉身笑著看著一眾同袍,說道:
“軍中其余將官都沒到放假時候,沒法回家見爹娘,怎么我就特殊?”
石猛苦笑搖頭,對這位小公爺的性格也見怪不怪,心想若是趙大人有你三分敬業就好了。
身為指揮僉事,一個月來軍營一趟都算勤勉了。
湯平坐在營房內,安靜開完了早會。
等眾多同僚散去,湯平起身走回自己所在的營房,然后將神機營內,以他為首的那群年輕軍官召集了過來。
“發生什么事了?”
一群年輕武官丈二和尚,摸不見頭腦,進門就問。
湯平讓眾人在桌旁坐下,才懷著沉重的心情,說出了“北地血刀”當年在拒北城殺人的真相。
一群血氣方剛,鋒芒畢露的軍官聽得感同身受,氣血上涌,瞬間與當年的浪十八共情了。
當得知太子救下浪十八,如今卻被曹茂捉拿,打入大牢,準備斬首的消息后,一名軍官握拳,猛地錘桌,拍案而起:
“欺人太甚!”
另一名冷靜些的皺眉問道:“湯大哥,這是真的?”
湯平義憤填膺模樣,看向他:
“我是從我爹那知道的這事,你說呢?”
眾人也都知道,湯國公和曹國公不對付,大家關起門來,說話沒有顧忌,當即一陣大罵。
末了有人道:
“大哥,你跟咱們說這事,是想怎么辦?你直說吧。”
湯平環視一群小弟,嚴肅認真道:
“我與那北地血刀素不相識,但我看不慣這種事,忍不了,我需要你們將真相散布出去,至少讓京營三大軍都知道,我二姐說,若有足夠的軍卒聯名請命,或可令陛下從輕發落。”
“交給我們了,北地血刀真漢子,死在這種人手里太憋屈!”
眾軍官或熱血沖頭,或猜測這是湯國公的意思,一個個同仇敵愾,領命而去。
當天,關于曹茂之子對軍屬下手的消息,火速于京營瘋傳。
并很快蔓延至城中禁軍中,令無數飽受上官欺凌的士卒動容,一股躁動的情緒,悄然發酵。
下午,曹國公府上。
“砰!”
鬢角霜白,法令紋深重的曹茂大手狠狠拍在桌上,震的杯盞都嘩啦啦晃動。
這如餓虎般的老人死死盯著站在屋內,前來匯報的義子:
“你再說一遍!?”
曹克敵恭敬地垂首而立,微微垂下頭,說道:
“街頭巷尾都在傳有關您誣陷北地血刀的謠言,都察院的御史聽到風聲,據說已經入宮彈劾您了,不過應該是給陛下打回來了。
只是……依孩兒所見,民間謠言兇猛,愈演愈烈,若繼續下去,只怕注意到此事的言官會越來越多,到時候……陛下也無法置之不理。”
曹茂一言不發,面無表情:
“消息從哪里冒出來的?”
“孩兒不知。”
“不知道就去查!!”曹茂突然暴怒,指著他道:
“去找能動用的關系,給我查!我要知道謠言怎么突然冒出來的!是誰搞的鬼!
以及……你去傳我的命令,要京城府衙,和其他大大小小的衙門,給我把那些造謠的抓起來!把這些聲音壓下去!”
曹克敵應聲轉身離去,不敢耽擱半秒。
與此同時,白馬監后院。
正在和老司監孫蓮英下棋的趙都安也收到了下屬送來的最新消息。
“如何?”孫蓮英頭也不抬地淡淡道。
趙都安看完了手中寫著曹茂那邊動作的紙張,將其隨手丟在旁邊的火盆里,平靜捏起棋子,按在棋盤某處,笑道:
“無能狂怒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