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這句話拋出,營房中靜了。
  一眾年輕武官好似沒有聽清,或不敢相信。
  罷官……逐出京營……全部?
  眾人簇擁中的湯平臉上的表情僵住:“你說什么?”
  “沒聽清?”門口,那名披甲佩刀的軍法司頭領看了他一眼,仿佛沒有認出他的身份,再次重復了一次。
  沒錯。
  全部,罷官免職,立刻,馬上。
  屋內,一眾武官只覺五雷轟頂,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驚呆了,當即有數人失聲質問:
  “憑什么?”
  軍法司頭領瞥了他們一眼,說道:
  “我們只奉命辦事,不要耽擱時間,請吧。”
  話語看似帶了個“請”字,實則卻毫無感情。
  眾人卻還沒回過神來,腦海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上午時校場的那一幕。
  可……怎么可能?
  且不說他們的行為,并未觸犯什么軍法,哪怕定個藐視上官,也不可能悉數罷免。
  何況。
  他們也就算了,連“小公爺”都未能幸免。
  誰敢因這么點小事,罷未來鎮國公的官職?
  “我要見石指揮使。”湯平臉色難看,并未大吵大鬧,上前一步說道。
  軍法司的頭領卻置若罔聞,視線都不看他,似已懶得廢話,一揮手,道:
  “將這群人驅逐出營!”
  “是!”
  身后,一群素來以冷面無情著稱的軍卒沖入房間。
  “等等!”
  “我們要見指揮使大人!”
  一群年輕軍官下意識試圖抵抗,卻被湯平出言沉聲呵止:
  “你們想抗法么?聽他們的!”
  小公爺深諳軍法條例,知道無論何故,若對軍法司動手,哪怕以他的身份,也保不住這幫人。
  眾人這才警醒,咬牙切齒,不甘不愿地被扒下官袍,收走了腰牌。
  連收拾東西的時間都不給,當場給軍法司的士兵押送出神機營。
  而這邊動靜,也吸引了營中不少人關注,只是不明所以。
  本著對軍法司的敬畏,只遠遠觀瞧。
  然而就在一群武官被驅趕到大門時,湯平武夫的直覺,令他腳步一頓,扭身回頭,循著背后那道鎖定的目光望去。
  只見,遠處屬于指揮僉事的營房門口,正悠然站著三道人影。
  為首的,赫然是面帶微笑的趙都安,身后是侯人猛與錢可柔。
  此刻,二人遠遠相望,湯平清楚看到,趙都安輕輕朝他揮了揮手,似在送別。
  嘴角笑容好似在嘲笑。
  真的是他!!
  湯平臉色鐵青,一股血氣沿著脊椎直躥頭皮,眼神充血,因憤怒而雙拳緊握。
  “看什么看!”
  一只手猛地一推,將失去官職的他推搡出大門。
  湯平終于什么都沒說,扭頭大步流星離去,只丟下一句:
  “我們走!”
  他沒了官職,但還是鎮國公之子,他要回家,找人問個明白!
  房門口。
  目送這群人消失,趙都安放下手,臉上的笑容也收斂。
  “大人,對方只怕不會甘心……而且,這么大的動靜,您不擔心其他武官們會怎么想?”錢可柔忍不住輕聲問。
  侯人猛也看過來。
  饒是以他的膽氣,也被自家大人的手筆驚掉了,更想不明白,大人如何能做到的。
  “小柔啊,”趙都安望著遠方秋日高遠的天空,輕聲道:
  “你跟著我也這么久了,我何時在乎過這群宵小之輩如何看?好了,我回屋小睡一會,有人找的話,替我攔下。”
  說著,他伸著懶腰,徑直回房了。
  只剩下兩名下屬面面相覷,心想外頭等會只怕要炸了,大人竟還有心思睡覺。
  不多時。
  “你說什么?!”神機營指揮使的營房內。
  石猛不出預料,得知了這件大事,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你說軍法司的人,繞過了所有人,直接將小公爺他們剝掉官袍,趕出去了?誰給他們的膽子?!”
  前來匯報的軍官額頭沁出冷汗,將一份加蓋兵部和女帝大印的公函呈送上來:
  “這是軍法司的人留下的。”
  石猛劈手奪過掃了眼,表情一點點變得悚然。
  他如何還猜不出?這是陛下的意思?
  可……為什么?
  再想到被罷官的人,恰好都是趙都安索要的,那份不給他面子的“名單”上的人……
  這位魁梧黝黑的猛將鬢角緩緩沁出細密汗珠,只覺匪夷所思。
  難道……就因為這個?
  只是不給姓趙的面子,十幾名武官,就被罷免了?
  “大人,這會消息已經傳開了,只怕要出亂子。”匯報軍官提醒。
  石猛攥著那封公函,邁步風風火火,徑直出了營房,去尋趙都安。
  旋即,不出意料被梨花堂二人組攔下。
  石猛沒有硬闖,轉頭就騎馬直奔城內——涉及到陛下,已經不是他一個人能隨意應對的了。
  俄頃,樞密院內。
  薛神策聽完了石猛的匯報,這位大虞朝明面上主抓兵權的武官第一人愣了足足十幾息。
  繼而,盯著手中那份壓根沒有經過樞密院的公函,盯著那鮮紅的印章。
  陷入沉默。
  腦海中,不禁回想起幾個時辰前,他與王知事還在這里對弈雙陸棋,猜測趙都安可能的“報復”。
  卻不曾想到,會是這般的疾風驟雨,小題大做。
  “大人,您快說句話啊。”
  這次輪到石猛扮演起催促角色:
  “再晚一些,只怕消息要傳遍京營。”
  薛神策站起身,在屋內踱步。
  這件事,看似只是罷黜了十幾個低級軍官,波及了鎮國公的公子……但在薛神策等高級武臣眼中,真正在意的,乃是此事會在軍中引起的動蕩。
  若無法妥善解決,只怕會滋生怨言。
  而作為京營實際上的上級“部門”,樞密院必將承受極大壓力。
  關鍵在于,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且隨我進宮,當面求見陛下。”薛神策駐足開口。
  沒有耽擱,兩名武臣當即直奔皇宮,在養心殿中,見到了大虞女帝。
  約莫小半個時辰后,守門軍卒望見薛神策走出皇宮,面沉似水。
  傍晚的時候。
  京城官場中,關于趙都安入神機營第一日,動用權柄,將小公爺湯平及十幾名武官罷免的消息,不脛而走。
  并有知情人補足了薛神策入宮的故事細節。
  據說,薛神策問女帝為何罷黜,女帝回以觸犯軍紀。
  薛神策再追問,觸犯哪條軍紀,女帝只回答了一句“莫須有”。
  這個故事真假難辨,但結果是,薛神策回了樞密院,假裝什么都沒發生,而石猛也灰溜溜返回神機營,沒有再嘗試抗爭。
  一時間,群臣驚詫。
  白馬監,后衙。
  兩鬢霜白的孫蓮英坐在竹椅中,聽完了手下使者的匯報,不禁有些走神。
  揮揮手將人趕走,老司監才望著頭頂已經漸漸泛黃的樹葉,嘀咕了一句:
  “這小子,又在搞什么?”
  詔衙,總督堂。
  馬閻端坐大堂,望著外頭黑天越來越糟的天邊云絮,莫名想起了當初趙都安入詔衙折騰的那一幕光景。
  原以為,當初痛打長公主兒子,肆意逮捕官員已經夠瘋。
  沒想到,如今更進一步,出手就將人一擼到底。
  莫名的,馬閻竟有點幸災樂禍:“這回,輪到薛神策頭疼了。”
  晚上,董玄從修文館回家路上,再次意外與袁立相遇。
  “太師可曾聽到,趙都安今日折騰出的亂子?”
  袁青衣籠著袖子,笑呵呵發問。
  耄耋之年的董太師瞥了老陰比一眼,搖頭道:
  “老夫只知道有一群不守軍法的莽夫,被罷官而已,袁大人倒說說,趙都安又做了什么事?”
  儒雅清俊的御史大夫笑了笑,打了個哈哈:
  “那許是我聽錯了。我只是每每想起,趙都安那廝好像每次進一個衙門,都要攪的那片天地不得安生,也總有人要倒霉,卻不知這次要輪到誰頭上。”
  呸……趙小子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不還是你攛掇提拔的么?裝什么無辜……董玄搖頭,說道:
  “再看看吧。”
  他其實也很好奇,趙都安究竟想做些什么。
  李府。
  夜色下,不再乘坐轎子的“小閣老”李應龍躍下馬車,急匆匆走入宅子,沿途下人紛紛行禮,口尊“少爺”。
  李應龍敷衍點頭,一直等進入書房,才放輕腳步,面露喜色,興奮道:
  “父親,有熱鬧瞧了!”
  接著,自從上次事件后,肉眼可見低調了起來的小閣老將自己得到的消息原本復述。
  書房內,寬大昂貴的桌案上,擺放著一摞摞極好的宣紙,筆架成山。
  胡須近乎與鬢角相交,身披寬松華服的李彥輔提筆,正在習練書法。
  等安靜聽完了李應龍的講述,才緩緩將紙上最后一個文字的筆畫守衛,用另一只手,提起袖子,聲音沙啞地道:
  “所以?”
  李應龍眉飛色舞:
  “那趙都安這次與武臣們斗起來,于我等豈非好事?
  是陛下要動以樞密院為首那群先帝舊臣也好,是那姓趙的飄了,自以為是也罷,如今非但得罪了鎮國公,還連帶惡心了薛神策那幫人。
  兒子聽說如今京營中已是議論紛紛,城內羽林衛,金吾衛等禁軍也得到消息……極多的武官同仇敵愾。
  呵呵,那趙都安無論是存了什么心思,但眼下鬧出來的亂子,只怕已經超出他的預想,若是一個處置不好……
  呵,哪怕他暫時受陛下倚重,但等再過一些日子,陛下打完武臣,需要安撫軍心的時候,少不了推他出去……”
  說話時,他眼神中不加掩飾地發狠。
  對于上次的仇,刻骨銘心。
  “說完了?”
  李彥輔頭也不抬,將毛筆沁潤在洗筆池內,轉動筆桿:
  “但這與你又有什么關系?”
  李應龍語塞,意識到自己又犯錯了,羞愧垂首。
  李彥輔卻沒有責罵他,只是悠悠道:
  “真正的競逐,從非在意對手,而是要落在自己身上……不過,關注此事倒不算錯,繼續查探吧,再有變動,立即來報。
  但要切記,不要與此事牽扯上任何,也不要想著做什么。”
  李應龍長舒一口氣,露出笑容:
  “父親叮囑的是。兒子會好好盯著他的。”
  而不同于朝堂頂級大臣,對趙都安舉動的好奇和關注。
  紛紛猜測揣度,趙都安舉動背后的目的,以及是否存在什么陰謀。
  更多的普通官員,因不知內情,則是幸災樂禍看戲居多。
  并將趙都安的舉動,歸結為:飄了!
  更有一些自認為聰明的官員,私下里篤定地判斷:
  趙都安這次是被女帝拿來當清理武臣集團的過河卒了。
  可一個寵臣,相比于整個武官集團,孰輕孰重,再明顯不過。
  “姓趙的如今是春風得意,誰都敢得罪,但遲早都會還回去……那群武人可不是好相與的,與文臣不同,得罪死了,有他苦頭吃。”
  不過,這些許來自文官集團的議論聲,卻壓根沒有被當事人放在心上。
  一夜無話。
  翌日。
  當趙都安再次抵達神機營時,清晰地感覺到,軍營中的氣氛發生了變化。
  沿途所見的武官,以及士卒,皆對他側目而視,眼神中充滿了敬畏,以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大人,營中情況打探過了。”
  屬于趙都安的“辦公室”內,他坐下不久,錢可柔與侯人猛就神色焦躁地來匯報。
  “哦?如何?”趙都安悠然坐在大椅中,雙手交疊,詢問道。
  錢可柔憂心忡忡道:
  “湯平等人被罷官的事情,起初造成了一些風波,但很快被石猛出手壓下去了。
  如今,倒是沒出什么亂子,罷黜的武官位置提拔了副手頂替,不過……軍中都在傳,他們是得罪了您,才丟了官職的。”
  侯人猛抱著胳膊,道:
  “準確來說,不只是神機營,京營其他部分也是如此。
  不過,神機營里,眼下還是對您敬畏恐懼,多過于其他……原本大人您昨天在校場上,拉弓射箭那一下,令不少軍卒對您印象有所改觀,不過……如今只怕是……”
  他話沒說全,但意思很明顯:
  神機營上下,對這位新上任的指揮僉事,普遍不滿。
  只是礙于權威,強顏歡笑。
  “恩,我知道了。”
  趙都安神色并無意外,似乎一切的變化,都在他預料之中。
  簡單詢問了情況后,竟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說道:
  “伱們去將神機營中有關于火器的資料,拿來我看,要具體的情況。”
  二人面面相覷,應了一聲,扭頭去拿。
  不多時,一份份資料被送到了趙都安的案頭。
  以他僅次于石猛的官職,幾乎可以審閱神機營一切資料。
  趙都安當然沒忘記,自己的任務是查案。
  進神機營第一天,將給自己下馬威的不安穩因素拔除,“殺”人立威,算是站穩了腳跟。
  那第二天,就該著手調查。
  既然當初案子核心,是關于火器圖紙,以及相關匠人的失蹤,那么……理所當然,應從這里入手。
  詔衙和樞密院反復查了好幾次,趙都安也沒自大到,覺得自己一出手,就能發現什么線索。
  他要看火器資料,也只是想先了解營中情況。
  然而,當他粗略將資料翻閱一遍后,趙都安的頭頂緩緩升起一串問號。
  他抬起頭,嚴肅地盯著兩名手下:
  “還有嗎?”
  機要秘書愣了下,搖頭道:
  “營中關鍵的一些情況,都在這里了,大人是要更瑣碎的東西嗎?”
  “不是,”趙都安表情嚴肅地指著桌上的紙,道:
  “我的意思是,營中的火器,就……只有這幾種?”
  兩人愈發茫然,侯人猛點頭道:
  “對啊,屬下也去看過,的確就這些,有什么問題嗎?”
  趙都安沒吭聲。
  有問題嗎?當然有,而且是大問題!
  在此前,他對神機營的想象,是大抵對標歷史上明清時期情況。
  可通過翻閱營內資料,他驚愕地發現,大虞朝的火器,實在是落后的,令人發指!
  有沒有火器?有。
  但只停留在“火箭”與“火炮”的層次上!
  不要誤會。
  所謂的“火箭”,就是將火藥綁在箭矢上,射出去,造成殺傷——這也是為何神機營演武,看重箭術的原因。
  而“火炮”,名字唬人,實則就是投石車,只不過投出去的不是石頭,而是“炸藥包”。
  神機營最先進的火器,倒是終于接近明清的邊了。
  名為“突火槍”。
  但壓根不是趙都安以為的那種未來槍械的雛形,而是一種需要人肩扛的,類似炮管的東西,底部填裝火藥,前面塞入“子彈”。
  所謂的子彈,可以是一根根箭矢,實現利用火藥推力,同時將十根箭矢一同發射出去。
  或干脆就是鐵彈丸。
  靖王府派人盜取的,就是“突火槍”的設計圖紙,以及制造匠人。
  而這個“突火槍”,還是大虞最近一些年,才完善制造出的“新式火器”。
  這也終于解釋了,為何神機營的士兵操練,壓根沒看見火器,而是用的長槍。
  為何石猛聽到趙都安說“火槍”,沒有立即反應過來。
  因為這“神機營”,本質還是以步兵騎兵為主,火器為輔的一個衛所兵營。
  大虞朝的火器,不能說沒有,但遠遠沒有達到“發達”的程度,大概等同于宋朝的水平。
  趙都安熟悉的“火銃”,即有步槍雛形的那種火槍……沒有出現!
  大名鼎鼎的神火飛鴉……沒有出現!
  更加著名的紅衣火炮……沒有出現!
  至于原因,也很簡單——承平太久!
  大虞六百年國祚,期間雖然也不時有小規模戰役,但真正大范圍的戰爭幾乎沒有。
  這就導致,壓根沒有強烈的發展火器的需求……導致整個科技樹進展緩慢。
  “大人?”
  房間中,錢可柔與侯人猛見他久久失神。
  忍不住輕輕呼喚。
  趙都安這才猛地回過神,眼睛有些微微發亮,胸腔中心跳如擂鼓,他忽然說道:
  “請石指揮使過來,我有話與他說。”
  兩人不明所以,侯人猛點頭出門。
  錢可柔留下,忍不住好奇問:
  “大人,您是從中找到線索了么?”
  趙都安沒吭聲,只是神色怪異。
  線索?沒有。
  但……
  他突然發現,線索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他有了更重要的事。
  倘若,靖王府費盡千辛萬苦,盜竊走的只是“突火槍”這種落后的玩意……那……
  我搬出更先進的火器,你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