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都安走出白馬監時,太陽已過了中天。
馬車等在外頭,車夫小王臉上扣著帽子遮光,正在假寐,聽到動靜激靈起身:
“大人,您出來了。下一站咱們去哪?”
趙都安說道:“回衙門。”
小王好奇道:“然后呢?”
作為領導的司機,他經過這段時間考驗,多少也掌握了一點趙都安的行事風格。
雖不知具體,但隱約知道,自家大人最近在針對什么人,做一些布局。
“等。”趙都安靠坐在柔軟的靠墊上,平靜說道。
前世狂飆大火,他好奇買了本孫子兵法,看完只得出兩條心得。
第一,戰爭就是以多打少,集中優勢兵力,大舉壓上,不給敵人喘息之機。
第二,保持不敗,耐心等待敵人犯錯。
就如武道宗師,雙方擺起拳架時,先動手的那個,往往是先沉不住氣,最先露出破綻的。
然而,世人往往缺乏耐心,見不得“不動”,偏要“亂動”,才能緩解焦慮。
對小閣老的算計,算不上戰爭,但原理相同。
他眼下做的一切,都是在盡可能多地做準備,集中優勢兵力,并誘使對方露出破綻。
“該做的都做了,接下來,需要的只有等待。”趙都安閉上眼睛。
等待和希望——人類的一切智慧都在于此。
接下來幾日,風平浪靜。
趙都安每日優哉游哉,過上了穿越之后,難得的輕松悠閑時光。
些許關注他的目光,也逐漸移開,被朝堂上的神仙打架吸引。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學乖了,想要在這場風雨中低調,明哲保身。
而廟堂上的爭斗,則每一日都在發生新的變化。
修文館徹夜燈火通明,與早起早睡,踩點上下班的趙某人,形成鮮明對比。
直到這一日。
皇宮中,司禮監衙門。
秉筆太監跨過門檻,進入了這座負責宮中諸多雜物的地方。
“見過公公。”一群小太監起身行禮。
先帝時,司禮監權柄頗大,那時大太監王震便是此處首領。
女帝登基后,身邊多用女官,但徐貞觀也顧慮到,若一味任用女官,與任用宦官無異。
故而,刻意令宦官與女官兩個集團共存,不令兩者勢力懸殊。
因而,后宮中許多事,仍由司禮監負責,不歸六尚管理。
“恩。”
秉筆太監點了點頭,慢悠悠來到工位旁,先問了幾件事務,而后,才漫不經心道:
“已過年中,娘娘們近來可有出宮省親的?”
一名小太監捧著冊子上前:
“請公公過目。”
妃嬪們出宮,需提前申請,而后由司禮監審批,因循舊例,許多申請會提前許多,靈活調整。
秉筆太監翻看片刻,目光落在“元妃”名字上,勾勾畫畫,更改排期。
安排妥當后,道:
“呈送六尚總管批閱。”
司禮監的一些決定,由六尚審核,與之對應,六尚的決意,也會由司禮監監督。
作為“六尚總管”的莫愁,最近過的很疲憊。
因朝堂上,神仙斗法,女帝不好表態,只能間接通過她,來與皇黨溝通。
幾乎不是在修文館,就是在宮外,回六尚的時間少了許多。
因而,當底下的女官,捧著司禮監的條子過來時,莫愁只簡單掃了眼。
見只是后宮嬪妃的省親排期,不甚重要,也無異常,便道:
“可。按這個安排吧。”
頓了下,又顰眉到:
“如這等雜事,你等斟酌處置就好,不必交給我來看。”
貴妃出宮。
這在先帝時期,的確是重要事務,涉及方方面面很多,屬于規格較高的事務,需主管官員小心對待。
但如今……便著實不算什么事了。
幾乎可以說,只要貴妃們別鬧出什么丑聞,辱沒了皇家臉面,其余的,便都好說。
女官應聲去了。
莫愁吐了口氣,轉身,推門,返回修文館。
甫一進屋,便是一片議論聲,氣氛凝重。
她抬起眸子,看到大虞女帝靜靜坐在主位上,聽著底下學士爭論,偶爾才說句話,多數時候在沉思。
是的,近來,女帝出現在修文館,參與“會議”的時間也大為增多。
莫愁邁步返回女帝身旁,徐貞觀點漆般的眸子轉向她,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莫愁低聲說:
“稟陛下,不是什么要緊事,只是六尚宮的一些瑣事,已安排妥當。”
“恩。”徐貞觀聞言,便不再關注,重新將注意力,投向會議。
莫昭容坐在旁邊,見女帝白皙不染塵的面龐上,眉宇間,凝聚著淡淡的愁緒,不禁有些心疼。
卻也無能為力。
新政的阻力太大了。
經過這段時日的努力,皇黨已經獲得朝堂上三分之一的官員的支持,這已不容易。
畢竟,皇黨成員們背后,也是士紳大族,換言之,推行新政,就是拿刀子往自家身上砍。
而想要較為順利,將“黃金三策”徹底推行下去,至少還要獲得三分之一官員的倒戈。
如此,以大多數,去壓少數,事情才算穩當。
可這說起來簡單,做起來……談何容易?
陛下這些時日,雖看似穩坐釣魚臺,但實則內心的焦躁,憂慮,愁緒……莫愁都看在眼中。
苛政猛于虎。
新政于天下士紳門閥官員而言,便是女帝放出的一頭猛虎。
如何能不懼?
終歸,還是她們太無能,無法為陛下分憂。
元妃即將出宮,回家省親的消息,當日在宮中開始流傳。
而后,有太監去告知元妃的娘家,做好接待準備。
好在,元家就在京師,來往不遠。
不久后,這個消息也從一些隱秘渠道,傳入了梨花堂。
趙都安慵懶地坐在內堂的主位,手中翻看著幾樣東西。
第一樣,乃是一份手抄的資料,由林娘子去神龍寺還愿期間轉述,乃是從李應龍口中套取到的,其昔日與元茹相處的一些過往故事。
除此之外,還有李應龍佩戴多年,如今偶爾會拿出來佩戴的腰玉一枚。
第二樣,乃是許翰林偷偷送來的,赫然是關于其師長大學士陳正儒,以及一群相熟的讀書人過往犯下的錯事的線索。
每一條,都貼心地備注了,可以去找誰查驗,獲得證據。
怎么說呢……
趙都安突然就想起了當初的自己。
敵人想找你的把柄很難,但你的同伙想賣掉你,可太特么容易了……
不過,這些東西,他暫時不準備動,以免打草驚蛇。
第三樣,是白馬監送來的,關于元妃省親的安排。
“萬事俱備。”
趙都安將東西丟在桌上,抬眸,望向徑直立在堂前的四名得力下屬。
“大人,該動手了嗎?”
神態桀驁的侯人猛咧嘴一笑,早已摩拳擦掌。
“大人,要不要再準備些,以求穩妥?”
如今,已經不再躺平,但黑眼圈依舊醒目的沈倦說道。
趙都安淡淡道:“夜長夢多,不等了。”
林娘子那邊,隨時可能被發現異常,元妃也不可能在宮外太久。
準備是為了勝利,而不是為了“周全”。
趙都安平靜道:
“老九,你之前總跟我吹噓,你一手仿照字跡的本領詔衙中無人能及,如今到了用伱的時候,將這些文字,仿照李應龍的筆跡,抄寫一封。能否做到?”
數十年前,曾名動詔衙,如今外表人畜無害,整日喝茶看報的鄭老九笑著上前接過。
略顯佝僂的腰挺直了幾分,臉上閃爍著某種驕傲:
“大人且瞧好就是。”
趙都安說道:
“沈倦,你自喻潛行易容,反追蹤在衙門里一枝獨秀,由你去尋元妃,可能做到?”
沈倦笑呵呵上前,拿起那枚玉佩,輕描淡寫道:
“屬下若完不成,您把我沉江里去。”
趙都安看向侯人猛:
“我只問你一句,膽氣足否?”
侯人猛摩挲著刀柄,高高昂起眉眼:
“老子孤家寡人,無牽無掛,大人你只需說,砍誰就完事了。”
旁邊,生著一張圓臉,眼神清澈愚蠢,但實則辦事很是妥帖,近來成長飛速的機要秘書鼓了鼓腮:
“大人,那我呢?”
趙都安微笑道:
“可柔你的任務可最艱巨呢,恩,大人我要請幾位貴客吃酒,你去安排酒席,可能做好?”
錢可柔張了張嘴,覺得自己被輕視了,癟了癟嘴,無奈道:
“行叭……”
趙都安哈哈一笑,如發號施令的將軍:
“成或不成,在此一舉。”
又一日。
宮門打開,一輛華美的車子,載著元貴妃出宮,徑直回了京師內的娘家。
又一日。
元妃貼身的婢女,外出采買物件時,忽然遇到了一個俊朗風度翩翩的青年。
元府。
某座香閨內,梳妝鏡前,元妃身姿曼妙,端坐于鏡前,打量著自己因年紀漸長,相較青春時,已遜色數分的容顏。
似在走神。
鏡中,是一張與林娘子頗為相似,但仔細看去,氣度神態,卻又有諸多不同的鵝蛋臉。
元妃入宮近十年,如今也不過三十余的年歲,因保養得當,容貌依舊不俗。
只是,那眉眼間一股常年郁郁寡歡,缺乏滋潤的神態,卻令其失色許多。
“咚咚。”
忽然,房門被敲響。
元妃回過神,冷淡地說了聲進。
繼而門開,婢女小心進來,神色復雜:
“娘娘,奴婢有事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