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一名太監小聲道:
  “陛下從與趙使君登樓后,已丟下十二酒壇了。”
  莫昭容臉色微變,她知道徐貞觀望樓飲酒,多只微醺。
  如今日這般,實屬罕見。
  若酩酊大醉,給那奸詐小人占了便宜,簡直不敢想。
  望樓上,杯盤狼藉。
  “陛下,酒喝光了。”趙都安抱著空蕩酒壇,說道。
  意味著,這場小聚到了尾聲。
  燈下,徐貞觀的膚色有些泛紅,但隨著她沉沉吐出一口濃郁酒氣。
  女帝臉上醉意肉眼可見消散,眸子也清明許多。
  此刻天穹上云絮聚集,也遮住了明月。
  “罷了,今日便到這里吧。“
  她平靜說道,旋即看向已不很清醒的小禁軍,笑道:
  “此番扳倒裴楷之,你的功勞不容忽視,想好索要什么獎賞了么?”
  你此前不是說,讓你仔細想想,倒來問我……趙都安說道:
  “陛下看著賞賜便是。”
  他修為穩步推進,暫不需要資源補足,飛刀金烏也未駕馭純熟,一時還真想不出。
  女帝清醒后,恢復往日雍容尊貴模樣,笑道:
  “袁公此前在御書房中,倒向朕舉薦,替你求了個差事。
  以你的聰慧手段,放在白馬監太可惜,恰好詔衙梨花堂缺個‘緝司’,不知你可有興趣?”
  啥?詔衙緝司?
  趙都安一個激靈,精神抖擻。
  意識到,自己好像要升官了!
  據他所知,詔衙由督公馬閻執掌,下轄九個堂口。
  以不同花卉冠名,梨花堂便是其中之一。
  緝司一職,乃堂口主官,手下有一批錦衣校尉可供驅使,屬武官序列。
  品秩不算高,但權力嚇人。
  監察百官,動輒抓人抄家。
  若說馬閻是“閻王”,錦衣校尉是“小鬼”,那緝司便是閻羅殿里的中流砥柱。
  趙都安幾次三番,斗倒官員,所作所為,與詔衙職能重疊。
  若能成緝司,便可光明正大地放手做事,立功機會更多。
  手中權力也將更大。
  當然,與之對應的,受到的關注,面臨的敵人,也非以往可比。
  嘭嘭……趙都安心臟狂跳,卻未立即回答,而是斟酌道:
  “以臣的資歷,空降緝司,只怕不妥吧。”
  按他想法,若調任去做個“副職”,還算合理。
  直接補正,難免令人不服。
  尤其他名聲還差……
  徐貞觀瞥了他一眼:“你怕了?”
  趙都安正色道:
  “主要是臣不舍得白馬監的同僚,還想在陛下身邊做事。”
  白馬監使者有進出皇宮特權,詔衙緝司可沒有,他在權衡利弊。
  滑頭……徐貞觀哼了聲,道:
  “你白馬監的官職也不會丟,去詔衙暫兼任緝司,若做的不好,或有了更好人選,你再回來。”
  呼,原來是“暫代緝司”啊,這就勉強說得通了……
  況且,同時身兼使者與緝司兩個位子,進可攻退可守,趙都安沒有拒絕的理由:
  “既如此,臣愿往一試!”
  至此,他也明白:
  當初袁立承諾,若他辦事得力,會送給他的禮物,究竟是什么。
  徐貞觀滿意頷首,又道:
  “不過,要你去做緝司,也不是白做的。朕還要你做一件事。”
  “何事?”
  “嘗試尋找,詔衙中潛藏的匡扶社反賊。”徐貞觀冷聲道。
  莊孝成一案中,趙都安判斷出,詔衙內部可能潛藏反賊。
  這段日子,馬閻反復試探尋覓,卻都未有收獲。
  要么是判斷出錯,要么,便是潛藏的太深。
  女帝嘆道:
  “朕是信任馬閻的,但他畢竟在詔衙坐了太久,底下人皆一手提拔,難免人在局中,被迷了眼,且他本也不擅心機手段……”
  啥意思,所以我就是擅長玩心機的小人唄……趙都安無辜極了。
  “而你,身為局外人,或反而可看的清晰,”徐貞觀說道,“若伱能揪出內賊,朕再送你一樁好處。”
  趙都安正色道:“微臣定盡心竭力。”
  徐貞觀頷首,說道:
  “朕累了,便先回宮,你自己歸家吧。”
  我不介意在宮中留宿的……趙都安心說,但也知道不現實。
  龍輦更不合適送他回去。
  “陛下且慢。”
  見徐貞觀要走,他這才想起一事,從內袋中取出一枚帶著體溫的瓷瓶,雙手奉上:
  “陛下恩賞,臣無以為報,特琢磨出這薔薇香露,陛下可灑在衣衫上,行走坐臥皆有花香縈繞。”
  徐貞觀一怔。
  美眸盯著他手中瓷瓶片刻,終究還是抬手一招,以纖纖玉指攥住瓶頸。
  并未嘗試,只是說道:
  “有心了。”
  當趙都安獨自一人,走下天子樓時。
  只見“大冰坨子”莫愁率眾上前,狐疑掃視:“陛下呢?”
  趙都安打了個哈欠,指了指天空:“陛下已先行回宮了。”
  身為大修士的女帝,早有踏空御風的本事。
  “來人,上去收拾杯盞殘羹。”
  莫昭容扭頭吩咐,登時一隊太監蜂擁登樓,等她再想細問,陛下與他說了些什么時。
  卻發現,趙都安已徑直離去。
  夜色靜謐,風吹云移,遮住明月。
  京城的街巷也顯得昏暗清冷。
  趙都安酒足飯飽,邁步行走之際,嘗試從毛孔逼出酒氣,卻發現失敗了。
  他修為遠遜女帝。
  酒氣入肚后,長久不排,便再逼不出。
  在樓上時,還只覺微醺,這會冷風一吹,趙都安驚覺自己真的醉了。
  “糟糕,前世我替領導酒桌擋酒,鍛煉出千杯不醉,但這輩子換了個身體啊。”
  趙都安感覺自己失誤了。
  御酒后勁翻涌,頭腦漸漸渾噩,只憑記憶,朝家的方向走。
  不知不覺,前方出現一條小吃街,兩側店鋪撐起一片交織連綿的涼棚。
  部分鋪子歇業,卻仍有些敞開。
  屋檐下懸掛的火紅燈籠,垂下的酒旗,飄逸的香氣,令趙都安有些意動。
  他踏入一間湯餅鋪,袖中甩出一串銅板:
  “來碗醒酒湯!”
  旋即,便聽身旁傳來一道蒼老笑聲:
  “老朽這里剛剩了一碗,小公子若不嫌棄,便送你了。”
  趙都安猝然轉身,撐開眼皮。
  昏黃燈影中,只見涼棚下,方桌旁端坐一名老叟。
  其身穿一身極尋常普通的長衫,卻有著大虞朝罕有的高大身材。
  看不出年歲,但那純白無半點雜色的長須長眉,顯出壽數已然不小。
  面龐紅潤,略狹長的雙目,溫和地俯瞰他,似在審視。
  張衍一審視著趙都安。
  趙都安也審視著張衍一。
  夜幕街巷中,一時安靜的好似落針可聞。
  終于,趙都安邁步,大咧咧坐在了老天師的對面。
  垂眸盯著面前那一碗,熱氣騰騰,熬煮的恰到好處的醒酒湯。
  “老先生,是在等我?”
  趙都安悄然攥拳,指甲刺入肉中,以痛覺強行驅除醉意,從渾噩的頭腦中找回清醒。
  衣衫下全身肌肉緊繃,武夫的靈機警鐘大作,氣海悄然轟鳴。
  如臨大敵。
  張衍一笑了笑,如尋常老叟般緩緩道:
  “吾本凡間客,靜待有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