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聲太清鐘的余韻早已散入云海,仿佛只是天地間一聲清越悠遠的嘆息。
無論是元嬰法會還是元神法會,只要成功舉辦,便會提升一個宗門的聲望士氣、更遑論這是數萬年未曾有過的大乘法會。
主峰白玉廣場上觀禮的萬千修士已然各歸洞府,或潛心體悟大乘天劫的余韻,或返回宗門傳遞這足以震動地仙界的消息:
道家不死之身,金剛不壞之體,更有可以證實的傳說,這位太清掌教還是一位劍術通玄的劍仙中人。
如此人物,便是在以十萬年為維度的視角下,也是一代人杰天驕,不知會影響整個地仙界多少萬年的命運。
喧囂過后,太清宗主峰重歸靜謐,唯有繚繞的仙靄與吞吐的靈氣,昭示著此地主人已臻至此界真正絕巔。
玄元洞天深處,陸城盤坐于萬載玉髓鑿成的云床之上,身周虛空仿佛自成一界,時而星光流淌似水銀瀉地,時而五行流轉衍化混沌之基。
大乘之軀,與道合真,每一次呼吸都引動洞天內浩蕩靈脈隨之潮汐漲落,他并非療傷。
九階天劫雷海淬體,不僅未損其根基,反將那霸道無匹的造化生機徹底熔鑄入周身骨血之中,此刻陸城的身軀,便是世間最完美的承道之器,瑩潤如玉,內蘊開天辟地般的偉力。
他此時所做的,是每一個新晉大乘都必經的“歸真”。
“歸真”,非是返璞,而是將修士一生修持的萬千道法神通,于這全新的生命層次上,重新審視、梳理、凝練。
氣海!
大五行地極真火!
本命血火!
大日真火!
通玄一劍!
五氣朝元!
三花聚頂!
金虹貫日!
心神沉入識海深處,猶如開天辟地的神祇巡視自己的道法天河。
曾經引以為傲的諸多神通,其本質在大乘境界那洞察法則本源的俯覽視角下,纖毫畢露。
頂上三花神通,曾是返虛境威壓同階、蘊養神魂元胎的無上秘術,華光萬丈慶云垂落。
但此刻觀之,雖依舊精妙絕倫,乃是九階巔峰的道法,卻已隱隱觸及了一道無形的“天穹”,已然觸及穹頂。
三花依舊絢爛,卻非能承載天傾海覆之重的堅實基石。
“五行天遁步、金翅大鵬遁法與金烏化虹之術三門道法,修煉至此仍舊是九階高階神通,但已不是超階道法了。”
陸城這一身道法天河當中,唯有兩點,在識海道域中灼灼生輝,潛藏著令他自身元神都為之悸動的恐怖威能。
其一,是那自元神丹田處溫養、伴隨他跨越無數生死險關的本源真火——三昧真火!
它在九階天劫中逆煉劫雷,金、白、紅三色火焰如今完美交融,核心處一點幾乎無形的淡紫色火種跳動,散發著焚盡諸天、煉化萬法的恐怖氣息。
雖然同樣不是超階道法,但已然跨出半步。隱隱超越了那無形的天穹,是可以殺傷真仙的真火。
當然需要積累足夠,一把火焰恐怕僅僅只能燙傷真仙,一片火焰,才有足夠的威懾力。
其二,則是金虹貫日劍式,此劍意凝聚了他對劍道的所有理解與殺伐意志,在寂滅天劫的壓迫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純與升華。它隱隱已觸及“天道”本身,有著凌駕于尋常法則之上的雛形。
與三昧真火一般,同樣都是九階半步。但與三昧真火不同的是,金虹貫日劍式可實用得多。
調動胸中五氣,頂上三花,化為一劍斬出,只要不過分頻繁的施展,此劍不傷元氣反而助漲修行。
陸城靜靜體悟著這份“洞見”,心中并無半分失落,唯有道心澄澈如洗。
“我在返虛、合體兩個境界修煉的時間太短了,若是給我足夠的時間慢慢打磨,五行天遁步、金翅大鵬遁法與金烏化虹之術也能化為九階超階道法。皆是有此潛力的,只是我的用心與鉆研不足。
大乘神通,心中隱隱有所觸動,卻如霧里看花,烏云蔽月,始終難以真正凝聚。”
越是登高望遠,越是明白自身的渺小,才越知前路艱難,唯精唯一。
在低階時,道法相對單純,凝聚神通如同精雕璞玉,只要根基扎實、悟性足夠,便容易凝聚雛形。因為低境界的天塹,本就不高。
而今大乘之境,自身法力磅礴,壽元綿延近無盡頭,所涉法理萬千,牽一發動全身。
想要整合這浩瀚如淵的力量,凝聚出一門真正超脫此界桎梏的“大乘神通”,難度何止登天?
其實,在修士而言這才是正常的。
本身法力境界是主干,神通為枝條,絕大部分修士在前行時,維護主干便已窮盡心力潛能。
陸城則是在修煉成三昧真火之后,道途便太順了,從師尊黃龍子那里繼承來傳自上古的道家變化飛升術,潛移默化、資質越修越高,再加上他本身便修道資質不俗,兩相迭加一路修持上來,主干,枝條兼修并顧,好一株樹大根深、枝葉繁茂。
但即便是逆天的資質,陸城修煉至今日也難以凝聚大乘神通了。
若只是隨意凝聚一門神通,陸城仍舊可以做到,但要凝聚一門完全契合自身的大乘境界本命神通,他此時已經無法做到。
閉關靜室內,時光流淌失去意義。陸城元神化作億萬念頭,在自身道法體系中不斷推演、碰撞、不斷重組。
嘗試將三昧真火與金虹劍意相融,火借劍勢肆虐寰宇,劍引火源焚破虛空;
嘗試以頂上三花為基,五行天遁為引,構建萬法流轉不竭的通天法域;
甚至嘗試引動血河旗蘊含的血之法則,以其掠奪萬靈的特性反哺自身本源,尋求神通突破的破壁之力…每一次嘗試都牽引天地靈氣激蕩,洞天內虛空生滅不定,以道人身軀為中心演化出無窮異象。
然而,那一步之遙,如同隔著一道無形卻堅不可摧的晶壁。任你劍氣橫空攪碎萬般云靄,火焰焚天幾欲熔煉空間,最終都似撞上嘆息之壁,神通光影潰散,道法氣韻歸于沉寂。
隨著時間的推移,雖神識愈純、法力愈深,對道法的理解更深一層,但那真正承載大乘的道果,卻始終混沌未明,如煙中之月,霧里看花。
“果然如此…”恍惚之間不知過去多久,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在靜室內回蕩。
云床之上,陸城道人緩緩睜開雙眸,眼神平靜深邃,不見絲毫挫敗,只有歷經萬劫后的了然與沉著。
“大道玄微,非靜思可得。強行凝聚,反倒落了執著下乘,失卻了本真與自然。
罷罷罷,玉虹、玉雪她們也該等得心焦了。”
閉關結束,并非放棄,而是陸城準備轉換心境再去求索。生而有涯,而道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意念微動,籠罩洞天的重重禁制云霧般散開一絲縫隙。
早已守候在外的幽冥道人與玄清道君立刻恭謹傳音:“掌教真人,西極大禪寺連山大師已在‘拂云別院’等候多日。”
這里的多日,是一個簡稱,實則,是連山大師已經在太清山住下許多年了。
自陸城破劫證道,證就大乘境界之后,他就沒離開,一直住在太清山上。
對于這位高僧,陸城也不敢怠慢,之前不知也就罷了,此時知曉了,自然要先去與之會面。
拂云別院,位于主峰半腰一處云臺之上,古松虬勁,奇花吐瑞,仙鶴翩躚。
此地非議事大殿,乃太清宗接待至交道友、論道清談之所,盡顯超然物外之意。
當陸城一身簡素道袍,足踏流光降臨別院時,連山大師早已佇立云臺邊緣,正在遠眺翻滾的云海。
這位禪宗大師依舊是那副枯瘦老僧模樣,僧衣陳舊,洗得泛白。他身軀瘦削,臉上深刻的皺紋宛如干涸大地的裂痕,透著一股飽經風霜的滄桑。
但今時今日,陸城的目光何等銳利?
一眼便看出其衰朽的皮囊下,仿佛封印著一團即將燃燒殆盡的煌煌大日。
佛光內蘊,隱隱透出一絲令虛空都為之凝滯的威壓,那是近乎大乘圓滿的深厚修為!
但這份熾盛的光芒,卻又被另一種更深沉的氣息纏繞,那是一種源自歲月、源自本源、近乎枯竭的腐朽氣息!
仿佛這具身軀已承載不了他那強大的神魂,隨時可能如沙塔般崩塌。
尤其當他察覺到陸城到來,轉身行合十禮時,那種生機走向寂滅的征兆之感,在陸城心中更加強烈。
“阿彌陀佛。恭喜靜虛真人證得大乘妙果,從此大道通途,仙福永享。”連山大師聲音平和沙啞,帶著發自內心的贊嘆:
“當日在劫云之下觀道友神威,老衲亦是心神搖曳,受益良多。此等天威,足以令天下群魔為之懾服,正教光輝長耀東天。”
“大師實在過譽了。”陸城還禮,神色淡然,引連山大師至云臺中央白玉案幾前對坐,自有身旁弟子奉上氤氳繚繞的靈茶仙茗。
“機緣巧合,僥幸過關,并不足以掛齒,只是貧道今日觀大師氣度,似心有掛礙?”
以連山大師的身份地位,不需要來捧太清宗的腳,這位老僧禮下至此,必然有大事相求。
考慮到西極大禪寺如今的狀況,陸城的心中隱隱有所猜測。
連山大師渾濁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詫異與了然,旋即化為坦然苦笑:
“真人法眼當真如炬。老衲這身皮囊已然支撐不了太久。然值此多事之秋,寺門危急,萬眾弟子存亡懸于一線,老衲實在不敢輕易撒手塵寰,將偌大因果留給后人承擔。”
陸城執杯輕啜清茗,動作行云流水,而后放下茶盞,目光落在連山大師臉上:
“大師所言危局,可是貴寺正祭煉的十階佛器‘八部天龍浮屠塔’?”
說是偽佛器、偽仙器,可是在地仙界,這些威能遠遠超過九階法寶的靈寶,便是佛器、仙器,只要沒有真仙降世、仙器臨凡這便是事實。
隨著八部天龍浮屠塔的逐漸祭煉完成,西極大禪寺已然成為諸劫匯聚之地。
太清宗目前有兩件偽仙器:血河旗與玄陰御魔鎮尸索,也就是太清宗得手甚快,得手之后立時遁回太清山門,否則的話一樣鬧得血流成河,遺禍無窮。
西極大禪寺現在是自己煉制,八部天龍浮屠塔完全契合這地仙界人族第一佛宗的功法體系,若是讓其成功,這件佛器的威力將遠遠超過血河旗與玄陰御魔鎮尸索。
到那個時候,西極大禪寺也許真的可以永鎮西方凈土。
“正是此寶!”連山大師毫不意外陸城能夠猜測出來,以這位太清宗掌教的聰慧才氣,能夠想到這一點本就不難。
“浮屠塔構想源于上古佛國遺卷,旨在以無邊佛光普渡眾生,鎮壓無盡劫海,乃至于末法時代護持一方凈土。然器成極難,需要無盡佛元洗煉,億萬信眾愿力加持,更需融合無量生靈之怨戾業障,渡魔為佛,方成至剛至陽、渡盡蒼生之偉力!”
佛家有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在非佛家弟子看來自然是難以理解的,憑什么凡人成佛要苦苦修行、歷經千辛萬苦,壞人只要放下屠刀,就可以成佛?
但在佛家弟子看來,這是對自身修持的一種要求。
若是能夠渡化無邊妖魔為佛宗之護法,該名佛家弟子的功行自然已達到極深的境界,同時這種行為也有很高的功德,所以但凡佛門一脈,皆有渡化外魔入教的習慣。
其實道門一脈,也有渡化鬼王于座下驅馳的習慣,只因,修行不易。
因此這條諺語不能用來要求別人,而是用來要求自己的。
“貴寺布局深遠,借蚩魔一族勢衰之機渡其全族入塔,雖是陽謀,卻也行險。蚩魔一族數十萬載好爭好殺之業力,現在盡歸貴寺了。”
“而且,恐怕不止是蚩魔一族,如此一來,器成之前,此塔便是世間最大的業障凝聚之處,是為‘劫眼’!
西極大禪寺已然處于風暴中心,眾矢之的。此等因果,非等閑法力神通可以渡過,大師擔憂的是塔成之前那足以傾覆西極佛土的滔天大劫?”
對面的連山大師眼中精光一閃,深深頷首:
“真人洞悉毫末,一語中的!老衲擔憂有三:其一,塔成之劫!此寶初成一刻,必將引動九天十地最可怖的反噬劫數,其中蘊含滅世雷火、業火紅蓮、諸魔幻境、虛空寂滅皆是可怖。其二,外魔環伺!諸多覬覦偽仙器、意圖阻撓佛門昌盛之隱世老魔巨擘,如今已將目光牢牢盯在西極!其三,則是寶成之后!”
連山大師頓了頓,語氣沉重無比:“浮屠塔煉化億萬生靈業障,固然威力無窮,可是一旦掌控有所閃失,亦將是寺毀傾覆之禍。
屆時佛光墮滅,魔塔降世!無邊魔域降臨西極,昔日護法金剛化作嗜血羅剎,凈土立成魔窟!此禍蔓延,絕非西極一隅之患,必將席卷此界,波及整個地仙界!”
拂云臺上,云氣似乎都霎時凝固。
“既然如此兇險,貴宗又何必再逆天施為?”
“此塔已然窮盡我寺數萬載積累,在貧僧入道之時便已進行,現在又豈是能夠輕易停止的?”
“是以,老衲今日厚顏而來,非是為西極佛宗一脈之存續,更是為阻此塔傾覆、釀成無邊浩劫!所為求者,乃是懇請太清宗,以道門正宗身份,合三清道宗之力,助我大禪寺共抗此塔成劫之難!”
陸城聞言默然。云海在他背后奔流翻涌,霞光時而映照他沉靜的側臉,時而隱于深邃的陰影。
許久,陸城才緩緩開口:“佛門普渡,功德無量。然而此塔因果太重,業障無邊。太清宗縱有意襄助,憑何去渡?憑何去抗?大師應該明白,太清宗并非僅我陸靜虛一人之宗門。”
連山大師對此卻是早有準備,直接取出兩枚儲物異寶:
一枚是古樸玄黃的玉符,為道門法訣打造,散發厚重的土行靈氣;另一枚則是晶瑩剔透的水晶,內中可見萬千霞光流動。
玄黃玉符被他輕輕催動,一副巨大的三維靈力地圖在案幾上方光幕般展開,赫然是以西極大禪寺為中心、延伸向無盡荒漠深處的大片地域!其中包括七條超巨型靈礦礦脈,十三處靈氣濃郁的洞天福地,以及三片廣袤無垠、富含天材地寶的蠻荒妖林!
“此乃老衲奉寺中主持及諸脈首座之命,許下的‘贖買錢’與‘消災地’。”連山大師枯瘦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每一處都代表著一片足以支撐一個大型門派運轉萬年的資源!
“玉符內存地契靈引與陣盤密匙,太清宗隨時可取!這些地域非我佛宗核心,靈氣資源雖豐,于我禪宗弟子修行助益有限,割舍于此危急存亡之秋,護佑弟子性命、助渡塔成劫難,值得!”
另外那枚晶瑩水晶之中,則全部都是靈石仙玉了,陸城只看一眼,便知道西極大禪寺恐怕把剩余的全部家底都帶來了,行事倒也的確果決。
“此事非同小可,貧道還是要思量一二。”
“阿彌陀佛!”連山大師知道此時也只能說到這里了,長誦佛號一聲不再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