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之中草木倒是比其他地方豐茂,一點都不像受旱的樣子,因此即使已經是五月的日頭,坐在院中仍然不覺得燥熱。
頭發半黑半白的大師父感嘆完一句之后,又端起自己的碗開始吃野菜。
吃完野菜的殺生佛主忽然轉頭對少年說道,“其實不南下也可以讓你吃飽。”
少年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殺生佛主,他從小早慧,為了吃食和養活妹妹能夠做一切事情,如果不是知道自己遇到的這兩位師父不是凡人,他早就棄他們而去,帶著妹妹往南方逃難了。
“什么辦法?”
“殺人。”
殺生佛主言簡意賅地說道。
大師父抬起頭,看向殺生佛主,等待對方下文。
少年聽聞殺人二字,不僅沒有驚詫,反而莫名有種興奮之感,他摸了摸腰間別著的一柄‘箭’,那是一塊雪白的骨頭,類似于人的手臂骨,當初自己放牛的時候在山野中撿到,從此之后就無師自通了箭術,而且這柄箭還會自己回到身邊,再后來逃荒的時候就遇到了兩位師父。
這幾個月他們倒是沒有教自己什么修行之法,僅僅傳授了讀書認字的道理。
少年從小就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自己兩位師父有大神通卻不愿意教自己,現在二師父既然讓自己殺人,那一定會教自己殺人的手段。
“殺誰?”
少年聲音略微嘶啞地問道。
大師父忽然皺眉,插話道,“你不覺得這和尚離經叛道嗎?殺人吃飯,這天下哪有這般道理?”
少年第一次反駁自己的大師父,“大師父,您有大神通,所以不懂殺人吃飯的道理,但去年冬天,在沒有遇到您之前,我和妹妹逃荒,路上有賊想要殺了我們,煮在鍋里面吃了。”
大師父聽完,沉默不言,他確實不懂這個道理,他是天生異種,一出生就站在食物鏈的頂端被世人供奉,而后與道尊同游,對于他們而言,吃飯是不用考慮的事情。
末了,大師父問道,“那你想要以后當賊嗎?”
少年毫不猶豫地說道,“大師父怎么這個時候反而糊涂起來,您之前不就告訴我們,圣人乃是天下大盜嗎?雖然最近您和二師父說的話我沒有完全懂,但也知道,南邊那位周天尊,他讓天下的糧食都不運到我們西北這邊來,所以我們這邊人要么只能吃土,要么只能夠吃人,只有在他治下,才能夠重新當人,他就是您以前口中的天下大盜吧!”
殺生佛主忽然露出笑容,“是這個道理。”
少年見殺生佛主再次應下自己的話,他知道改變自己人生的機會來了,這幾個月的時間,他都暗中想要求法卻一直找不到機會,今天這位不愛說話的二師父反常地說了比大師父多的話,還講了殺生吃飯的機會,這也是自己的機會。
其實少年真的不在意兩位師父口中的大道理,那離自己太遠了。
他在意的是現在連野菜粥都吃不到了,所以他要做出一個決斷,要么兩位師父不傳法,他帶著妹妹和那狍子肉逃難,要么自己獲得兩位師父其中一位的傳法,就算在這亂世,也能夠像他們一樣想吃肉就吃肉,想吃菜就吃菜!
所以少年看向殺生佛主,直言不諱道,“老師要我殺誰?”
殺生佛主看向更西方,說道,“天地弱肉強食,既然是殺生吃飯,那自然就只能夠殺比自己弱的,哪有殺比自己強的道理,從這九州之地向西,越過黃沙千里,有蠻夷百國,他們那里的水源本來就不來自于東海,所以這場大旱對他們的影響較小,殺了他們的王和神,奪了他們的地和民,不僅你吃得飽飯,整個佛教九州的人一樣都吃得飽飯。”
玄武還在思考著殺生佛主是不是想要這命格特殊的少年上大夏的戰場去,聽聞此言,勃然大怒,直接將碗錘在桌上。
“和尚!”
蠻夷百國一向是淵蒙神系的地盤,入蠻夷百國有三條路,一條是愚和尚走的路,從北邊長城往前,從妙善城進入。
一條是淵蒙的路,從大帳神庭往西,途經五色河,從彩池城而入。
第三條是從大夏黃州往東北,越過瀚海沙漠,從彌陀國進入。
只不過這最后一條路,除了苦行僧,根本沒有人走,因為即使是修行武道的士兵行軍,也需要保證糧食水源,瀚海沙漠一路狂沙,還有諸多沙漠天險,普通士兵根本難以前進,所以大夏和蠻夷百國這邊都沒有設重兵防備。
但今時不同往日,彌勒佛主的法咒讓人變成了土人,既然是土人,那么進入沙海之中,就如魚得水。
殺生佛主說他在想辦法,并非是妄言,他真的想到了這個辦法,只不過要等第一批士兵完成身體上徹底的轉化,同時也要說服眼前這人,淵蒙亞圣,北方玄武!
玄武大神怒氣沖沖,他知道眼前這和尚大膽,但沒想到膽子大到在祂面前算計起蠻夷百國來了!
殺生佛主忽然問道,“蠻夷百國這塊肉可不只是我在盯著,周鐵衣之父周擒龍奪了妙善城已經半年多了,若是整軍備戰,差不多也應該準備好了。”
“以前他不敢輕動,是因為他不確定大夏朝廷會不會支持他,畢竟他就算打下來城池國土,若是沒有一品的力量鎮守,也防不住淵蒙進攻,但現在,他有一位即將成圣的兒子,你說周擒龍會怎么做?”
殺生佛主這么一問,倒是讓玄武大神無法回答。
周擒龍奪下妙善城,以當初愚和尚的舍利為防御屏障,淵蒙倒是有能力打破,但是這樣一來必然要調動底蘊,甚至幫助大夏將戰場推到蠻夷百國而非長城一線,再加上周擒龍身份特殊,不僅僅只是一位三品,還是道家亞圣之夫,遠古神尊之父,所以淵蒙也咬牙坐視他割據一城。
但今日殺生佛主這個問題暴露了一個事實,若周擒龍的想法不只是一城呢?
不過玄武可不會輕易被殺生佛主說服,“那就能夠坐視你們佛教鯨吞百國嗎?”
殺生佛主又問道,“你乃是天地異種,天生就神通不可思議,人在你眼中就像是一群螞蟻,你會為了一個蟻國與另外一個蟻國開戰而拼命嗎?我會!”
殺生佛主雙掌合十,站起身來,閉目不言,他身后背著的破戒佛牒映射出一道血痕,瞄準在玄武額頭。
玄武臉上冷笑不減,祂活了上萬年,可不是被嚇大的。
小女孩看到兩位師父突然劍拔弩張,連忙拉住站起身的殺生佛主,“兩位師父有話好好說,怎么就吵起來了呢。”
殺生佛主也沒有想過要在這里和玄武真正拼命,他順勢坐下,繼續說道,“你當年也不是靠淵蒙供奉,若你這次愿意袖手旁觀,那佛教自會有一尊尊位給你,同時三十三天大戰在即,到時候我也愿意說服幽冥平等王全力出手助你奪取太極陰陽鐲,那才是你的道,蠻夷百國可不是!”
殺生佛主給出了最關鍵的條件。
周鐵衣的太極陰陽鐲,那才是玄武苦求多年的成道希望,而殺生佛主這位破戒佛牒的傳人配合幽冥平等王這位亞圣的出手,確實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
說罷,殺生佛主不再對玄武繼續勸說,該說的話他都已經說完了。
殺生佛主轉頭看向少年,“將你腰間那柄箭取出來。”
少年已經鐵了心要修行吃肉,此時根本不顧及玄武,將腰間白骨箭取出來,殺生佛主伸手在白骨箭上一點。
只見一枚枚龍章從白骨箭上騰起,化作五色,組成一柄帝弓,此弓玄妙異常,綻放五色毫光,一時間竟然比天空中的大日更加耀眼。
這也是殺生佛主在少年面前第一次展現手段,少年被這手段驚詫,下意識問道,“師父,這是?”
殺生佛主笑道,“此乃五帝弓法門,當日那周天尊持此法門,以白帝骸骨為箭,一箭貫穿了太虛幻境,應了西北兵戈之事,如今這大運就要應在你身上,所以無論是五帝弓還是白帝箭,你都可習得。”
一直沉默不語的玄武看到這一幕,神色第一次露出驚訝,他皺眉看著顯化出的五帝弓法門,“他和你聯系過了?”
周鐵衣現在的道行已經深不可測,五帝弓是他的法門,按理來說,如果沒有周鐵衣的允許,就算他這位亞圣都無法習得五帝弓的法門,因為那是周鐵衣的道統延續,殺生佛主憑什么一點就可以讓當日的道統直接顯化?
殺生佛主卻沒有說話,而是繼續向少年傳授法門。
距離此地萬里之外,六環機關城中,一株巨大的血肉之樹參天蔽日,在整個山腹之中茁壯成長,不過這樹不僅兼具血肉質感,同時也有機械變化的美感,每一道樹紋都像是最精密的能量傳輸導管,成千上萬枚龍章如同齒輪一樣旋轉,從虛空和地脈之中汲取能量,傳送到樹冠之處,讓一枚枚人參果越發玄妙起來,一枚枚樹葉之上也出現了變化,產生了一篇篇玄妙的經文,這些都是通過龍章和虛數相互闡釋得來的,是人道對于宇宙之道的闡述,放在外面,都是一篇篇至少中品的修行法門。
吸收了墨家五位一品的尸骸和公輸家的虛數之樹,桃都翁完成了本質上的蛻變,只不過他為了掩人耳目,借助虛數本身的掩飾,并不顯于世。
樹下,周鐵衣,公輸霆,徐無鬼三人參悟眼前這株參天大樹,公輸霆自信地笑道,“有此樹在,他們就算有人屠道統又如何,還不是最后要給我們做嫁衣!”
周鐵衣聽聞,啞然失笑,“老師,這旗子可插不得。”
和周鐵衣共事了這么久,公輸霆也漸漸習慣了周鐵衣一些奇怪的話,能聽懂是什么意思。
他一邊看著樹,一邊問道,“你有預感嗎?”
周鐵衣同樣看著樹,忽然說道,“我的損道之日即將臨近了。”
公輸霆和徐無鬼勃然變色,徐無鬼看向周鐵衣,“為什么會損道?!”
周鐵衣笑著答道,“既然要登臨圣道,自然要損道,這件事我也不能幸免。”
公輸霆皺著眉問道,“你不能夠控制自己損道嗎?”
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
按理來說,一品就算是看到了圣道的路徑,他們也能夠控制自己損道的時間,田父,大夏圣上莫不如此。
而現在的局勢正是最關鍵的時刻,這個時候損道比當初大夏圣上更兇險百倍!
周鐵衣說道,“我的損道和其他人不同。”
這個時候他也沒有必要隱瞞了,他伸手在面前一點,眼前出現一片絢爛的星空圖像,這片星空之下,山河發育,日月升起,一道道靈性茁壯成長,就像是即將破殼的生命。
周鐵衣繼續說道,“我走的是先天神道,體內自化天地,孕育萬神,我的修行一直都是內外天地的交互,所以我不用像山野道士一樣枯坐百年,只要這天下因為我的道欣欣向榮,我體內的天地就會受到回饋,自行發育,我的道行也會水漲船高,就像是母體孕育胎兒一樣,當萬神出世,就是我損道之時,這是無法控制的事情,當然對于我來說,這是好事,也是兇險。”
如今大夏朝廷默認了周鐵衣的五仙道統,甚至默認了仙神合流,讓周鐵衣原本認為困難重重的一步迅速圓滿。
當時大夏圣上廢除五帝道統,讓他身受道傷,道行停滯,但他找到了五仙道統,化五帝氣運為五仙,如今五仙已經在大夏傳播開來,他的道傷自然痊愈,而后更是封赦天下太乙,完成了實質意義上的仙神合流,這個過程朝廷也沒有實質性的阻止,于是周鐵衣意識到一件事。
當時大夏圣上廢除五帝道統,還試探出了自己到底在修行什么,所以這次仙神合流他沒有阻止。
因為他比自己先一步損道,大夏越發強盛,自己和他都會越發強盛,但他始終快自己一步,他在賭自己損道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