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繼謨的陰神境修為,在皇城司中,數一數二,的確稱得上一聲“首座”,即便去往幾大圣地,也會被奉為座上貴賓。
但可惜……
如今除了那幾位“陰神大圓滿”,此境其他修行者在謝玄衣面前根本沒有出招的資格。
“咔咔!”
清脆的骨裂聲響起。
謝玄衣一只腳踩住長劍,滅之道境通過劍身蔓延,抵入元繼謨手腕,將其一整條手臂碾碎。
“啊……”
痛苦慘叫聲響起。
滅之道境刺入心肺,這等痛苦根本不是凡俗能夠忍受的。
元繼謨咬緊牙關,豆大汗珠順延面頰流淌而下,那件貼身黑鱗軟甲瞬間就被冷汗打濕,他抬起頭來,目光怨毒,透過斗笠縫隙死死盯著眼前年輕人。
“謝玄衣……殺了我!”
元繼謨怒吼著嘶啞開口。
但謝玄衣不為所動。
他只是輕輕踩著地上長劍,平靜說道:“聽說皇城司地牢中,有一百零八種折磨凌辱罪犯的酷刑,元大人樣樣精通,乃是精通此道的奇才。怎么這點痛苦,元大人都忍受不了?”
元繼謨死死扼住手腕,想要以此止住滅之道境的刺痛。
但根本無用。
他幾乎跪在了地上,身體抖成了篩子。
是……皇城司是有諸多酷刑!
可與“滅之道境”刮骨相比,這些酷刑都不夠看——
唯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才知道這等苦痛有多難熬,如果有得選,元繼謨情愿遭受地牢大刑!
謝玄衣居高臨下,俯視著眼前人。
他只注入一小縷劍意。
元繼謨雖是陰神,但肉身脆弱……
他可不會讓這家伙這么輕易死了。
片刻后。
謝玄衣松開踏劍勁氣,上前一步,腳尖點在元繼謨心窩,再是一聲悶響,這位昔日威風凜凜的皇城司首座如沙包一樣被踹得橫飛出去,回到苔嶺官道之上,重重砸在污穢泥濘之中。
元繼謨如釋重負,如野犬一般掙扎則起身,踉踉蹌蹌想要逃離。
下一刻。
一縷金芒鬼魅掠過,以極快速度繞行一圈。
嗤嗤嗤!
元繼謨被這抹劍光嚇得向后跌坐而去,重新一屁股跌坐在泥濘水坑中,萬萬沒想到,這一劍并不是要取他性命,而是將他身上鱗甲,斗笠,盡數撕碎……
“……不!”
元繼謨低下頭來,看著遍地布料,破碎鱗甲,眼神變得驚恐起來。
他低下頭,只見泥坑水泊之中,倒映著一個上身赤裸,血肉猙獰,渾身布滿針線縫補痕跡的“怪物”。
那是他自己。
謝玄衣看著這一幕,神色并沒有太大波動。
關于元繼謨的異樣,姜奇虎第一時間便告知了陳鏡玄。
這種情報,陳鏡玄知道,便等于謝玄衣知道。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怎么可能活著。”
沉疴繞行一圈,再次掠回主人肩頭,謝玄衣伸出手掌,輕輕拍了拍沉疴劍尖,算是鼓勵嘉獎,他壓低聲音緩緩說道:“在衢江……我明明殺了你一次……”
他動用了師尊的蓮花劍氣。
這世上固然有人可以從這一招中活下來,但那個人絕對不是元繼謨。
衢江一戰結束后,趕赴戰場的“武謫仙”也從側面印證了元繼謨的死訊……
一個已死之人。
怎么可能重新活著在皇城出現?
此刻。
謝玄衣得到了答案。
元繼謨黑袍下的肉身,雖是縫縫補補拼湊完整,卻散發著一股濃郁的腥臭氣息……這一幕景象似曾相識,謝玄衣不久之前才剛剛見過,大凰洞天毀滅之際,有諸多眾生在烈焰中起舞。
這些人的皮囊與此刻元繼謨頗為相像。
很顯然……衢江一戰之后,圣后親自出手,以眾生道修補了元繼謨的肉身,這一舉瞞過了所有人,包括武謫仙。
但這道神魂又該如何解釋?
人死魂滅。
這“元繼謨”分明還殘留著生前記憶。
念及至此。
謝玄衣挑了挑眉。
他緩緩上前,伸出手掌,正要隔空按在元繼謨額心位置。
“千萬別用搜魂……”
一道凄慘厲喝忽然爆發出來。
元繼謨身軀顫抖,他看著那隔空伸出的手掌,心湖幾乎崩潰,幾乎是絕望地喊道:“千萬別用搜魂!”
他已經猜到了謝玄衣下一步要做的事情了。
這家伙要撬開自己心湖。
一寸一寸。
搜刮記憶。
搜魂的痛苦,比先前刮骨還要劇烈數倍!
“你……”
謝玄衣笑出了聲:“是在求饒么?”
“是……”
簸坐在地的男人,沉默許久,垂下頭顱,選擇徹底放下尊嚴。
“謝玄衣,給我一個痛快。”
元繼謨昂起頭來,帶著懇求意味沙啞說道:“我知道你手段了得,但我如今殘軀,已非完人。這脆弱心湖隨時可能破碎,倘若你施展‘搜魂’之術,最多只能撈到些許碎片,這應該不是你想看到的局面吧?”
謝玄衣只是瞇眼不語。
這一點倒沒說錯。
自己千里迢迢趕到苔嶺,絕不是為了送這姓元的便宜上路。
搜魂的確容易導致神海崩潰。
但如果只是等閑陰神境,謝玄衣根本不會猶豫,神念灌注之后……強行搜魂便是,得到元吞傳承之后,即便是陰神大圓滿也無法和謝玄衣的神念強度相比。
但“元繼謨”還真是一個例外。
這家伙經過了圣后的眾生道縫補,已然“脫胎換骨”。
這皮囊看上去隨時可能崩潰。
神海狀況,恐怕更糟。
“你一定有很多問題吧……”
“你若現在殺了我,這些問題的答案便石沉大海……”
元繼謨挪了挪身子,靠在路邊一塊大石之上,艱澀開口。
“你現在可以問……”
“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停頓了一下。
元繼謨顫抖著笑道:“我的要求很簡單……等會動手,你給我一個痛快……”
這一輩子。
元繼謨都在追名逐利。
他曾是圣后最信任的“心腹”,即便仁壽宮傾覆,他也并不擔心自己的活路。
被千萬人憎恨的惡人,只要換一個地方,便定有“可用之處”。
這世上有許多人想知道圣后的秘密。
他相信,無論是妖國,還是離國……都會留他一命,至少在他吐完口中這些秘密之前,他還可以“茍延殘喘”。
元繼謨說完這些話,便合上了雙眼,似乎是在假寐。
他一條手臂被滅之道境絞碎了。
骨頭都被絞成了渣滓。
另外一條手臂,也因為劇痛,不住顫抖……
元繼謨默默縮回那枚手,伸入腰囊中,默默摩挲著傳送陣符,他知道自己今日是兇多吉少了,但萬一還有一線生機呢?
苔嶺陷入了短暫的靜默。
數息后。
謝玄衣開口了。
“南疆那些童男童女,都是你送入仁壽宮的。”
他的確有許多問題。
謝玄衣隨意先挑了一個,驗查真偽。
元繼謨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清查了靈渠城的上供之案,在宗弼那得到了一份確鑿無疑的真相。
“……是。”
元繼謨緩緩睜開雙眼,不含感情地開口,語氣沒有哀婉沒有憐惜也沒有愧疚:“南疆這些年,一共上供了三千人。一半煉成了丹藥,另外一部分則是以‘侍奉童子’名義送入仁壽宮中……圣后要修行眾生道,少不了這些貢品。”
三千?!
謝玄衣心頭咯噔一聲,眼中泛起殺意……這個數量,遠比靈渠城查到得更多!
的確,靈渠城只是一座小城,仁壽宮需要貢品,自然是要動用整個南疆邊境,所有都城一齊響應。
“三千貢品,只你一個便集齊了?”
謝玄衣壓低聲音繼續開口。
“怎么可能……”
元繼謨笑了笑,風輕云淡說道:“三大宗那些人,不是已經被你殺絕了么?什么千緣道人,什么尸道人……這些人幫助收集貢品,私底下還會‘借名斂財’,仁壽宮的三千貢品與之相比,實在不值一提。這些年,陰山豢養的魂幡,便不知屠殺了多少生靈,或許加在一起,都能與‘鯉潮城’血祭相比了。”
謝玄衣聽著這些話,只覺得心湖如墜冰窖。
無形的殺意在空中集結,幾乎快要凝成實質——
懸掛在肩頭的本命金劍也在劇烈震顫。
隨時可能就此射出!
大穗劍宮庇護的方圓數百里,這些年護著百姓太平安樂,不收流寇匪亂,一共才多少人?
這些年,大褚便明目張膽庇護南疆在疆土內掠殺子民!
這……
竟是皇城執掌者授意!皇城司首座率令親為!
何其諷刺,何其荒唐?
“你似乎很憤怒……”
元繼謨看著眼前的謝玄衣,有些意外這個反應。
他皺了皺眉,漠然說道:“不過是死了些人,至于如此憤怒么?南疆那些人都被你殺了,那些百姓的仇……你已經報了……”
“嗡!”
沉疴爆發出憤怒劍鳴。
謝玄衣以神念將其壓下,不讓飛劍擅自出鞘。
他還有問題要問。
“我……”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冷冷說道:“十年前,是不是見過你。”
元繼謨怔了一下。
他看著眼前黑衣年輕人,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都說你丟了記憶……”
元繼謨笑得前仰后合,眼淚幾乎都快笑了出來,他同情悲憫地注視著面前人:“一開始我還不信,現在看來,那份記憶,你還沒找全么?”
胎光歸位之后。
謝玄衣想起了許多事情。
但仍有記憶處于“斷碎”狀態之中,無法粘粘,無法恢復完整。
譬如……
先前在大火中逃出皇城的記憶片段,便是支離破碎的。無論謝玄衣如何回憶,都只能想起那個名叫“赤磷”的女子,安排自己登上馬車的畫面。
此后的事情,便沒了印象。
很顯然。
在“赤磷”安排下,自己順利逃出了皇城……
謝玄衣記得,“赤磷”有一個很可靠的朋友,官職不大,人品極佳,擔任北門門侍,這趟出逃應當是在那位北門門侍的幫助之下“瞞天過海”,逃出一劫。
等等。
北門門侍。
謝玄衣瞳孔微微收縮,他死死凝視著眼前那陰森幽暗的面孔,破碎的記憶在這一刻似乎得到了拼湊。
“想起來了么……”
“十年前放你離開的那個人就是我。”
元繼謨一字一句,幽幽說道:“十年前我擔任北門門侍,無人問津,大火案后特招進入皇城司密諜處,隨后榮獲檀衣衛魚袍,此后一路高升,直至皇城司首座。”
謝玄衣死死盯著眼前人。
“是你,送我離開的皇城?”
“是我。”
“那赤磷……”
“也是我。”
大火案結束。
仁壽宮派遣皇城司密諜徹查此案——
實際上。
謝玄衣是圣后親自放出,她壓根就沒想殺死這位大穗高徒。
這場清查,也不過是做做樣子。
因為這起徹查,元繼謨被特招進入了“密諜處”,他為了保命,主動破案,摘下首功,將赤磷送上了斷頭臺。
從那一天之后,他便被仁壽宮看上,選中。
“真是夠了!”
說到這,元繼謨面色忽然變得猙獰起來:“我他娘當時沒得選!赤磷這賤人,沒告訴我糧草車里躺的人是大褚叛國賊……如果我不殺她,最后死的人就是我!”
謝玄衣不說話了。
他只是默默看著這個男人。
“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元繼謨昂起頭來,額頭鼓蕩青筋。
他滿腔怒火地高聲質問:“為什么,一個女人的死,引起了那么多人的追查?!青隼在查,幽鳶也在查,這兩個人與她是同門……追查這些年也就算了!可你和赤磷又有什么關系?你能和她有什么關系?她為什么情愿丟了性命,也要救你!”
“好了。”
默默看著元繼謨表演的謝玄衣忽然開口,打斷了他。
這聲音并不大,卻如風一般掠過整個苔嶺。
天地寂靜。
元繼謨怔怔看著眼前人。
“時候差不多了。”
謝玄衣平靜說道:“我送你上路。”
話音未落,劍氣便已然掠出。
嗖一聲。
一縷金線貫穿元繼謨額頭。
男人頭顱的鮮血如水花一般濺出,他前后搖晃了一下,而后重重砸在地上。
那藏在隱蔽位置的腰囊隨之傾落,系口散開,一張傳送陣符顯露出來,直到最后關頭,這張符箓依舊被他死死捏在手里。
一邊“激昂慷慨”地痛訴過往。
一邊輸送元氣,暗度陳倉,嘗試激活符箓。
什么憤怒,什么質問,都是假的。
元繼謨距離成功只差一步。
這是一出“好戲”,只可惜功敗垂成,傳送符箓已經激活了九成,只差最后一縷元氣便可盡數勾勒完成。
實際上這出好戲再來一萬次,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成功幾率。
自始至終。
元繼謨的所有動作,都在謝玄衣神念監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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