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海.無量僅僅只持續了二十息。
  大凰洞天被徹底焚滅。
  神通結束。
  洞天破碎,大地荒蕪,僅有不朽樹殘存,那頭被釘在不朽樹上的鳳凰,肉身幾近破滅,但卻依舊殘留著最后一點靈蘊。
  元凰沒有死。
  玄溟平靜注視著眼前鳳凰,緩緩垂下抬起的手臂。
  并非他手下留情。
  他雖然性格溫和,為人寬厚,但對敵人向來是不留情面的……
  他當然想要直接滅殺這頭鳳凰。
  但不朽樹已被龍脈喚醒,支撐元凰“活下去”的生機太過渾厚。
  自己如今只是一縷殘念,力量所剩無幾。
  瞳海.無量的催動只能到這一步。
  再繼續下去,玄溟不知道,是鳳凰先被瞳海焚滅,還是自己率先燃盡?
  “師兄,你沒事吧?”
  圣界之中,謝玄衣連忙開口。
  “不必擔心我……”
  玄溟輕柔開口,溫聲說道:“本就是無根之草,朝聞道,夕可死爾。”
  說話間。
  有風吹過。
  那盤坐于八方渾沌之中的玄溟,身軀驀然黯淡了三分。
  他本就只是一縷殘念,能夠借謝玄衣身軀,壓制“天人”,已是一樁神跡。
  瞳海.無量這門神通,幾乎將玄溟千年來的神念積蓄都燒空燃盡。
  如今的他,便只剩最后一小縷極其纖微的殘魂。
  說話,交談,都不成問題。
  但若是戰斗……
  玄溟已經不可能再次施展瞳海.無量這種級別的神通了。
  “可惜……沒能直接殺掉這頭鳳凰。”
  玄溟露出遺憾之色,他猶豫了許久,自嘲問道:“小師弟,是我貪生了么?”
  “不……”
  謝玄衣搖頭,認真說道:“大師兄……萬物皆有向生之意,何來貪生?”
  瞳海.無量施展的那一刻。
  勝負便已落定!
  如今大凰洞天徹底破滅,這一戰已無懸念,只是圣后還殘留著一縷生機,但自己這邊還有師尊鎮場。
  “這樣么?”
  玄溟的語氣夾雜著些許疲憊。
  他退出謝玄衣的魂海心湖,將這具軀殼交付給原主。
  渾沌中,玄溟伸出雙手,重新將那條黑色緞帶系上,以此縛住雙眸。
  “小師弟……”
  玄溟輕輕說道:“師兄累了……想要休息一會……”
  他擠出一抹笑意。
  渾沌如陰霾散落,將他籠罩。
  謝玄衣還想要開口說些什么,這滾滾渾沌垂落,如同天塹,將他隔開……身為圣界主人,謝玄衣可以強行撕破這些渾沌,但他并沒有這么做。
  謝玄衣默默站在渾沌外,目送天幕變得黯淡,師兄身形一點一點隱去。
  他能感應到,玄溟大師兄的氣息還存在。
  這一戰……
  玄溟消耗了九成魂念,但還剩一縷。
  正如玄溟先前所說。
  他貪生了。
  倘若沒有遇到謝玄衣,以他的性格,會燃盡一切,施展瞳海.無量,將大凰洞天連同鳳凰一同燒死,至于是誰先死,那不重要……玉石俱焚又如何?瞳海神通修行者到最后都會失明,這門神通乃是天底下至剛至烈的術法,修行者豈有貪生怕死的道理?
  但,謝玄衣改變了玄溟。
  千年孤獨等候,玄溟本來準備坦然赴死。
  他親眼見證了至親摯友的離去……
  歲月無情。
  圣界擇主之后,他也該就此赴死。
  但偏偏,謝玄衣身上懷揣著“不死泉眼”。
  因為謝玄衣之故,玄溟身上的死意沒那么濃郁,他心中萌生出了“活下去”的念頭。
  他在最后一刻收斂了神通。
  瞳海.無量就此打住。
  玄溟留下了一縷殘念,也留下了一縷生機。
  “嗤嗤嗤。”
  伴隨著玄溟神念的退去。
  重明神通消散。
  天地重新變成蓮花禁地的模樣。
  謝玄衣眉心的豎瞳逐漸消失,一點一點閉合,那屬于玄溟的強大氣息也隨之蕩散。
  “師尊。”
  謝玄衣一睜眸,就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那道蓮花法袍身影。
  此刻,他正身處劍源長河之中。
  無數劍氣蓮花,懸浮于大道長河之中。
  趙純陽神色復雜,看著面前弟子。
  雖然閉關蓮花峰。
  但趙純陽大部分時間處于“神游”狀態之中,肉身歸隱,魂魄在宿命長河里遨游。他曾在過去,未來,不同的時間節點中,不止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得意弟子”,神游太久,魂魄回歸反而有些不太適應。
  此刻的相見,竟是顯得有些局促。
  但無論如何……
  能相見,便是好的。
  趙純陽伸出手來,本想和先前一樣,撫摸愛徒頭顱,但思忖一剎之后,這手掌落在了謝玄衣肩頭。
  他輕輕拍了拍弟子肩頭。
  “師尊……您還好么?”
  謝玄衣感應到了肩頭傳來的溫熱,小心翼翼開口。
  相比于玄溟,他更擔心師尊此刻的狀態。
  若是敵人踏入劍源長河,一剎便會被直接絞殺。
  但謝玄衣是趙純陽最疼愛的弟子,劍源長河隨他遨游,若是愿意,將這些劍氣大道盡數摘了也沒事。
  因此。
  謝玄衣的神念落在師尊身上,沒有絲毫阻礙。
  他明顯感到,師尊此刻氣息雖然充沛,神念,道境,肉身都處于“巔峰”,但生機卻在以極快速度衰敗……
  這種強盛。
  更像是一種“回光返照”。
  “我一直都很好。”
  趙純陽溫柔說道:“不用擔心,你看到的那些‘毛病’,不是‘毛病’,只是我老了。”
  謝玄衣聞言怔了一下。
  “人都會老去。人都會死去。”
  趙純陽忽然問道:“還記得那只蟬嗎?”
  蟬……
  謝玄衣驀然想起了離國的場景。
  在桃源,法誠的神通裹挾之下,謝玄衣踏入了一條長河,那長河之中,他見到了禪師的身影。
  禪師遞給了自己一枚“蟬”。
  一枚金蟬!
  “在宿命長河中,眾生皆是蟬。朝生暮死,浮生如彈指一瞬。”
  趙純陽笑了笑,緩緩說道:“……只要是蟬,便都會死。”
  這句話有些晦澀。
  但謝玄衣隱隱約約明白了什么。
  “呵……呵呵……”
  便在此時,不朽樹那邊,傳來了低沉沙啞的冷笑聲音。
  被飛劍釘穿胸膛的大妖,無力維持妖身,重新恢復了人形。
  高大女子低垂頭顱,瀑發垂落,衣衫破碎,露出如雪似玉的豐腴肌膚,本是一副極其旖旎艷麗的場面,但在飛劍映襯下,顯得血腥刺目。
  她胸膛位置被沉疴撕裂,露出金燦滾燙的心臟。
  鮮血不斷從飛劍裂口流淌,順延羊脂肌膚凝固。
  “好一副師徒情深的畫面……”
  元凰此刻虛弱到了極點,卻是仍然不忘譏諷:“真是感人至深,催人落淚啊……”
  她當然聽到了這師徒二人的交談。
  什么蟬……亦或者禪的……
  她聽不懂。
  也不在乎。
  之所以開口諷刺,是因為元凰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的場景。
  她明明還活著,這一戰明明還沒有結束,趙純陽卻是忽略了自己,把自己當做了空氣。
  她知道自己敗了。
  但她無法忍受這樣的屈辱。
  “倒是忘了你了。”
  此言一出。
  謝玄衣回過頭來,冷冷開口,反諷說道:“這里還有一個活的東西呢……”
  雖是這么說,但謝玄衣沒有靠近,而是站在劍源長河之中,在師尊道源的層層保護之下,保持著與圣后的安全距離。
  至于那把釘入不朽樹的沉疴,謝玄衣也沒有急著取回。
  雖然此刻圣后虛弱地只剩最后一口氣……但這畢竟是一位“天人”。
  謝玄衣不會給元凰一絲一毫的機會。
  謝玄衣沒有稱呼元凰“活人”,而是“活的東西”。
  在他看來,圣后所作所為,已經不配稱之為人……當然,她本身就不是人。
  “呵……”
  高大女子對謝玄衣的譏諷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低聲笑道:“伶牙俐齒,活了第二世,怎地與先前不一樣了?我記得當年你站在這株樹下,可沒那么多話。”
  聞言,謝玄衣瞳孔微微收縮。
  魂海傳來輕微的疼痛。
  他看著眼前的不朽樹,高大茂密的枝葉如流火一般搖曳舒展,無論誰見到這一幕,都該畢生難忘。
  但謝玄衣卻是沒有印象了。
  關于月隱界的一切,他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當年,發生了什么?”
  謝玄衣死死盯著圣后,一字一句沙啞開口。
  天下皆傳。
  他刺殺褚帝于月隱洞天。
  此后皇城大亂,大褚傾頹……謝玄衣失去記憶,逃竄北海。
  這么多年。
  月隱界發生的事情,成為了謝玄衣心中的一根刺。
  他無論怎么回憶,都想不起十年前的那段“灰暗”過往,即便在離國喝下“醉仙釀”,也只是撿回了少許逃出皇城的破碎記憶。
  沒人知道十年前的月隱界到底發生了什么。
  除了圣后。
  “你……”
  圣后挑了挑眉,看著面前年輕人,戲謔笑道:“當真不記得了?”
  謝玄衣伸出手掌,捂住額頭。
  便在此時。
  肩頭再度傳來一陣溫熱。
  “這是我先前從‘紙道人’那搶來的。”
  趙純陽拍了拍謝玄衣肩頭,柔聲說道:“這是……你的東西。”
  蓮花法袍老人攤開手掌。
  掌心之中,赫然躺著一團金燦如丹的圓光。
  “這是……”
  謝玄衣怔了怔:“胎光?”
  陸鈺真的紙人術,需要收集命魂。
  在紙人道的純白山洞府,澄爐之中,陳列著數之不清的殘缺命魂。
  其中就有自己的“胎光”!
  陸鈺真將自己視為“掌上瑰寶”,無論出行至何處,都將這枚胎光隨身攜帶……謝玄衣本以為自己很難再見到這縷“命魂”,沒想到師尊竟是將其搶了回來!
  “陸鈺真呢?”
  謝玄衣這才意識到,搶奪劍氣龍脈的陸鈺真,也踏入了這座大凰洞天。
  可此刻神念掠過整座禁地。
  他沒有感應到一絲一毫的氣息。
  陸鈺真不在這里。
  這座天地……甚至沒有一片紙屑。
  這是怎么回事?
  “陸鈺真……”
  趙純陽眼神變得復雜起來,他沉默片刻,將胎光送入謝玄衣掌心,同時將先前交戰的畫面,通過神念,送入謝玄衣心湖。
  于是謝玄衣看到了先前一戰的完整畫面。
  他看到了那被劍源長河鎖定的紙道人,忽然憑空消失。
  這究竟算是……虛空暴斃?還是死里逃生?
  “他應當是逃了。”
  趙純陽輕輕一嘆:“我在宿命長河之中,還看到過他的身影。”
  “大道筆……紙人術……”
  謝玄衣接過胎光,困惑呢喃:“他怎會是‘大道筆’呢?”
  他看得很清楚。
  師尊出拳以劍源長河強攻之際,陸鈺真展露真身,以至道圣寶“大道筆”硬生生抗了兩拳。
  在南疆之時,謝玄衣便懷疑這陸道主的真身是大道筆。
  但其修為卻與之不符。
  “我在與他接觸之時,感應到了一股渾濁氣息。”
  趙純陽壓低聲音,說道:“他和尋常的化形寶器不太一樣……若說這‘大道筆’是他本尊,似乎也沒什么問題。但我隱隱覺得,即便我全力將‘大道筆’打碎,他也不會就此隕落。”
  “您的意思是,陸鈺真的本尊,不止是‘大道筆’?”
  謝玄衣怔了一下,眼神亮了亮。
  “我不清楚。”
  趙純陽搖搖頭,道:“他憑空消失的手段,不像是主動為之。更像是一種賭命……他在賭我打出最后一拳,他會離開這座世界。”
  “時之道……空之道……”
  謝玄衣忽然想到了大師兄玄溟的猜測。
  大月國祭祀之時。
  青鯉曾被亓帝以不可思議的“祭祀術”拘到了這片時空。
  如今陸鈺真的消失,十分不講道理。
  但如果見過大月國的天人交戰,一切似乎便都有了苗頭。
  在青鯉當初的“時空”中,她的消失……和陸鈺真的消失,其實一模一樣。
  十年前。
  陸鈺真憑空出現在了大褚王朝。
  事實上,這不是他第一次“降臨”在此。
  他曾在五百年前踏入過白澤秘陵,嘗試煉化元吞圣界的道碑。
  或許……
  在浩蕩的宿命長河之中,陸鈺真出現過許多次,也消失過許多次。對他而言,他的“時空”一直是斷續的。
  念及至此。
  謝玄衣望著掌心那枚屬于自己的“胎光”。
  他知道。
  關于十年前的“月隱”記憶,可能就埋藏在這胎光之中。
  謝玄衣不再猶豫,將這枚金光吞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