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峰禁地。
火光滔天。
大凰洞天降落,化為火海,烈焰焚燒蓮花法袍,站在火海中央的趙純陽不為所動,靜默注視著不遠處熾焰加身的華袍女子。
圣后所立之處,數萬朵猩紅烈焰如花苞一般綻開,這是一副極美的景象。
但如若置身其中……便會知曉其恐怖。
這大凰洞天不僅灼燒肉身,而且炙烤靈魂。
先前月隱洞天一戰,秦祖便吃了一個暗虧……他雖是頂級武夫,肉身堪稱完美,但神魂卻仍有瑕疵。那場對決,秦祖在大凰洞天持續灼烤之下,終究是露出了破綻,被圣后一舉攻破。
“為了龍脈,你真是不擇手段。”
趙純陽看著眼前女子,嘆息說道:“秦祖辛辛苦苦替大褚鎮守武運龍脈這么多年,你竟也下得去手?他的陽壽本就不多了……”
女子腳踩凰火,頭頂不朽樹。
那不朽樹蔓延開來的虛無枝葉,相當繁茂。
隱約可見。
三條如龍一般的赤紅紋路,正在主干之上攀爬。
四條龍脈,已得其三。
本就是陽神十重天的圣后,此刻更進一步,無限接近于天人之境。
“如你所言,他陽壽本就不多。”
圣后平靜道:“我給過他機會,是他自己沒有珍惜,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至于替大褚鎮守武運……和自己有什么關系?
該感謝秦祖的,應當是太皇!
比起大褚王朝的興衰,她更在乎自己“天人境”的晉升!
“倒是你……”
圣后蹙眉凝視著趙純陽。
這個披著蓮花法袍,發須盡皆花白的老人,早已沒了當年意氣風發的神采,但在大凰洞天灼燒之下,竟和沒事人一樣。
“……我就知道,你比秦祖更強。”
先前皇城遠郊爆發的那場巔峰對決,她在仁壽宮遠遠觀看了全程。
那一戰看似勢均力敵。
但實際上,趙純陽占據了上風。
同為陽神十重天,秦祖完全沒有占到便宜……當然不是因為秦祖太弱,而是這個姓趙的家伙實在太強。若干年前元凰還不是圣后之時,便和趙純陽交過手……這家伙的強大是尋常人難以想象的。
趙純陽外出游歷的那幾年,乃是大穗劍宮千年來最為強盛的時代!
真正意義上的打遍四境無敵手!
“這座天下,強者如云……一山還有一山高。”
對這個評價,趙純陽沒什么反應,只是淡淡說道:“秦兄是武夫,我是劍修。我和他……不一樣。”
話音落下。
下一刻。
趙純陽毫無預兆出現在圣后元凰面前。
一拳打出,虛空破碎。
圣后瞳孔驟然收縮,即便她修到了接近天人之境,仍然沒有反應過來。這一拳速度太快,比秦祖出拳還要更快……何其諷刺,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劍修的趙純陽,打起架來比秦祖更像是純正武夫!
圣后抬起雙手招架。
嘩啦啦!
大凰洞天加持牽引之下,無數熾焰順延雙臂流淌凝固,化為兩截火袖!
她本就是凰血大妖,肉身無比堅固,再加上凰火相護……
按理來說,扛住一拳,應該輕輕松松!
但這一拳打出。
一聲悶響,穿透蓮花峰,在整座大穗劍宮地底擴散。
圣后被打出數百丈,直接撞入蓮花峰地底古壁之中,這一拳勁力之大,遠超自己想象。趙純陽的大道渾厚程度,乃是她畢生聞所未聞……剛剛那一拳,與秦祖的拳意截然不同,這老家伙說得沒錯,他的確和秦祖不一樣。
劍修打出的一拳,既有透體之勁,又具穿刺之痛。
元凰神情凝重地注視著自己的雙臂位置。
無數凰火被震得支離破碎,無法凝聚……至于小臂交迭之處,則是被打得凹陷下去,血肉模糊。
這僅僅是一拳!
自己的凰火,加上妖軀,竟然無法承受?!
風聲牽引。
元凰驟然抬頭,只見面前一道陰翳落定,那披著蓮花法袍的老人再度出現在自己面前,速度快得讓人無法理解。仿佛這蓮花峰地底空間,隨意一處,只要他心念落定,便可瞬間抵達。
趙純陽沒有廢話,抬手便是第二拳。
只要速度夠快。
無需招式。
普普通通的一拳,便讓元凰嗅到了生死危機……她在這一刻意識到,自己似乎遠遠低估了趙純陽的實力。同為陽神十重天,趙純陽似乎抵達了更高的境界,這是秦祖和自己都沒有涉及的境界!
這一拳打出。
元凰神色恍惚,但在關鍵時刻醒轉。
她厲嘯一聲,整個人面容變得猙獰可怖。
轟一聲。
無數赤紅烈焰溢出,蓮花峰本就狹窄的禁地頓時被龐大妖軀撐滿,元凰在這一刻施展本命妖身,直接以最強防御姿態,抗下這避無可避的一拳……遙想百年之前,她和趙純陽的那一戰,似乎便有這副畫面。
多年之后,命運流轉,同樣的畫面再次上演。
鳳凰發出一聲慘叫戾鳴。
流淌著凰火的妖翼被一拳打穿,滾滾鮮血如熔漿一般落下,圣后抗住了這一拳,再度恢復人身,她捂著左臂快速向后退去,整個人神色蒼白,氣息也驟然暴跌。
趙純陽面無表情,平靜甚至冷漠地注視著這一幕。
放在一年前。
這一拳或許有機會直接結束這一戰。
只可惜……此刻的元凰,已經完成了一次“蛻變”。
她背后那株不朽樹,正抖擻一道道神霞,向她體內輸送大量生機。
不朽樹在大成之前,無法孕育出足夠生機,每取走一縷生機,不朽樹便更顯得枯萎一分。
圣后此刻是在“釜底抽薪”。
不過對她而言,眼前也只有這一條路可以選擇。
要么,集齊四條龍脈,徹底喚醒不朽樹。
要么,死在蓮花峰下。
除卻不朽樹,圣后體內殘余的不死泉水汽也在轟鳴……秦祖一戰之后,她直接煉化了陸鈺真口中僅存的最后一滴“不死泉”,這滴不死泉用去之后,還剩著些許殘存,此刻正好用來療傷。
某種意義上來說。
此刻的趙純陽,面對的不是圣后一人。
而是圣后,加上不朽樹,以及三條龍脈。
即便如此,優勢依舊分明。
“……道源。”
退去數百丈后,圣后捂著手臂,強忍著痛苦,沙啞開口。
她回想先前的交手。
那樸實到極致的一拳。
自己無論如何也躲不開,無論如何也扛不住……
思前想后。
只有一種可能。
趙純陽已經將陽神境的“大道”參悟到了極致,觸碰到了更深層次的“本源”。
這是天人境才能掌控的力量。
自己費盡心力,想要觸碰的“天塹”,趙純陽已經觸碰到了?
“道源?”
蓮花法袍老人神色從容,溫聲說道:“這么稱呼似乎也沒有問題……你運氣實在不好,我修行這么久,直到最近才觸碰到這層境界。若是你早些來見我,或許還有機會能夠逆轉戰局。”
圣后神色難看到了極點。
道源……
趙純陽真的參悟出了道源!
如果說,陽神境的大道,可以自成洞天,隨意外放。
那么天人境的“道源”,即便放在大道長河之中,也可以獨立自成一脈。
趙純陽的“劍道”已經脫離了本命飛劍這個載體。
一拳一腳,一縷元氣,皆可成為“大道”,皆可視為“本源”!
換而言之。
修到這一步的趙純陽,已經可以無視本命洞天的限制,隨意外出行走。
他所在之處,只需一縷神念……紫府洞天中的劍道本源隨時聽其呼應,暗藏虛空之中的大道長河隨時為其敞開!
對圣后而言,此刻唯一的好消息,便是這個時代還留存限制。
若是放在一千年前。
趙純陽便已是實實在在的天人境。
可如今不是一千年前!
大劫降臨之后,天地元氣枯竭,這世道連陽神晉升都變得無比困難……僅僅憑借大穗劍宮蓮花峰這條單一龍脈,根本無法支撐趙純陽的“天人晉升”,這家伙就算觸碰到了“道源”又能怎樣?
體內元氣不夠,大穗劍宮氣運不足。
這老家伙枯坐蓮花峰下,閉關再久,也無法完成晉升!
“你似乎是在慶幸。”
趙純陽平靜說道:“你慶幸我觸碰到了‘道源’,卻無法成功晉升。”
圣后神色冰冷,并不否認,但也沒有承認。
數息之后。
她手臂處的傷口逐漸痊愈,體內殘余的不死泉水汽徹底耗盡。
“這一戰……其實我已經看到了結局。”
趙純陽眼神掠過一抹復雜之色,他猶豫了片刻,輕聲說道:“你來之前,我一直處于‘神游’狀態。”
“你……”
圣后神色有些動容。
神游。
她當然聽說過這玄而又玄的境界,對于絕大多數修行者而言,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緣。即便是她也不例外,終日坐在仁壽宮中,借著整座王朝氣運修行,吞吐元氣,修行凰火,凝練大道。
她已成了這天下的最強者之一。
可從未進入過“神游”狀態之中。
據說神游一次,可以在命運長河之中,看到過去,未來。
神游和渾圓儀的占卜截然不同,神游者無需付出陽壽作為代價……便可看到宿命長河的倒影。
沒有人不好奇自己的未來。
對于圣后這種極具野望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她想知道,自己能否成功集齊四條龍脈。
她更想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成為天人。
只要觸發一次“神游”,她便通過命運長河倒映的畫面,來進行更加細致,更加周全的謀劃。
“你,看到了什么?”
圣后忍不住開口,想要詢問趙純陽的神游結果。
她知道,這種提問注定不會得到回應……誰會將神游看到的畫面分享出去?
就算趙純陽告訴自己,自己敗了,那又怎樣?
事已至此。
她沒得選,她也不會退。
“你的下場很慘淡。”
果然,趙純陽思索了片刻,誠懇說道:“你與這不朽樹無緣……還是趁早收手為妙。”
“呵……呵呵呵……”
圣后看著眼前男人,忍不住笑了。
她好看的眉眼中多出了幾分戲謔:“收手?你讓我收手?如果你此刻將大穗劍宮的龍脈氣運讓給我,我的確可以收手。”
趙純陽陷入沉默。
“看吶。”
圣后長長嘆息一聲,面無表情道:“我沒得選。秦祖不愿意退,你也一樣。我只有把你們全都殺盡,才能登頂這座天下。”
嗤一聲。
蓮花峰禁地之中,再度響起了燎燃之聲。
但這一次,不是簡單的凰火燃燒。
一線天光垂落,照拂在圣后面頰之上,圣光散去,她的面容逐漸發生變換……一張張面孔,出現在這張面皮之上。這些年所有進宮面圣的修行者,都想過看看這位大褚至高者的真面目,自太皇死去,圣后便成為了高高在上,圣光籠罩的人物。
沒人知道她究竟是何模樣。
去過皇城的那些人,親眼瞧見了“圣后”,離開之后也是一片渾噩。
他們看到了一束光。
他們看到了千萬人。
圣后……不是一個人。
“眾生之道。”
趙純陽注視著面前的女人,皺起眉頭,緩緩開口,一字一句說道:“這些年……你為了修行這條大道,吃了多少人?”
“數不清了。”
熾光照耀下的圣后,時而如少女,時而如老嫗。
她是一人,亦是無數人,開口聲音如浪潮一般,回蕩在這座大凰洞天。
無數凰火圍繞她而旋轉。
妖異的一幕出現了……
這眾生之道,在蓮花峰禁地之中演化,圣后拂袖之后,凰火綻放,凰火花苞之中,竟是一顆顆鮮活生動的頭顱,此刻這些頭顱睜開雙眼,神色平靜悲憫,與蓮花禁地“相互映襯”,乍一看真如一朵朵蓮花旋轉綻放。
南疆邊陲,每年都要悄無聲息消失一些人。
不久前謝玄衣查到的蛛絲馬跡……指向皇城司。
但實際上再往深處追查,便可查到仁壽宮。
這些人,送去宮中,淪為了圣后的“口食”,準確來說,淪為了眾生之道的飼料。
之所以一人看上去是千萬人。
很簡單。
因為這一人,已然吃掉了千萬人。
“這世道,本就是人吃人。”
圣后不帶感情地說道:“生下來,要么吃掉別人,要么被人吃掉……能夠被我吃掉,是這些人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