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被拋灑而出的鮮血染成紅色。
暴燃的命火,為云層添鍍了一層金燦。
謝玄衣看著面前無力再戰的大真人,心中隱隱猜到了什么。
他曾聽說,修行“一氣化三清”神通需要將自身魂魄分裂,三尊化身,對應三縷魂魄。許多修行者都倒在了這一步上,魂魄分離之后,主次紊亂,相互攻伐……這縷點燃命海的光火總不至于是崇龕自己點燃的。
那么答案其實已經呼之欲出了。
謝玄衣神色復雜地注視著云海盡頭,燃成火人的黑袍身影。
與其說,崇龕是死在了自己劍下。
不如說,崇龕是死在了他“自己”手里。
“你……”
熾烈光火熊熊燃燒。
崇龕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了一個慘淡的笑容。
“你……運氣的確不錯……”
直至此刻。
他都不認為,自己輸給了謝玄衣。
之所以會如此。
只是自己運氣差了一些。
“我運氣一直不錯。”
謝玄衣輕嘆一聲,依舊是這個回答。
如果沒有這縷魂魄發難,這一戰結局會是如何?
縱然謝玄衣懷揣著必勝之心,也無法給出確切答案。
因為兩人還未拼到“命竭”的那一步。
此刻謝玄衣丹田里的不死泉,還有些許盈余……不死泉眼感受到了宿主的傷勢,正在竭盡全力滋生水汽,以崇龕如今衰敗枯竭的萬象,濁清兩條大道,至少需要再拖上百息,才有可能讓謝玄衣體內的“不死泉”見底。
“我來送你最后一程。”
看著崇龕燃燒的身軀,謝玄衣眼中沒有絲毫憐憫,他輕輕抬了抬手,沾染著陽神鮮血的本命飛劍呼嘯而回。
“等……等等……”
崇龕盤坐在云海虛空之上。
他仰著頭,望著面前的黑袍年輕人。
崇龕沙啞問道:“我有幾個問題。”
謝玄衣沉默地看著眼前老者。
就在短短數息之間,崇龕一下子衰老了許多,翻飛的長發迅速變得枯白,整個人面容也變得無比憔悴,就在先前剛剛駕臨北海之時,他還是威勢煊赫不可一世的道門大真人。
命火洶涌點燃,心臟貫穿破碎,這已是必死之勢。
無論自己接下來這一劍刺不刺出,這一戰的結局都不會有所改變。
堂堂道門領袖,陽神八重天。
謝玄衣決定給其一個“體面”。
他默默放下手臂,沉疴聽話地落在肩頭位置,猶如一只掠降的飛鳥。
“那條赤龍……”
崇龕自嘲地笑了笑,低聲問道:“是被你斬落的么?”
道門和江寧王府暗中合作已有二十余載。
他在謝嵊體內種下了一條“赤龍”,倘若謝嵊未來有朝一日能夠晉升陽神,這條赤龍便會徹底成熟……這是崇龕這些年最大的秘密。他坐鎮道門,嚴守鐵律,從未做過“違戒”之事,并且對麾下弟子也有極高要求。
天下皆知,道門修行者,追求清譽。
可誰又能想到。
堂堂道門領袖,卻做著“以人為飼”的魔道勾當。
“……是。”
事已至此,謝玄衣不想再隱瞞什么。
他平靜地望著熊熊燃燒的火人。
“果然……”
崇龕眼中浮現出了痛苦和愧疚的神色。
天元山一戰之后。
執念占據主軀,為了超越掌教師兄,他這些年做了許多荒唐離譜的事情……其中最為后悔的,便是以謝嵊為“飼料”,豢養赤龍氣運。若是此事傳出,自己辛辛苦苦堅守一輩子的清白名聲,便徹底毀了。
到那時候,連帶著道門清譽,也會一同毀掉。
北狩消息傳來。
崇龕輾轉反側,寢食難安。
謝嵊死了,赤龍氣運丟了……這都無所謂,他最擔心的,便是此事曝光天下。
“所以……那條‘赤龍’,被你吞掉了?”
崇龕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北狩結束之后過了許久,關于“赤龍”的風聲都沒有傳出,崇龕心中的懸石這才落地,他曾經猜測過原因,在他看來只有一種答案……謝真殺了謝嵊,并且得到了“赤龍”,雖為敵人,但卻在這件事上成為了一條污船上的同伙。若是主動泄露赤龍之事,大穗劍宮名聲也會遭受波及。
“你太小覷我了。”
謝玄衣搖頭:“一條赤龍氣運,就算盡數吞去,又能得到什么?我瞧不上這種東西,上一世如此,這一世亦然。”
這條赤龍氣運,當然不是小造化,小機緣。
吞下“赤龍”的敖嬰注定能得證大尊之位,成為高高在上的山巔陽神。
但對謝玄衣而言,這違心的造化,不要也罷。
“那你……”
崇龕怔了怔。
他不明白,既然沒有吞掉赤龍,謝玄衣為何要替道門隱瞞這樁秘密。
“道門修士,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沽名釣譽。”
謝玄衣面無表情:“這些污濁……何必傳出?江寧王已經死了,如今你也快要死了。”
崇龕浮現出恍然神色。
“呵……”
命火燃燒,神魂劇痛,但他卻是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是啊。
站在謝玄衣對立面的那些人,全都死了。
就連自己,也不例外。
對謝玄衣而言。
大敵盡數隕落,赤龍這件事……傳不傳出,都無所謂了。
歸根結底,這只是一件小事。
謝玄衣實在沒有想到,崇龕臨死之前想問自己的話,竟然和這樁事情有關……
這家伙,都快要死了,還在擔心身后清名。
“你提了兩問。”
謝玄衣道:“現在換我來問你……”
坐在火海中的崇龕緩緩點頭,表示同意。
謝玄衣皺眉冷冷問道:“圣后到底給了你什么好處,讓你心甘情愿,為此犧牲一整條道門龍脈?”
這是謝玄衣無法理解的一件事。
大褚王朝一共就四條頂級龍脈,每一條龍脈都至關重要。
這是一座圣地無論如何都要守住的根基。
崇龕……竟然主動將道門龍脈,拱手相讓。
“好處?”
崇龕笑著搖搖頭,道:“她什么好處都沒有給我。”
謝玄衣沉默,他更加不解了。
沒有好處,干這種事情,有什么意義?
“你不會明白的。”
崇龕眼中露出了癡醉的輝光,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輕聲喃喃著說道:“想要讓道門恢復千年前的光景,只有這么一條路可選。與千年前的盛世相比,這區區一條龍脈,算得了什么?”
在翻閱了道門如海一般眾多的古籍,參悟了數百上千道術法神通之后,崇龕消化了這座超級宗門積累千年的豐厚底蘊,他從道門塵封的禁忌古書之中,看到了一千年前的輝煌盛世,心向往之……也正是因為如此,他選擇踏上如今這條不歸路。
但若是追溯根因,便會發現另有真相。
與其說,他想帶領道門重回千年前的盛世。
不如說,他想要戰勝始終高自己一頭的掌教師兄。
論修為,論戰力,崇龕自知不敵,即便自己吞下完整的“赤龍氣運”,也沒有一絲一毫機會完成超越。
他唯一能夠把握住的機會,便是利用不朽樹,讓道門返回千年之前。
“……你瘋了。”
看著黑袍滲出的光火,謝玄衣搖了搖頭。
在他看來。
崇龕已經淪為了徹頭徹尾的瘋子。
“瘋了?”
崇龕稍微愣了一下,隨后幽幽說道:“循規蹈矩了一輩子的人,總是容易發瘋的,不是么?”
“我送你上路。”
謝玄衣沒有更多想問的問題了。
他揮出飛劍。
沉疴在云海之上斬出一道金線。
大真人脖頸被一斬而斷,頭顱高高拋飛,在云霧之間翻飛,拋灑而出的鮮血被劍氣燃成灰燼。
這顆頭顱到死亡那一刻都沒有閉上眼睛。
在“崇龕”眼中。
整個世界不斷旋轉。
再旋轉。
高高在上了一輩子的崇龕,最終從萬丈之高的云海墜落。
再墜落。
最終墜入冰冷的北海。
天元山,整座秘境陷入極靜。
鄧白漪跪坐在數萬道金燦符箓凝成的天井底部,注視著不遠處焚成灰燼的黑袍。
在生命最終時刻。
崇龕的善念化身閉上了雙眼。
對他而言,這是最好的結局……在這輩子最喜歡的地方迎來生命終曲。
善念化身緩緩向后倒去,黑袍化為金光翻涌,四撒,他像是年輕時候那樣,在最為疲倦的時刻,隨意躺下,身下是松軟的泥土,混雜著草屑的芬芳。
閉上雙眼之后,他能感受到整個天元山都顛倒了過來,此刻的天頂一定有很多流云。
“唔……”
善念化身發出了愜意的一聲長嘆。
雖然靈魂承受著命火的灼燒。
但躺在大地上的滋味……真的讓人感覺很踏實。
他總是會在這樣的時刻睡上一覺。
現在。
他要迎來最漫長的冬眠。
黑袍徹底焚化成為灰燼,天元山秘境之中響起了恢弘莊嚴的鐘聲。這是道門最為重要的秘境,每一位修到陽神境的道門領袖都會在天元山中留下一縷道念,未來死后也會在道碑之中拓下屬于自己的大道印記……上一次鐘聲響起,乃是“鈞山大真人”選擇主動坐化,嘗試轉世秘法。
時隔多年。
喪鐘再度敲響。
天元山層層濃霧之中,射出渾濁的道光。
在秘境外圍激戰的幾位齋主,此刻全都怔住了。
“這是……萬象?”
眾妙齋主站在原地,一時之間失了神。
修行到陽神境的山巔修士,會在天元山中留下一縷道意,一旦死去,天元山便會有喪鐘敲響,這縷道意也會被送出,圍繞道門兜轉一圈,最終回歸道碑……此刻從天元山濃霧之中射出的霞光,散發著極其強大的威壓,隱隱有包羅萬象的道勢。
這是崇龕大真人修出的萬象之道。
鈞山也怔住了。
他皺著眉頭,望著那縷激射而出的霞光……此次硬闖道門,他最擔心的事情便是崇龕發難。可鈞山怎么也想不到,事態演變會如此發展。
這霞光是萬象道意,絕對不會有錯。
崇龕……就這么死了?!
天元山外圍的廝殺頓時中斷。
燭道人,衍微真人,歷塵,這三位齋主同時停止出手,紛紛望向后山方向。
大霧那邊,一道女子身影以極快速度掠來,顯然是被天元山喪鐘所吸引。
來者正是玉清齋主舒寧。
“舒師妹!師尊,師尊如何?”
燭道人最先開口,聲音也最為焦急,顫抖得厲害。
舒寧從后山而來。
身為齋主,她第一時間便感應到了天元山的風波。
只不過由于弟子商儀的提醒,舒寧早早便意識到了“崇龕”的不對。
贈出龍脈一事……她認為極其不妥。
舒寧并沒有與歷塵等人一同出手,對強闖天元山的鈞山進攻,而是趕往后山,去試探師尊虛實,這一去……恰好趕上了喪鐘敲響,道意破散,舒寧親自看到了堪稱“荒唐”的一幕畫面。
后山大陣如云煙一般破碎,元氣倒流,掠回天元。
整座天地空空蕩蕩,什么也無。
本該敕封后山,寸步不離的崇龕,連一道影子也沒有留下。
“師尊,死了。”
舒寧沉默片刻,緩緩開口:“身死道消,魂歸天元。我看見無數元氣正向天元秘境流淌……剛剛的喪鐘不是誤傳……”
“死了……”
燭道人聽聞亟訊,整個人如遭雷擊,簸坐在地,一蹶不振。
在場眾人。
唯有他知道。
崇龕離開后山,是去參與皇城的廝殺了。
如今死因未明,但在燭道人眼中……卻十分明顯,能殺自家師尊的,天底下一共就那么幾位。
“身死道消……魂歸天元……”
眾妙齋主神色同樣慘白。
他不敢相信這荒誕至極的消息,當下望向大霧延伸的盡頭,那無數元氣匯聚的道門神山。
“嗖!”
便在此時,紫電飛劍驟然前沖。
沒了阻攔,鈞山真人當機立斷,就此撞入大霧之中,直接向著天元山秘境掠去!
眾妙齋主怔了一下,看著那把飛劍,神色復雜。
他很清楚,按照道門規矩,沒有掌教應允,天元山秘境不得入內。
但眾妙齋主心中忽然生出一道直覺。
此時此刻……
自己應該放棄堅守多年的“鐵律”,選擇踏入天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