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座大人?!”
破碎的黑袍布條在空中翻飛。
喧囂嘈雜的皇城司地牢頃刻間陷入死寂,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嗤嗤嗤!
姜奇虎的元氣在空中燃燒,將那件撕扯下來的黑袍焚成灰燼。
元繼謨陰沉著臉,后退數步,拉開距離。
他立刻從洞天寶器中取出第二件黑袍,重新披上。
但已經晚了。
剛剛那副畫面,不止是姜奇虎看到了。
桑正率領的北郡子弟,以及皇城司一眾密諜,全都看到了。
原本負責抵抗黑鱗衛的那些密諜,一時之間都怔住了……他們望著元繼謨,眼神中帶著驚懼,也帶著懷疑。這縫縫補補的皮囊到底是什么情況?這些年皇城司審訊四境罪犯,知曉頗多妖術,南疆有些邪修可以取人皮囊借尸還魂。
剛剛姜奇虎那一聲怒喝,成功壓住了皇城司的混亂場面。
此刻。
這些密諜心中暗暗想到,首座大人該不會真是“假冒”的吧?
“妖言惑眾!”
元繼謨壓下怒火,冷冷開口:“愣著干什么!這些賊人擅闖地牢,都是死罪!”
這番喝令。
放在以往,密諜們早就動手……但此刻效果卻是十分微薄。
密諜們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該相信誰。
“蠢貨!一群蠢貨!”
元繼謨額頭青筋鼓起,他怒喝道:“本座昨夜在皇城司處理案卷,調遣人手,難道還不足以自證身份……你們是非要看到仁壽宮那位親臨么?”
昨夜元繼謨踏入地牢,調查密諜,極其熟稔。
他所做的一切,皆無異樣。
尤其是斬殺銅骨。
銅骨身死,殺雞儆猴,皇城司哪里有人膽敢不服,哪里有人膽敢反抗?
如今姜奇虎站了出來。
這……便是姜烈臨行前叮囑自家兒子要做的事情。
姜家乃是北境名門。
姜烈早在太皇時期,便是一員虎將,姜家滿門忠烈,極重感情。如今元繼謨想借“青陽城之案”抹黑陳鏡玄,姜家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管,姜烈的反擊策略其實很簡單,此事若要鬧大,便要鬧得紛紛揚揚!
既然仁壽宮那位不愿出面。
那便讓姜奇虎回到皇城之后,攪得天翻地覆,鬧得仁壽宮不得不出面。
衢江一事,讓姜烈認定此刻出現在地牢中的元繼謨,必有蹊蹺。
他叮囑姜奇虎返回地牢,扯下衣袍,將其真面目揭示于眾人之前……此計雖不能治根本之疾,但至少能在皇城司諸密諜心中埋下一顆種子。這是整個大褚最“勾心斗角”的機構,每一位密諜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衢江一案,皇城司遣派而出的密諜,暗探盡數身死。
首座時隔數月返回……
這事本就透著蹊蹺。
而今元繼謨這具“殘破軀殼”一示人,要不了多久,皇城街巷便會傳得沸沸揚揚。
這縫補之術,到底是不是邪祟妖術?
難道大褚會放任“邪祟”擔當皇城司首座?
如果沒有這一出……元繼謨回歸,便成了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衢江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不重要了。
反正某個死去的人已經重新出現在了世人視野之中,并且重新駕馭了整個皇城司。
而如今,無論如何,這件事,大褚都要給出一個交代。
“姜奇虎……本座沒工夫跟你玩這種低級把戲。”
地牢重新陷入死寂。
元繼謨眼神冰冷,他已經意識到了場面不對。
此刻他不再開口,而是選擇傳音。
“你以為地牢里的這場動蕩能持續多久?”
元繼謨傳音道:“如果沒有仁壽宮的允許……本座能出現在這里么?”
姜奇虎自然知道,這場鬧劇注定不會有什么結果。
但那又如何?
他如今要做的,便是拖延時間。
此時此刻,皇城遠郊,青山大霧籠罩,一輛馬車正在緩緩前行,馬蹄貼敷著疾行符箓但卻沒有催動。
一位青衫儒士正親自駕車,向皇城方向緩緩前進。
轟隆隆。
天頂響起劍氣輕顫。
陳鏡玄抬起頭,一道劍氣流光倏忽從大霧上方墜落,直接落在了馬車之前。
“小陳國師。”
來者揖了一禮,不是別人,正是剛剛處理完青陽城瑣事的姜家長老姜河。
“姜長老。”
陳鏡玄笑了笑,回了一禮。
“小陳國師還真有雅興……”
姜河看到這馬車,忍不住嘆息一聲。
他連忙上前,取出玉簡,沉聲道:“自您昨日離開皇城,書樓,皇城司,均都發生了震動。除此之外,青州也遭遇了大災。”
這玉簡之中,便是姜家整理的詳細案卷。
這便是姜烈著手安排的第二條線——
既然已經確定,陳鏡玄才是此次動蕩的追究終點,那么姜奇虎只需拖住元繼謨。
姜家派遣了數十位弟子,通過傳送門戶,玉符,以及訊令,在道門皇城路徑進行搜查……最終鎖定了陳鏡玄所在的方位,姜河親自前來相見,將這珍貴信息送到。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陳鏡玄行路速度如此之慢,根據姜家得到的線報,陳鏡玄昨夜便抵達了道門,不知在道門進行了何番密談,也不知經歷了何事,離開道門之后這馬車便將行路速度放到了最慢,按照這個速度,想要返回皇城,還要再等許久。
青州和皇城已經變天了。
這位神機妙算的小國師,竟然還在路上……不緊不慢,不知大難將至。
陳鏡玄默默看著那枚遞到面前的玉簡。
身為監天者,他可以通過渾圓儀監察國運,可以通過獻祭陽壽,俯查他人的命線。
他幾乎無所不能,但唯獨不能執掌自己的命運。
這其實有些諷刺。
陳鏡玄猶豫了片刻,接過玉簡。
姜河一直注視著小國師的面容,他并沒有在陳鏡玄臉上看到驚慌,也沒有看到失望,仿佛這場因鯉潮城寬恕引起的亂變,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
“青州……楚家……”
陳鏡玄只是笑了笑。
他重新將玉簡遞了回去,誠懇問道:“青陽城百姓還好嗎?”
姜河怔了一下。
“青陽城……死傷不算慘重,如今已經安置好了。”
姜河神色古怪:“小陳國師,您難道不擔心皇城司對您的調查嗎?”
這場亂變已經在皇城內掀起巨大浪潮。
按照圣諭,辰時皇城司便要結案。
接下來各大家族,各大圣地,都要展現態度,據說已經有言官將彈劾帖送去宮中。
接下來會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狂風暴雨。
陳鏡玄欲言又止。
他沉默的這片刻功夫,姜河忍不住嘆息說道:“姜奇虎已經去往皇城司和元繼謨對峙了……老爺子動用了姜家的全部關系,案卷消息應當能夠壓下片刻。您這些年為皇城所做之事,有目共睹,仁壽宮那邊不至于非要動刀……這段時日,您是不是與‘那位’產生了矛盾?要不低頭認個錯吧?”
“……姜長老。”
陳鏡玄苦澀地笑了笑,不知該如何解釋。
微風吹過。
車簾搖曳間,露出了車廂中的身影一角。
“這是……唐齋主?”
姜河瞥見了車廂中的那人,若有所思。
他隱隱約約好像明白了什么。
皇城,道門,亂變,彈劾……
世人皆知,小國師和唐齋主關系匪淺。兩人的愛情故事,更是被方圓坊編成小冊,就連離國都傳了個遍。
這本是一樁美談。
奈何道門當家的崇龕大真人并不同意。
于是這樁美談便逐漸變了風評……姜河雖然不了解陳唐二人之間的具體交情,但他了解崇龕,這位大真人的手段相當凌厲。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戰爭,如果這場針對陳鏡玄掀起的浪潮,是由崇龕主導的,那么一切似乎都能夠說得過去了。
“小陳國師……”
姜河壓低聲音關切問道:“你這趟道門之行,還順利么?”
“還算順利。”
陳鏡玄垂下眼簾。
對他而言,能夠帶走唐鳳書,便是順利。
“那就好。”
這話落在姜河耳中,卻有了另外一番意思。
這位姜家長老輕輕松了口氣。
在他看來,如果崇龕大真人愿意放下結締,那么這起彈劾風波自然會有驚無險地渡過。
“看來這一切即將結束了。”
姜河故作輕松地笑道:“今夜真是叫人無眠……姜家尋不到你,便遣人去了鯉閣。誰知老國師竟然也閉關謝客,我們本以為要發生很糟糕的事情,謝天謝地……我這就傳訊給阿虎,讓他不要擔心。”
如果再找不到陳鏡玄,姜家要面臨的壓力就很大了。
姜河取出青州令,正要傳訊。
“辛苦你們了,煩請回去之后,替我向老爺子道謝。”
陳鏡玄誠懇說道:“另外……不若由我來對姜奇虎傳訊吧?”
姜河愣了一下。
“也好。”
他將青州令遞了出去。
地牢之中的對峙并沒有持續太久。
姜奇虎腰囊中的青州令震顫了一下,他離開青州之前,老爺子發話,一旦事情有所進展,便會以青州令與他聯系。
“奇虎,是我。”
姜奇虎取出訊令。
一道熟悉的溫和聲音掠入心湖,波瀾不驚,令人心安。
“……先生。”
姜奇虎深吸一口氣,鼻尖微微有些酸澀。
聽到這聲音,便意味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讓桑正離開地牢。”
訊令那邊的聲音十分平和,有條不紊,開始發號施令。
雖然青州送來的那枚玉簡之中,沒有提及姜奇虎回都復命的具體安排,但陳鏡玄已然猜到了此刻皇城司地牢的場面。
“那些北郡弟子,雖然持有‘司令’,但畢竟身份特殊,盡量不要和皇城司密諜產生沖突。”
“接下來將青陽城案卷按流程落定,結案,送至仁壽宮。”
姜奇虎默默聽著訊令里的安排。
他有些困惑。
先生前面的這些安排,他能夠明白用意。
可青陽城之案一旦就此定卷,接下來皇城便要迎來針對書樓的暴風驟雨——
他剛剛準備開口。
“不用擔心,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陳鏡玄持握青州令,抬頭望著天邊照破陰云的曙光,溫聲說道:“接下來……把你的青州令送到對面那人手上。”
姜奇虎神色復雜,他瞥了眼不遠處的元繼謨。
“我家先生有話要對你說。”
青州令擲出,在空中劃過一道曲線。
元繼謨神色陰沉,將其接過。
他本想搶先開口,將姜奇虎率人強闖皇城司地牢之事道出,以此威脅陳鏡玄一番。
但青州令一入手。
陳鏡玄漠然的聲音便撞入心湖,激起千層浪花。
“陰陽鏡的事情,你應該也不想鬧得人盡皆知吧?”
元繼謨瞳孔驟然收縮。
他不敢置信地望著掌心那枚古樸青銅令牌。
“相信我,你今夜關押的那些書樓暗探,若是殺了……不會有一丁點好處,只會給你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陳鏡玄聲音繼續響起,依舊冷漠,以及平靜:“書樓和皇城司不一樣,書樓真正的‘暗子’往往藏在眾生浪潮之中。能被皇城司密諜看到,列入名單的……都是我特意準備的。”
這番話,若是別人所說。
屬實有些虛張聲勢的成分。
但……由陳鏡玄所說,卻讓人不得不信。
“你想說什么?”
元繼謨額頭滲出冷汗。
“放了他們。”
陳鏡玄道:“我不希望看到犧牲……如果這是一場戰爭,那么犧牲一個人便足夠了,何必要牽連其他無辜者?”
元繼謨并沒有給出回應。
他望著地牢長廊的那些關押者。
放了這些人,對他而言不算什么,皇城司能夠抓他們一次,便能抓第二次。
只是以他的性格,一旦開始戰爭,必定是不死不休。
“我知道你們想要什么……何必那么麻煩?”
“與書樓相關的暗子,不必再抓了。這些人未來都可為大褚獻身,是重要棋子,即便不為我所用,你們也能用上。”
“姜家已經被我說服。”
“那些早就擬定的彈劾帖,也無需送去宮里了。”
青州令那邊的聲音繼續響起。
陳鏡玄風輕云淡地說道:“巳時初,我會返回皇城。青陽城結卷,方圓坊,書樓,以及‘國師’之位……我會盡數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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