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奇虎獨自走在青陽城廢墟之中。
天云低沉,風聲嗚咽,青陽城頭被一斬為二,石墟之中滲出殷殷鮮血。
“少主大人!”
“姜大人!”
有劍氣疾馳,落在姜奇虎身旁。
姜家子弟遠遠便看見了這道本該駐守皇城的高大身影。
姜奇虎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前行著,此刻掠過青陽城荒墟的風中混雜著哭聲,喊聲。
姜奇虎忽然停下腳步,拔出腰間長刀。
他用力將刀鞘插入一塊丈余巨石之中,手腕發力。
巨石被撬開。
石縫中趴著一具女尸,女人已經死了……但她佝僂著脊背,懷中似乎抱著什么。
巨石撬開后。
縫隙中傳來尖銳凄厲的嬰兒哭聲。
姜奇虎神色復雜地看著這一幕。
“快救人!”
“快快快……”
一旁姜家子弟連忙施展術法,撐住巨石,上前搭救。
姜奇虎收回長刀,幽幽吐出一口濁氣,他望著面前支離破碎的青陽城,駐足許久。
很快。
一道青燦流光,來到他身旁。
正是負責統御青陽城大陣的長老姜河。
姜河取出一枚沾染塵灰的青州令,沙啞說道:“這枚令牌,平日里是由家主大人掌管。剛剛他親自披掛上陣,便將此令交于我,先前妖潮沖擊青陽城,我無暇應付,便將此令暫時封在囊中……”
“蝕日大澤的神通。”
姜奇虎看著面前這座傾塌的青陽城,輕輕說道:“大褚境內……蝕日大尊顯圣。”
“是。”
姜河垂眸:“是楚家人做的。楚休和蝕日大澤進行了交易,換來了一枚‘蝕日卷軸’。”
姜奇虎微微皺了皺眉。
姜河沉默了片刻,說道:“不過青陽城今夜死傷不算慘重……大陣雖然被破,但有七成以上的修士都及時躲了開來。死傷攏共只有千人。”
比起當年蝕日大尊的攻城。
剛剛那番顯圣,只造成這等損失,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爹呢?”
姜奇虎杵刀沉默立于廢墟之中。
他看著四方的傷員,被攙扶著走出,看到了一張張熟悉的姜家面孔。
卻是始終沒有看到姜烈的身影。
“家主大人……”
姜河聲音很是緩慢:“楚休施展蝕日卷軸之際,家主大人正在神通之下。他硬抗了蝕日大尊的一擊。”
姜奇虎心底咯噔一聲,神色也變得蒼白起來。
姜河聲音順勢止住。
但寂靜并沒有持續太久。
短暫死寂了兩三息,荒墟盡頭便傳來一道低沉的笑罵聲:“臭小子,想什么呢?老子有那么容易死的嗎?”
姜奇虎回過頭,看到一道披掛重甲的高大身形,在左右兩邊將士的攙扶下,緩緩走來。
“家主大人,您沒事吧?”
姜河快步上前,焦急開口道:“你應該好好休息才是,怎可隨意走動?!”
青陽城被蝕日神通擊破。
姜家鐵騎第一時間掠向城郊,尋找姜烈身影……隨后便在二里地外找到了老爺子。硬抗蝕日大尊顯圣一擊鋒芒的姜烈,渾身甲胄破碎,那把“赤獄”也橫生裂紋,被鐵騎尋到之時,正躺在一座凹坑之中昏睡。
姜河連忙找了醫師。
承蒙上天眷顧,姜烈并無大恙,這位南征北戰多年的老將,身子骨的確足夠硬朗,承此烈擊,竟然只是斷了幾根肋骨。
不過……
如此傷勢,也該靜養才對。
此刻姜烈不僅僅外出走動,甚至還重新披上了一件新的重甲。
“好了,不必擔心我。”
姜烈擺了擺手,示意兩旁將士不必攙扶。
他站穩身子,緩緩來到姜奇虎身前,咧嘴笑了笑。
父子對視。
姜奇虎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發紅。
看到青陽城被一斬兩半,他還以為自己的父親……也遭遇了不測……
身為姜家獨子,他太了解自家老爹的性格了。
妖潮攻城,姜烈必定身先士卒。
無論敵方準備了何等手段,姜烈注定是要最先領教的。
這么多年,姜烈都是如此。
“好了。”
姜烈看著自己兒子,眼神中罕見流露出一抹欣慰,他伸出手掌,本想拍拍姜奇虎腦袋。
可如今姜奇虎已經長大了。
他伸出的手掌,最終落在了兒子肩頭。
輕輕拍了拍。
姜烈仰首,豪邁地笑道:“別擔心……你好好瞧瞧,老子沒事!”
“怎么就沒事了……”
姜奇虎沒好氣道:“你一把年紀了,這身子骨,哪里還能經得起那么多折騰?!”
“這算個屁。”
姜烈咧了咧嘴:“想當年,比這更嚴重的傷,老子都挨過……”
說到一半。
腰間隱隱作痛。
姜烈輕輕吸了口冷氣,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是有些老了。”
姜烈眼中露出些許自嘲,他笑著搖了搖頭,安慰道:“不過想死……還是沒那么容易的。”
“可是……老爹……”
姜奇虎聲音沙啞:“青陽城沒了。”
寅時快要過去。
長夜將盡,吹過青陽城的寒風多了些許暖意。
只是坍塌荒墟中站立的那些人,眼中卻滿是迷茫。就在兩個時辰前,這座青陽城還是完整無損的,此刻街巷,樓屋,盡數被摧毀。
姜家已經竭盡全力降低了損失。
但仍然有不少可憐人……一夜之間,家破人亡。
“青陽城還在。”
姜烈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他的聲音無比堅定。
“樓塌了,還能再建。”
“逝者已去,生者猶存。”
姜烈默默看著身后那片荒墟……姜奇虎是個幸運兒,未曾經歷過真正的戰火,青州是一片太平之地。而他則不一樣,若干年前他在北境浴血廝殺,這樣的場景不知見了多少回,比這慘烈的,數不勝數。
生命是這世上最大的奇跡。
青陽城……
這座屹立百年的古城,不過是由青石,由磚瓦構成的。
青石磚瓦破碎了,還能重新再建。
青陽城中絕大多數人都活了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場針對青陽城的襲擊,震動了整座大褚王朝。
楚休以一己之力發動的這場攻城,這是大褚近一甲子來前所未有的惡劣事件……不到一個時辰,青州楚家所有修士便被盡數緝押,打入地牢,等候發落。
仁壽宮亟訊,命身在青州的皇城司次座姜奇虎于辰時之前,清查真相。
姜奇虎領命。
姜烈不顧勸阻,拖著傷軀,陪同共審。
半個時辰之后。
一片喧囂嘈雜的青州秘牢盡頭,審訊房。
伴隨著楚家主府最后一位嫡系子弟被扣押帶走,姜奇虎再也不遮掩神色中的憤怒,他重重捶了一拳長桌,燭盞應聲破碎,光火傾倒,點燃一旁堆積的荒草。
陪同在側的姜老爺子要鎮定許多,火勢蔓延開來之前,便以刀鞘壓下,渾厚罡氣震出,這團荒草被罡氣吹飛,在空中翻飛化為了灰燼。
“這些混蛋!”
姜奇虎雙眼通紅:“先生好心好意,放他們一馬!他們就是這樣恩將仇報的?!”
鯉潮城之變,游海王沉江自盡。
處理這場亂變的大權,最終落在陳鏡玄手中。
跟隨游海王起勢的那些謀逆之賊,大多來自于南疆,這些妖修自然盡數斬殺,親自參與鯉潮城潮祭的那些楚家修士,也難逃一死。只是關于“楚家嫡系”一脈,陳鏡玄卻留了一份余地,游海王常年漂泊在外,這場潮祭幾乎沒有楚家嫡系子弟參與其中。
陳鏡玄可以將這些人打成死罪。
參與謀逆,誅殺九族。
從此之后……楚家蕩然不存。青州兩大家,只剩姜家一家。
但陳鏡玄并沒有這么做。
原因很簡單,書樓密諜和黑鱗衛已經進行了細致調查,游海王和楚家嫡系這些年交情極淺,或許是早就準備進行潮祭的緣故……游海王刻意讓楚家嫡系避開了這場紛爭。
陳鏡玄放下了那把高高舉起的鍘刀。
如此一來,楚家留了香火。
和自己交好的姜家也避開了“斬盡殺絕”的惡名。
只可惜。
這把鍘刀,終究還是要落下的。
楚家嫡系雖然和游海王沒有聯系……但并不意味著,這一脈沒有反叛之心。皇城司密諜在楚休府邸內發現了其與妖國傳訊的密令,以及尚未銷毀的書信,這些證據足以證明楚休與妖國存在聯系,乃是十惡不赦的叛國之臣,絕不該在亂變之中得蒙恩赦。
倘若青州亂變之際,陳鏡玄不曾“手下留情”,那么今夜的青陽城襲擊便不會發生。
這便是姜奇虎如此憤怒的原因。
仁壽宮讓他查案,揪出真兇——
這一案清查下去,罪魁禍首已然自焚。
若要交付給仁壽宮一個名字。
那這個名字……
似乎只能是陳鏡玄了。
“呼。”
姜奇虎重重捶了一下木桌之后,胸中怒意宣泄了不少。
看著面前翻飛的灰燼。
他注意到身旁的老爹,似乎并未多么憤怒,仍然保持著平靜。
說到底。
楚家的案子,其實沒什么可查,可審的。
無需辰時。
現在他便可以結案,只是他要如何向仁壽宮匯報這個結果?他根本開不了這個口!
“我聽說……元繼謨活著回來了?”
姜烈忽然開口。
老爺子手中把玩著青州令。
雖然不在皇城,但他畢竟是北郡最有名望的大將,昔日舊部,都被圣后攬入皇城之中。皇城發生的事情,要不了多久,便會悉數傳入老爺子耳中。
“……嗯。”
姜奇虎悶悶吐出一口濁氣。
今夜發生了太多事,他仔細想想,太巧合,實在太巧合。
元繼謨出現在皇城司。
緊接著青州便立刻遭受襲擊。
“衢江那一斬,沒能殺掉他。”
姜奇虎道:“這家伙的命……比我想象中要硬得多……”
“天底下,哪有那么硬的命……”
姜烈譏諷開口:“這事情實在透露著一股古怪,倘若元繼謨沒有死在衢江,何不早點現身?”
姜奇虎怔了一下。
“別拿這種眼神看我,老子當然是個例外。”
姜烈沒好氣說道:“經歷過飲鴆之戰,九死一生……最終活下來的,如我一樣的人,也就那么幾個。我們活下來,是因為運氣好,倘若蝕日大尊的那一擊,沒有‘赤獄’抵抗,沒有靈寶甲胄護體,即便是我,此刻也下地獄去見閻王爺了。”
“您的意思是?”
姜奇虎皺了皺眉。
“我聽說衢江那一戰,元繼謨是被蓮花劍氣擊殺的。”
姜烈敲了敲木桌。
他自有他的情報來源。
“蓮花劍氣……”
姜奇虎當然知道這是什么東西。
趙純陽親自煉制的劍氣!
“這東西,應該要比蝕日大尊的顯圣要可怕吧?”
回想著先前死里逃生的畫面,姜烈胸口依舊隱隱作痛。他輕笑一聲,緩緩開口:“你覺得元繼謨這小子的命……當真有這么硬,能夠扛著蓮花劍氣,東一塊西一塊趴回大褚皇城?我可是聽說這家伙被砍成十八塊了啊。”
“等等。”
姜奇虎連忙打斷,神色古怪:“衢江的事情,沒人知道啊。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身為皇城司次座,執掌天下情報。
衢江出事,他找了不少人打聽,都沒有得到消息。
“那一日,有人去衢江清理尸骸了。”
姜烈微笑說道:“元繼謨手上留了一枚‘傳送玉符’,留下這玉符的人,欠仁壽宮一個人情。得到消息,忙不迭跨越千里前去救人,結果去到衢江,只剩遍地殘肢。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姜奇虎瞇起雙眼,小心翼翼地猜測:“您說的那人……是武謫仙?”
“嗯。”
姜烈點點頭:“這就是此次南下蕩魔,由武謫仙親自主導的緣故。”
姜奇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那枚玉符,意味著武謫仙欠下的人情。
這位武宗宗主,極重感情,由于是秦祖栽培出的得意弟子,證道陽神之后,幾乎很少閉關,大褚皇城有諸多瑣事,都由他親力親為。
因為未能在衢江完事,于是……便在此次南下蕩魔的戰役中,還完玉符的剩余人情。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姜奇虎挑了挑眉:“等等,這消息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蠢貨。”
姜烈輕嘆一聲,沒好氣道:“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