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主大人……”
池五面色泛起微微紅暈,她低垂頭顱,聲音囁嚅,不敢直視眼前如刀鑿斧刻的這具雄壯軀殼。
“替我正衣。”
陸鈺真離開長生池,抬起雙手,池五連忙緊隨其后,取出白紙道袍,內衫,十分仔細地替道主著上。
俄頃,陸鈺真重新披上大氅。
白紙結界的慘戰,好似從未發生過。
雖然他此刻面容血色稍顯蒼白。
但長生池中的滿池血污,卻已和這身潔凈著裝無關……白紙如雪,隨大氅翻飛,獵獵作響。
池五恭敬立在一旁,她滿眼歡喜地看著眼前男人,這才是紙人道的道主。
“總是待在純白山下,也該覺得無聊了吧?”
陸鈺真微微挪首,望著池五,輕聲笑道:“陪我去山上走一走?”
池五聞言沒有絲毫猶豫,深深鞠躬。
“悉聽尊便。”
陸鈺真帶著池五,沿純白山脊拾階而行,越過一顆顆鑲嵌在山徑上的頭顱,來到了爐火跳動的洞府。
池五從未來過這里。
長生池性喜冰寒,這些年都是與玄冥鏡作伴。
而這里燭火跳動,高溫異常。
一身白衫的池五,額頭滲出汗水。
澄爐正在熊熊燃燒。
她深吸一口氣,艱難地來到了熾烈爐火之前。
光火灼目。
池五隱隱約約看見了一尊初成胚胎的小鼎。
“這是……道九?”
“嗯。”
陸鈺真背負雙手,輕描淡寫地說:“道九和象八簫七不一樣,他的‘死’是真真正正的‘死’……千緣道人的一生已經走到了終點,他的靈識需要重新回歸澄爐,再次迎來鍛造,這個過程需要很久。”
池五看著爐火,眼神有些羨慕。
她知道……
道九和象八簫七不一樣。
道九和純白山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道主對待道九,似乎要格外包容,格外溫和……
純白山的八位無垢尊者,都是由寶器化形,唯獨道九得到了真正的“人生”,如果道九跟隨道主最早,在純白山中資歷最深,那么這個安排倒也算是合情合理。但偏偏道九加入純白山的時間最短。
“……這樣不公平。”
池五輕輕開口:“您的做法讓我們都感到不解。”
“我知道。”
陸鈺真淡淡地說:“我答應過你們,會讓你們真正地‘活’一次……你們都在等待品嘗‘活著’的滋味,但我卻把這個權力最先交到了道九手上。”
“如果您將這次‘人生’的機會交給鏡三,那么大家的怨言會減少許多,這樣……會相對公平一些。”
池五恭敬說道。
“是么?”
陸鈺真笑了笑,道:“可是這世上從來就不存在公平。外面的世界沒有公平,純白山也沒有……如果‘活著’的機會只有一次,鏡三拿走了,你當真就能接受嗎?”
池五張了張嘴,無話可說。
沉默片刻后。
她低眉幽幽說道:“可是道九并沒有珍惜這次機會。”
“所以他死了。”
陸鈺真嘆息著說道:“死了一次之后,想再得到一段人生……就很難了啊。”
寶器化形,看上去是擁有了生命。
但實際上,并非如此。
想要真正“活著”,就需要打破桎梏,擁有血肉……化形寶器與化形大妖不同,大妖有本尊軀殼,有神海,有紫府,有丹田。寶器只是死物,因為機緣巧合萌生靈識,所以才能獲得意志,寶器成人的“桎梏”比起大妖要困難太多。
但卻不是毫無辦法。
單論這一點……寶器修行,與南疆邪修遇到了類似的難題。
南疆邪修,想要成就大道,需要晉升陽神,可陽神之路被斬斷了!
寶器想要真正成為一條鮮活“生命”,同樣需要修出一條完整的大道……
某種意義上來說。
寶器和邪修一樣,需要修成陽神,才能打破桎梏。
然而。
寶器修成陽神的前提,便是擁有屬于自己的血肉……這兩個前提互為悖論,首尾銜接,幾乎成為了一個無解的“圓”。
“小池,你知道……我花費了多少時間,才找到千緣道人么?”
陸鈺真看著光火中燃燒的道爐。
他緩緩說道:“想要讓寶器擁有‘血肉’,需要找一個足夠適配的人選。這可不是爛大街的奪舍之術,寶器重修的化形者極難篩選,從八字,到命相,再到靈根屬性,需要盡數適配,才有有那么十之一二的機會,完成‘逆天改命’。”
池五靜靜聽著。
“最開始,千緣道人也不是最完美的人選。”
“所以我想了許多辦法……讓他吞服合適的爐鼎。”
陸鈺真遺憾地說:“合歡宗在靈渠城掠走的那些人,其實就是我送給千緣道人的‘丹藥’。他吃下這些‘丹藥’,修行境界水漲船高,體質也會隨之改變……鏡三和你需要‘冰寒’道境,琴六和簫七需要‘裁風’道境。墨四,象八需要的道境則更罕見,幾乎不會在南疆出現……很可惜,千緣道人最終修成了‘火行’體質。唯一能夠適配的那人,就是道九。”
“您其實不用對我解釋這些。”
池五神情凝重,連忙帶著歉意說道:“只要是您的安排,必定有其深意。讓道九‘活著’,大家只是不解,沒有不滿……”
“……十年。”
陸鈺真沒有理會池五。
他看著爐火,輕聲說道:“讓千緣道人成為‘改命器皿’,我花費了十年。倒不是這一步有多難,只是我答應過的事情,一定要辦到……如果千緣道人真的能讓道九以人類身份‘活著’,那么你們便也都有了機會。”
池五再次怔住了。
其實她一直很好奇……
道九就這么“死”了,道主為何不生氣,不動怒?
現在她明白了。
道九的“人生”,其實只是一次嘗試。
自道九成為千緣道人,代替他活著的那一刻起,道主的嘗試便獲得了成功。
“帶你來這,是為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陸鈺真微笑說道:“你想要‘活著’嗎?道九之后的第二個人,就是你……只不過這一次你可能會離開純白山,去很遠的地方。”
池五抿起嘴唇。
她有些不知所措。
猶豫了許久之后,看著爐火中灼灼燃燒的小鼎,池五呢喃說道:“大人……我想‘活著’。”